宝丽的婚礼定在国庆节的第二天,没人光顾却也是件好事,回到林家后,林生斌才出现,只见他满面愁云地攥着一个黑色的皮包,慢慢走过来,宝丽扭头进了里屋不理他,秋生从后面跟了过来,兴奋地指着自己胸前的红花说:“哥哥!你看,我今天是新郎官,我是新郎官!我娶了宝丽嘿嘿,是宝丽哦。”
林生斌扯出一个微笑来摸着他的头说:“是啊,你娶了世界上对你最好的女人,一定要保护好她,知道了吗?”
秋生郑重其事地点头,四下张望着,嘴里念念有词:“宝丽呢,宝丽...”林生斌舔了下嘴唇,扶着他的肩膀对他说:“秋生,先让哥和新娘子说句话好吗?”
“嗯...好吧,就一会啊,我,我待会也要和宝丽说说话,悄悄话,不给你听!”秋生害羞地跑到了大院里。林生斌看着他天真活泼的样子心中的愧疚就更重了一分,他曾对死去的爹娘发过誓,一定要照顾好弟弟,不让他受半点委屈。都怪自己不学无术,整天活得心惊胆战,找上魏钟义这样狼子野心的家伙,连累了弟弟也搭上了宝丽,孑然一身倒好,是死是活自己承担,最怕爱的人被当作要挟,那是一辈子都不能补救的,他已经害了卫宁,如今不能再让亲人受伤害。他敲了敲宝丽的房门,无人应答,他又敲了几下,仍没有回应,他只好硬着头皮推门进去了。
“谁让你进来了,滚出去!”宝丽嚷道,抓起手边的东西朝他扔去。
林生斌手疾眼快地接住了抱枕,看到宝丽的眼睛已经哭得红肿,她擦掉腮上的泪痕下意识地躲开他视线。
“我知道你恨我,宝丽,都是我的错,要不是阿钟想要报复我也不会这么作践你,我真他妈该死!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也是没有办法。我知道嫁给我弟弟委屈你了,要不是小时候发烧烧糊涂了,现在肯定比我有出息。虽然他的智商只有十来岁,但他是真心喜欢你,想对你好。是我这个做哥哥的给你们惹麻烦了,我不会和你们同住一个屋檐下,你放心我后天就搬出去,房子都已经找好了。弟弟有你在,我放心。”
宝丽斜靠在墙上,仍不看他,左手将散落的头发捋到耳后,又抹掉了一行泪。
“宝丽,我知道我现在做什么都弥补不了我作的孽,但...这是我这么多年的积蓄,还有房产证户口本。秋生他很乖,不会给你捣乱,请你一定要好好待他。对不起。”林生斌把皮包放在她的梳妆台上,悻悻地垂着头往外走。
宝丽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你不怕我逃了么?”
林生斌撩起门帘,踩着门槛宽慰地笑说:“你不是这样的人。对了,宝丽,你今天真漂亮。”
宝丽讶异地转过头盯着他,他微笑着离开了。
晚上秋生从外面玩回来,就跑进了里屋,宝丽当时正在脸朝里换衣服,一进门秋生就看到了宝丽裸露的细嫩后背和雪白修长的脖颈,几绺卷发有意无意地搭在瘦削的肩上更添了一丝妖娆。听见了声响,她惊呼着拿衣服抱住了前胸,秋生看呆了愣在原地。
“你干什么?!出去!”
秋生吓了一跳,赶紧逃了出去。
宝丽捂着胸口坐在床边喘气。
乌云在遥远的天空谋划一场沉闷的刺杀,白云倒戈成为雷雨最纯洁的帮凶,古早的秘密从遗忘里醒来裹挟镌刻着的陌生姓名,重新来到他的面前。
要下雨了。
周俊良在分手后的几天都在各种地方买醉,没人知道他嘴里一直嘟囔着的“芹菜”是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对着一杯威士忌可以醉那么长时间。终于他还是回到了一如既往的生活里,用高压的工作和无情的酒精一遍遍地麻醉想念小芹的神经,一边鄙视自己的深情,一边怀念着她,只有恨才能彻底斩绝对一个人的爱意,可是他对她不住,又有什么资格恨她呢,是自己该死,竟和赵英俊忍不住胡来。尽管第二天他和赵英杰坦诚相见,决心和他断了联系,以为这一切在没有被人发现之前都没有偏离方向,他和小芹会越来越好,也许会结婚生子。却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当小芹质问他有没有将二人的婚姻规划进未来的时候,他犹豫了。他又在心里痛骂这份犹豫,他知道自己该对小芹负责任,可就像赵英杰所说的,他真的爱她吗?还是只是习惯呢?当时费尽心思想要和小芹在一起不就是证明自己喜欢她吗?难道是作为正常男人的证明吗?于是他又恨喜欢男人的自己,恨忍不住向同性亲近却又不愿承认的自己,更恨那个明知会造成伤害还是要开始的自己。
在一个隆冬夜晚,一条不起眼的街上飘出了烤鸡的香味和少女死去的梦里才会出现的歌声。周俊良和几个朋友漫步在街头,呵嘘着冬寒,与他同行的几人循着歌声进去了,他也进去了,想喝点酒取暖。坐下也点了一杯,他四下观望着,不乏眼睛会勾人的年轻漂亮女子,而朋友转身就在和一个长相艳媚的服务员调情。
眼神扫过舞台的时候他怔住了,那个他爱了两年的女孩正在台上卖弄风情,现在的她很美,却不再是他熟悉的那种清纯,也不再属于他。以前他总是很庆幸自己拥有了这个女孩最纯情最美好的感情,但现在,那种感觉早已烟逝,甚至有些蔑视现在这人人都能领略的肤浅美。不想承认,但俨然在她的世界里,他已经被彻底抹去了。
周俊良讨厌被提醒的感觉,他咽下含在嘴里迟迟没有下咽的酒,伴着浓烈的酒精和醉意他将自己从沉溺的汪洋中拯救出来,又苦笑着,叹自己的可悲。清醒大过悲哀,像是截掉了早已没有知觉的残臂。
“哎,你看唱歌的是个美女。”朋友绕回来饶有兴趣地指着他的前女友对他说。
“是啊。”他移了目光回答道,朋友没有在意转而又跑去别的地方了。
一只手突然滑上了肩膀,周俊良回头一看,一个穿着皮夹克,梳着长发的男人问他:“一个人?”
周俊良狐疑地像掸灰尘一样掸开了那个男人的手,没有说话。男人轻哼一声坐了下来,单手撑着头又问:“有没有朋友,要不要喝一杯。”周俊良内心的火焰被刚刚的烈酒烧得火热,他忍住澎湃的情绪瞪着那个邀请他的男人说了句:“滚蛋!”
那个男人仍不罢休,将椅子向他拉近了些,拍拍他的脸,刚要开口就被另一个男人一拳撂倒在地,长发男子从地上踉跄着爬起来,手抹了一把嘴角,见出了血,便扑过去和他扭打在一起,周俊良看清了,那不速之客正是赵英杰,身着牛仔外套的他正骑在那人身上挥拳,身下的长发男嘴里骂骂咧咧,由于喝醉了酒头晕连打架都无法使尽全力,赵英杰揪住他的衣领威胁道:“我警告你,你特么给我离他远点,不然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赵英杰放了他,长发男也没再挣扎什么,只是揉着脸识趣地佯装整理衣服远离了众人的视野。周俊良就这样看着赵英杰,似有万语千言涌上喉咙,脸色却拒人千里寒如冰霜。赵英杰喘着粗气朝他看去,眼神里有些许惭愧,像是做错了事等待被说教。
两个人就这样对站着,身边的人早已换了一茬,周俊良和赵英杰也改去了之间羞怒的面容,陌生且从容,温柔且平静。四周太吵,人影缭乱,coco还在台上忘情地唱跳,他们两个谁都没有打算张口,谁也没有挪动一步 ,对视瞬间穿梭着沉默与多舌、主动与被动、善意与恶意,瞬间之内,亦藏有永恒。
三儿有些进退两难,一面是自己期待很久的人生转机,一面是处于水深火热的小芹。他还是想拉她一把,可是环顾家内,一片萧索,他的胸口好像被谁闷声猛打一拳,这些年自己都干了些什么——一事无成!不光肮脏黯败住了三十几年的破房子没有换,积蓄也没有攒下,就连母亲上次买新衣服还是三年前,而他自己,都三十岁的人了,还是吊儿郎当,邋邋遢遢,干瘦的四肢在宽大的衣服下好似虚空,他捏了一下,这紧巴的躯干里包着的到底有没有人的骨血?!而身上晃荡的白背心已经不能称它为“白”了,年复一年的肥皂蹂躏和角落里的霉菌已经给它染上了一块又一块洗不净的黄,此刻它松散地悬在眼皮子底下,三儿的眉毛憎恶地拧在一起,纳闷平日里怎么就看不到这么惹人心烦的东西呢?他发狠似地扯下这个糟心的侉子,勾紧的手指蓄势要将它整个撕碎,叫它碍他的眼!大概有妺喜喜闻裂帛声相似的情绪,在一根根棉线纤维脱离紧紧纠缠的彼此发出的呐喊声里,三儿感到了兴奋,突然大笑起来,笑声好像前夜预知到神的降临时那样的嚣张和轻狂,你们这帮废物!他踉跄着一屁股跌到了地上,把撕烂的白布条扔在一边,手搭在膝盖上只是笑,只是一个劲的摇头,把眼泪甩出了好远。
他是在气自己,气自己没有本事,气自己不行,心里这么挂念小芹,可自己连站在她身边安慰她的底气都没有。纠结之中,是他的私心和小芹的信任让他站到了舞台上。因为自己的事情毁了别人前途的负罪感是她无法背负的,三儿也绝不忍心让她再多承受一分不属于她的沉重,她不该这样。
临走前小芹还嘱咐三儿一定要坚持到最后,他就更没理由退缩了。第一轮过了初赛他有些侥幸,复赛就找明亮借了身体面的衣服,洗了个头,他还用肥皂给全身反复洗了好几遍,像参加自己的婚礼一样认真,倒腾到自认为满意为止,就出发了。
满城啼嗄,海选大厦门前,三儿在一团又一团浑浊又带有腥味的空气里艰难地扇动着鼻翼,鼻尖冒出了好多晶莹剔透圆滚滚的汗珠,顺着原先的汗迹一颗颗地滑下,他就一把把不厌其烦地抹去。一步拖三下,灰尘砂砾在脚尖和脚跟之间被踢来踩去,激扬了溽暑的热浪尖也助长了叽咕人群的烦躁心气。环视四周,男男女女把自己打扮得靓丽夺目,令人目迷五色:有烫波浪卷的姑娘穿着当下最流行的渔网袜配高跟鞋,花枝招展;有个小年青穿着花衬衫喇叭裤,那裤脚足足有二尺二和他单薄的细腰差不多一样肥;左后边还有一个胖女人效仿百货大楼巨大的广告牌里的女郎穿健美裤,把自己柱子似的象腿连形带廓显露无疑,两根柱子大张旗鼓地不安分地挪来挪去分外抢眼,柱子主人带着审视和嘲讽的眼神瞥了他一眼,三儿尴尬地咳了一声立刻扭回了头;眼前还有个男人的头发比旁边矮个子穿粉底波点裙的女人的学生头还要长,抱着电吉他不住地四处观望,黑墨镜黑皮衣脚踩一双马蹄靴,就差把“摇滚”俩字写脸上了……三儿咧咧嘴,不再看了,只抱着自己的吉他和笔记本,紧张地延续着等待,等待继续。与其说这是场歌谣海选,反倒是更像万圣节装成大人的小孩子们,卖力地展示自己诙谐的面具让守候开门的大人给糖果吃,但那个时代中国人还不大过万圣节的。
无聊之中,四下瞻顾着,三儿瞥见了几个暗色身影。他的后颈皮叠了好几层堆在油渍渍的衣领上,毛发稀少的圆头颅和躯干连在一起,没有脖子,两条倒八字眉挂在窄脑门底下,样子待着就很像生气。五根胡萝卜般的短粗手指抓着一个纸袋装的煎饼,咧开嘴面目狰狞地咬上一口,瞬间他肥肉横生的脸舒缓下来,鼓着胡须乱生的绯红腮帮咀嚼起来。
还有一个中等身材的中年男子,黄黑的脸庞模糊了他的年纪,但是坑坑洼洼积了不少泥垢的脸使他看上去衰老不少,那张哀怨的脸像是被人闷头揍了一顿,就算没有受委屈,可就是有这么一些人天生长了一副苦瓜相,让人忍不住心疼。再说说他的穿着,上身不合身量的褐色西服外套(袖子和下摆沾了些洗不掉的灰),是十年前的款式,会让人想到是来自别人慷慨的“馈赠”,下边是蓝黑色的筒裤,脚踩一双侧面磨损现出黄色内里的深色皮鞋,款式自不必说。此刻他正认真地抠袋子里最后几片面皮,不顾旁人地塞到嘴里,意犹未尽地啧咂起来。这时一行骑自行车的学生狂按车铃,他急忙退到一边去,捏着纸袋立在台阶上,没有看那群衣服面料极好的学生们。
王三儿一点点收回滞重的目光,一阵悲凉突兀地弥漫心头。
“请各位选手进来领号码牌,排队进入,别挤别挤!请……”门被打开的那一瞬间狂风暴雨也被簇拥进了屋内,刚刚也不知道是谁开的门,那正式恭敬的开场白就这样被狂热的潮汐一下子窒息在喧嚣之中。也不知道刚才那哥们还想说什么,唯独三儿在心里这样琢磨,可再回头也望不见了。三儿拿到了27号,柱子跟旁边的女人们叫嚷着说她是38号,渔网袜是52号,花衬衫是22号,而黑皮摇滚自从拿到号码后就揣在兜里不让人瞧却又一直用贼溜溜的眼睛偷偷瞄别人,他始终不肯摘下墨镜,惹得身边的人都边瞟他边捂嘴窃窃私语。
三儿看见他鼻梁被眼镜硌得通红,就忍不住问:“哎,哥们儿,这到屋里了还带什么墨镜啊,你看你鼻子都硌红了。”
谁知黑皮听后当即腾出手给了三儿肩膀一下:“怎么说话呢你,懂不懂啊你,摇滚这是,真土老帽一个。”这个人说话都是倒装句,说话时墨镜也跟着上下抖动,这个人好奇怪,脸是悲剧可墨镜是喜剧,悲喜交加的黑皮没等三儿还口又开始抖,这是他的习惯:“喂,干什么的你是?”
“海选啊。”
“废话,来这儿的不都是参加海选的,我问你是,玩什么的。”
“嗐,您问这个啊,我是罗大佑的歌迷嘿嘿。”
“合着你是来追星的。”
“不是,我是说我也是他那个风格。”
“你就说你也摇滚不就行了!”黑皮着急地直跺脚。
三儿赔笑道:“是是,但我是轻摇滚,偏抒情多一点。”
“害,唱情歌的都烂大街了,要想唱出名堂来,可不是光弹弹吉他唱两句歌就能行的。”
“这倒是。哎?大哥,你多少号啊。”
黑皮机警地反问:“你多少?”
“27啊。你呢?”
“我在你后面。”
“这您还保密干什么?说出来还能怎么着。”三儿瞅这人越发的神经质了。
黑皮朝四下看了一眼,带着五六个戒指的手推推墨镜,往前凑近了一步,压低了声音说:“不懂了吧你就,大哥告诉你啊,很重要的这顺序。”
“有啥讲究啊?”
“啧,别抢话听我说。这个顺序为什么重要呢,因为涉及了很多方面,比如啊……这个心理素质,轮不到容易紧张出错啊,还有这个时间安排,还有观众心理,不耐烦的话人都不想听了都,还有这个这个…懂了吧,我只能点你到这了。”黑皮大哥的说话方式让三儿听得满头雾水,他的脑筋一时跟不上,怎么大哥说了跟没说一样,是自己没听明白还是黑皮大哥也不知所云呢。
“哦……懂了懂了。”他只点头,装作豁然胸次的样子。黑皮的脸一下子舒展开了,他捋捋油光水滑的头发又拍拍两分钟前那个被他拍打的瘦弱的肩膀说:“走了,老弟。”
挥别了摇滚大哥三儿随便找了一个人少的空地,小心翼翼地解下吉他,从包里找出笔记本,可翻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他急了, 将包里的东西全都倒了出来,唯独不见他最珍贵的笔记本。他努力劝服自己冷静下来,拼命回想着刚才去了哪些地方,见了哪些人…然后他仓促地背上书包,抓起吉他就往大厅跑,找遍四周每个可能隐藏的角落都没有,情急之下他在晃动的人群中像看见了救命稻草似的又一把抓住了黑皮急忙问:“你有没有看见我的笔记本啊?”
“怎么了兄弟,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现在这样了,你说清楚了,什么笔记本啊?”黑皮拍着他的肩膀安抚道。
三儿不耐烦地拽开他,一边比划一边说:“就是黑色封皮,这么长,这么宽,这么厚的笔记本啊,你见过没有啊?”
“没有,要我说你…”
还没等他说完三儿就又一溜烟跑开了。
旁边一大姐问:“怎么了这是?”
黑皮很乐意地解释说:“啊,没事,就是丢了个本儿。看把他给急的。”
又问前台,会不会有失物送还的记录,前台小姐查了两遍都说没有,三儿几乎是央求道:“拜托您了,真的没有吗,就一个不起眼的本子。”
小姐也被问烦了,就忍不住发脾气:“我说你这人怎么回事啊,我说了多少遍了没有没有,不会去别处找啊?”
“我都找遍了,就是找不着啊!”三儿蹲在地上绝望地揉搓着头发。
柜台小姐见他脸憋得通红,怕是下一刻就要流下眼泪来,就不免觉得有些愧疚,忙劝道:“哎呀,你也别太着急了,就一个本子而已,别人又不知道内容,怎么会费心去偷一个的笔记本呢,又不值两个钱,你说是不是。”
三儿听着觉得有道理,虽然里面都是自己的结晶,但不见得别人就能看得懂,也许就是自己在路上丢了吧,说不定压根就没装进包里呢,别自己吓自己了,还是专心比赛吧,这样想着就渐渐平复下来,看了眼前台上方的钟表,就道了谢往后台跑去。
前台小姐不禁松了一口气,每到这个时候总少不了事端发生,早就见怪不怪了。
“我宣布,歌谣海选赛复赛正式开始!下面有请一号选手带来表演…”比赛已经开始了,吉他被三儿用紧张的手摩挲得油亮,他徘徊不定,想找人聊聊天排解一下焦灼,四下却不见黑皮大哥的踪影,那去找别人吧,可刚凑上去,一堆堆团成一团的“小集体”就故意提高了嗓门,将他还没来得及脱口的话重重地闷了回去。一个人回到座位上等待时,时间过得特别慢。
“接下来有请26号选手带来歌曲,《我像是你杯子里的一尾鱼》。”
下一个就是他了,他坐立难安,突感焦急,刚才打的气全都泄了。周围嘁嘁喳喳,蠕蠕啰啰,亦有管弦乐器在琴身、楼道里的回响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涌入三儿的耳朵,击打他的耳膜震痛了神经。他有那么一刻想逃离这里,可是想到了做逃兵的后果:不光是辜负了自己蹉跎的这些日夜,还会让小芹的期许变为失望,他又恨不得给不争气的自己一个耳光,真该死。
“好,请评委老师打分。下面有请27号选手为我们带来歌曲表演《啊你》,有请。”
三儿长舒了一口气,四下的吵闹声又都听不见了,他登上舞台,向前方鞠了一躬,好似突然得了近视,眼前的景象像是隔着毛玻璃一样模糊,他不再看,调整好吉他和话筒的位置,坐下来,音乐便开始娓娓道来。灯光很暗,唯独把三儿瘦削的脸照得很亮,他紧闭着双眼,从嘶哑的喉咙里迸出的每一句歌词都摇拽着听者的心情,大家都想不到这个外表看起来吊儿郎当的小青年居然可以唱出这么忧郁的情歌。音浪穿林渡水而来,就在观众情绪随着他的旋律忽高忽低之际,他突然的一声嘶吼犹如一把划破黑色幕布的利刃打碎了旷达百年的沉默,观众席这堆枯木枝一下子被三儿这颗火星点燃起来,越烧越旺,击打着横在二者中间坚固的屏障,而歌者却在遥远的银河里兀自沉溺,进行了漫长的自我放逐。他已经不仅仅是在唱歌了,他在表白,他在诉说,人生的残缺与完美已经不再重要,他只想认真活在此刻。
一曲终了,三儿右手轻轻抚在琴弦上,起身再鞠一躬,他背上吉他,听不见经久不绝的掌声一浪接着一浪地从背后袭来,如释重负地走下了舞台。正当场下后知后觉地欢呼澎湃时,黑皮大哥站起来骄傲地指着三儿又指着自己说:“哎,我兄弟这是,他是我兄弟。”
舞台灯转到他脸上,墨镜一闪一闪的。三儿有些奇怪,刚迈上来的时候觉得台阶特别高,怎么下去时就那么低呢。原来做成一件事需要下苦功,而摧毁一个人则是那样的容易。从门帘穿过去,他这才淌下了努力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任凭它们一条又一条地不断刷新着未及的悲哀。
还没等复赛正式结束,他就到登记处填完信息准备离开了,临走前还专门去候场室给黑皮大哥加油。他不是不想看,而是不敢看,不想看到比自己优秀的人徒增压力,与其说是不想,不如说是害怕,他缺少对比、缺少打击、缺少破釜沉舟的动力,任何微小的失误在他看来都可能带来最坏的结果。还有就是小芹姥姥的情况越来越不好了,急需要人手照顾,他不能丢下小芹不管,反正比赛结果会在几天后邮寄到家的,这场比赛再看下去也没意义,只会更加紧张。在小芹的事上,他只要拿定了主意就不会被其他事左右了。
接下来的几天,他除了在家练琴就是去医院帮忙,三儿妈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早就明白了儿子对小芹的感情,也没多说一句,只是嘱咐着:“去做吧三儿,别让自己后悔。”
他没想到连老花的母亲都看出自己心思,平时却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干涉,连母亲都看出来,小芹真的就不知道吗?三儿感激地攥着母亲的手点点头,没说一句肉麻的话就拎着饭盒跑去了医院。
海选赛过了三天,一封来自青市音协组委会的信躺在了三儿生锈的信箱里,在这几天里他不知出门检查了多少次,望穿了信箱也迟迟等不来,这次终于到了!三儿就地拆开,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展开信纸,还附有一张号码牌,他读到:“王永福先生,恭喜您入围青市歌谣总决赛,比赛时间为1994年5月30日上午9点,比赛地点为xx大厦。请选手提前30分钟入场作准备。要求比赛曲目为原创,如有翻唱则提前进行声明……”三儿来不及读完最后一句就兴奋地跳起来,嚎叫着跑回了屋里,把入选通知书摆在母亲面前,三儿妈见儿子情绪异常,忙放下手里的活计问:“咋了呀三儿,这么高兴。”
“妈,妈!我…我选上了!”
“选,选上…什么了呀”
“我过了歌谣的复赛!妈,我进决赛了!”
三儿高兴地抱住了母亲。
“哎呦呦哟,你快把妈松开,我的腰可受不了这个。”三儿的笑容像是刻在脸上似的,三儿妈也好久没见他这么笑了,于是含着泪摸着他的头说:“哎呦,我们家三儿终于出息咯,出息啦。别人都瞧不起你,妈相信你总有一天会搞出名堂的,今天,就真给妈长脸!真是好儿子。”
听到这些话本来是挺得意的,却让三儿的心酸楚楚的——今天他才让母亲长脸吗?他还是笑着,说:“妈,这才是进了决赛,我要是进了前三名,甚至前五名也行啊,我才是真的出人头地呐,到时候会有公司签我,就是当明星,开演唱会,发专辑,咱就发达了!”
“发达不发达的无所谓,妈觉得啊,只要你高兴妈就比啥都高兴,你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挺不错的了。唱歌啥的妈也不懂,但妈爱听,妈支持你,我就知道你一定能行。”
“得嘞,妈,我这就好好准备。来,您先歇着,今天我给您做几个好菜啊。”
三儿妈笑着被他请回了屋,虽是欣慰,但她心里老觉着不踏实,就赶紧吃了两粒药压惊。
一切都进行得顺遂人意,三儿不负期望进了决赛,最后一首歌,他决定用《深爱》结尾,“我爱,是在三月苏醒的玫瑰”,决赛是会现场直播的,家家户户都会播,医院商场也会播,“你说,浪漫容易喝得太醉”,所以小芹无论如何也能看得到吧,“我爱,是不会凋谢的花蕾,它只甘愿盛开在不适合的季节,wu~~wu~~。
他第一次觉得胸有成竹,胜券在握。关于小芹听到这首歌时会不会有所猜忌,他们之间的关系会不会变尴尬的顾虑都会被惊喜的澎湃给打断,在自我感动中结束。
三儿才构想到一半就被东屋剧烈的关门声打断了,人早已经钻进了屋,只有单薄的红木门上翘起的木片还在微颤。他太知道东屋一家的厉害了,就默默拉上了窗帘,不再看。
方志慧一头倒在床上,无神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残留在右手手掌里的血迹。
早晨郭主任领着一个满面愁容的小姑娘笑嘻嘻地进了办公室,还关了门,小方本就心有芥蒂不想理会,但后知后觉觉得那个女孩有些面熟,后来想到是勾引老公的骚狐狸,她就想都没想就跟了上去,看四周没人就伏在门口偷听。
“小雨啊,你坐下,坐下嘛。你听我跟你说,我之所以那样做实在是因为喜欢你啊,看见了你就心欢,看不见你就牵肠挂肚的。你别哭啊,叫人听见了可就不好了啊...”郭主任说着警惕地朝门口瞅了一眼。
方志慧心底暗暗升起一股恨意,一半明媚地照亮郭主任半秃的油头上,另一半不住地戳那狐狸精的脊梁骨。她努力克制着自己,那段丑陋又肮脏的记忆在大脑撞了一下又一下还是冲破了枷锁,全然浮现在眼前:在她给主任送礼后的第四天,主任就借口约她到家里吃饭,将她灌醉后就玷污了她。事后郭主任给了她应有的承诺也给出了后果不堪的警告,其实不用他说她也不会将这事抖落出去,哪怕是当作把柄,也对他构不成要挟,想来这不是他第一次做这种权色交易,处理得都这样滴水不漏,于是方志慧出于一万种理由也就咬牙忍了。没想到一个又一个人的沉默反倒张狂了他的兽性,又设法找上了才二十出头的小姑娘。
里面狐狸精抽抽嗒嗒地耸着肩膀,瘦弱得可怜。尽管她也对别人造成过伤害,但面临共同敌人的受害者身份让她在小方心里逐渐蜕化成了人——一个同样年幼时走上歪路,被男人玩弄的可怜女人。她做了小三虽然可恨,但她还小啊,容易被利欲熏心犯了错,但也不该被毁了一辈子,而让那个禽兽逍遥法外,去祸害更多小姑娘。
小方的愤怒越烧越旺,她趁人不注意抄起就近的办公桌上的玻璃花瓶,拔掉水植,猛地推开门,在两张震惊的脸面前将隐于身后的花瓶抡起来狠狠地向邪恶的秃头砸去,玻璃与头盖骨撞击破碎的清脆声音激起了小方心里升腾的快感,她又忍不住踢了他两脚,吓得坐在旁边哭得花容失色的小姑娘踉跄地站起来,她看着主任丑陋的面庞被流淌不住的鲜血分割成碎片,肥胖的身体趴在地上一下一下地抽搐,而砸他的女人看起来还不解气,发狠地拿尖尖的高跟鞋头踹他的裆部、腹部,刚刚还对她上下其手的郭主任现在什么都做不了,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瘫在地上接受制裁,没有见过这等粗暴的场面,小姑娘狰狞着五官捂住嘴巴惊叫连连。
小方快意地甩过头来看她,是恨还是同情已然说不清,只是嘴角掩饰不了的笑意表明这份“报仇”也有她的份,并不是为了她,不过她想感激就感激好了。
冲动的热血在短时间内麻木了她的感知,当她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她好像看见那个可怜的姑娘哭得更厉害了,嘴里在不清不楚地说些什么,同事听到响声纷纷朝这个方向看,她走得更快了,感到手掌心在隐隐发热。
她侧躺在床上,仔细端详着手掌的伤口,用另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的长指甲小心地钳出嵌在肉里的玻璃渣,疼得她直咧嘴。遂又闭上了眼睛,也不处理伤口,她知道郭主任那样的人渣一定会处理自己,说不定会撕破脸面报警,自己也会丢了工作进监狱,可就算这样也不算是最坏的结果啊。这样被人捉住把柄、瞻前不顾后、东疑西猜的日子实在是过够了,倒不如换种活法,就算是不如以前也好。
不管怎么样,事情已经发生了,就让自己睡着,逃到梦里去,什么也不管了。
上一次这么轻松是在什么时候来着?
时间一个向前推着一个地来到三儿的面前,他早早地赶到现场,发现同样入围的还有喇叭裤和渔网妹,还有几张不曾见过的新面孔,黑皮大哥的浮夸表演看来是没能过了评委关。三儿拿到的号码牌是4号,是靠中间的位置,经过两次比赛他已经完全克服了紧张,心情也是全所未有的舒畅,他能够想象到决赛现场壮观的景象:台下乌泱泱的人海是他努力摆脱不掉的目光,脚下的舞台高高在上,是他一直都在追寻的天堂。
在他前面的是喇叭裤,三儿想同他打招呼,喇叭裤白了他一眼,整个人歪笑了一下躲他远远的,三儿举在半空中的手得知没有回应后就讪讪地放下来,抹了把裤子以饰尴尬。
当喇叭裤的伴奏传到后台来时,三儿就像被雷劈了一样,当即出了一身鸡皮疙瘩,他逮住身边的一个工作人员问是不是放错了伴奏,因为那是他的歌。这个工作人员刚才由于迟到被领导骂了一通,本来就没好气,面对着三儿的质问,他用力地翻着名单表,烦躁地问:“你是几号啊。”
“我是4号。”
他看了一眼就重重地合上了,说:“没错,6号是《挚爱》,你是《深爱》。”说完就往前走,三儿一把拉住他:“不对,你听,这是我的歌词!这是我的歌词!!”
三儿的声音越来越大,工作人员怕引来老板,就捂住他的嘴,厉声喝道:“你这人怎么回事啊,怎么老是你有问题。你说这是你的歌你有证据么?”
耳畔的《挚爱》到了高潮部分,台上那人闭眼深情地唱到:“曾千万次窥探怕被拒绝,终寒夜里再无法为你取暖,无奈感叹,纵花般……”三儿一下子就抓狂了,摊开新写完的笔记本给他看:“看见没,这是我写的,我花了两天才写完这句歌词,他怎么能…我不能让这个孙子给偷了!你不管,我找人去管!”三儿一下子冲上去,一路像舞台狂奔,好像没有人能够阻拦他似的。
此刻演唱者惺惺作态的华丽唱腔让他觉得恶心,他发了疯地要去揭露这个抄袭者的丑陋面孔,让大家看看这到底是谁的歌!同时他又心疼起来,那首脆弱珍贵的歌是他辗转反侧夜夜不得眠沤出来的心血,是他对喜欢姑娘的深埋在心底的爱,别人谈论都不配!他有什么资格拿来唱?从这样一个无耻之徒嘴里唱出来简直就是侮辱!他加快了步伐,没想到就在他离舞台只有一米半的地方,一个高大的保安挡在他面前,不由分说给了他一拳,紧接着还没来得及反抗他就被赶上来的三五个人手忙脚乱地架走,场上的人在卖力地唱,音响混音开的声音极大,台下观众卖力地欢呼,掌声口哨声不绝于耳,三儿声嘶力竭地朝着舞台喊:“你抄袭我,那是我的歌。他是骗子,你们别信他的,你大爷!!”没人听得见他说话。
一路被拖出了现场,等待他的是一个留着长发的老男人,戴着一副金边眼镜,身着中式开襟黑褂,手里盘着两个铁球,坐在椅子上。见三儿被带过来,就伸手示意他坐在对面。三儿甩开了刚才那人的胳膊,喘着粗气问:“你是谁啊,为什么把我绑到这儿来。”
“哎年轻人,注意用词,我可没有绑你,我只是想跟你谈笔买卖。”
“你找错人了,我不做生意。我还有事,该我上场了。”
那三五个人重又挡在三儿面前。座上之人不紧不慢地开口:“呵,你还有的唱么?”
“你什么意思。”
“你真不明白?”
“你知道台上那孙子抄袭我?”带着疑惑,三儿瞅那老人慈眉善目就试探着问:“那…那你能帮我证明么?”
那人干笑了几声,嘴里的金牙也露了出来。三儿好像突然开了窍:“你们是一伙的!”
“还不算蠢。”
“好啊你,你们,你们等着,等我去上报给组委会有你们好果子吃!”
那几位壮汉并没有动手,因为这时主持人的声音隔着墙壁传来:“感谢3号选手的精彩演唱,请评委打分。接下来有请4号选手为我们带来《深爱》……哦,不好意思,4号选手由于个人原因没有参加比赛,所以顺延,请5号选手带来歌曲《你不再是一个人》。”
三儿整个人都呆住了。
“真可惜,既然,你参加不了比赛了,不如就考虑考虑我的提议。”
三儿的眼睛都快要瞪出来了。
“跟我做个交易,你给我们写歌,归属到阿飞的名下,连同这首《挚爱》,卖给我,这件事就作罢。以后有你的钱赚,怎么样?”
王永福气恼地扑过去,却发觉自己根本近不了老人的身——两个彪形大汉挡在中间,于是他发狠地骂道:“我呸!作你特么的白日梦!这些歌都是我的心血,你懂个屁,你还让那孙子唱我的歌,更是想都别想,我王永福死都不会和你们这种人同流合污!而且我告诉你,这事没完,除非我死了!”王永福全身所有的毛孔都在宣泄着愤怒。
金牙老人端凝着眼前这个怒发冲冠、满脸通红的人,冷笑一声道:“就凭你?到底是谁在做梦,我看你全身上下就只剩下不值钱的骨气了吧,还敢跟我斗。找你是看得起你,你以为你算个屁啊,还真当自己有两把刷子?我还就告诉你,你说的那孙子,只要我愿意捧,不管他唱谁写的歌他就能火。至于你,出了大门左拐谁认识你?”
王永福气得全身发抖却想不出一句话来对付他,又变回了怯懦的王三儿,在他们面前,他就像是蝼蚁。
见他不说话,金牙又说:“你不是想去组委会告我去吗,去吧,要不要他们给你带路啊。”
他的确是蝼蚁。
王永福还在原地头脑风暴,金牙又转了转铁球瞥了他一眼,发号施令:“把这个叫花子赶出去!”
王永福就被打骂着赶出了门。大门紧锁,像是从没向他打开过一样。他像个小学生似的立在门前,脑子里一片空白,刚才发生的事都被遗落在门的那边了,除了他,没人知道。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坐上的大巴,过了多久,又是怎么走回的家。他活像个行尸走肉,除了呼吸,什么都不会,脑子里什么东西都没有。
回到家,他把吉他甩在床上,整个人也仰在床上面,一瞬间天昏地暗万物和鸣,脑袋里有一串笑声像鸡毛尖儿一样不断地挠他的心,终于他烦了厌了崩溃了,抄起双手所及的的吉他,对准墙头,狠狠地砸了下去,吓了正在剁白菜的母亲一激灵。碎裂的琴身怎么也不会想到在视它如珍宝的王永福手里会有这样的结局,碗大的裂口长着黑黑的嘴向他发出嘲笑的哀鸣,断掉的琴弦像是被火燎到的猫胡须,蜷在黑嘴之上,王永福恨得的眼睛都快要滴出血来,张牙舞爪地又拿脚踹了好几下,“让你笑,我让你笑!你个挨千刀的龟孙子,我诅咒你永世不得超生!”他骂道,直到可怜的不知情的吉他变成一片片、一根根之后他才摇曳着身躯晃倒在床,放声大哭出来。
三儿妈在外面听见了动静就跑到门跟前听了半天,看见儿子发疯也没敢上去阻拦,等他睡过去了,她才叹着气回到厨房,也无心再做饭。
王永福又做了几天的废人,这事就烂在了肚子里,就连他妈也没有告诉,问就说落选了心里难受。
家里没有电视机,有电视机的也不一定有人看歌谣祭,看歌谣祭的也不一定直到有三儿参赛,知道的也不一定散播三儿缺赛的消息,所以他妈就相信了,还安慰了他半天。他心里跟明镜儿似的,谁也安慰不了他。
王永福叹着气坐在窗边望着偏房的木门紧闭着,王永福摩挲着疯长的胡茬,沉睡好久的脑袋终于腾出了一点空间想念小芹,想到好几天没去看望小芹,也不知道姥姥的病情怎样,手术费凑够没有,他也为小芹叹了口气。
这时传来一阵敲门声,紧接着他就看见几个戴大盖帽的人进了大院径直冲着东厢房走去,过了一会儿方志慧就跟着他们出来了,模样和上次相比一下老了十几岁,头发乱糟糟的,也没有化妆,就在中间直愣愣地行走着。说是走路,其实不过是靠肌肉记忆支配着麻木的双腿,她欠身踉跄地钻进了警车便再也看不见了。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头皮都是麻的。
还不到两天,方志慧犯事的前因后果就在胡同里传开了,处置结果(缴纳赔偿金)下来后,大家都唏嘘感叹,有的甚至有些后怕,史家媳妇捂着胸脯说:“多吓人啊!平时斯斯文文的,想不到会干这样的事,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史文龙从背后盯着她的手,笑嘻嘻地伸手过来摸她的胸说:“我替你拍拍。”
他媳妇拿胳膊肘怼他一下他就老实了,看热闹的人不免发笑。
李阿明媳妇吐着瓜子皮迫不及待地发言:“怎么想不到啊,从见她第一眼起我就认定她不是个好人了,你看她眉眼间有煞气,嘴唇薄人无情,平时她对他儿子有多凶大家都是知道的呀,脾气那么坏,也不怨她老公找小老婆。”
“谁说不是,见面了连招呼都不打一声,邻里街坊这么多年,对谁都是冷冰冰的。”副主任路过也加了一句,心里暗暗骂道:“不把我放在眼里,还当自己是什么东西呢!活该!”
李阿明也说:“我和她也就打个照面,平时呢这人怎么样我不知道,但这事,都快把人打死了各位,这可不是小事。要说这样的人再回来,咱们还能安全么。”
“怎么就光罚钱啊,应该再关个十年八年的才能老实呢。”
众人忿忿不平、嗟叹连连、愁容满面进而哑口无言,等到了太阳落了就都分散回家了。
小芹走进医院后心里有种慌乱的感觉,像是心悸的初级症状,又像是跑快了的心律不齐。她在走廊的拐角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小宁,你看今天的花开得多好,是你最喜欢的百合,但是它有毒不能闻太久,我把它放在窗口好不好。”
她认出了那是斌哥林生斌的嗓音,由于常年抽烟而有些独特的嘶哑。她从未听过斌哥这样温柔地对谁讲话,就不自觉地靠近继续听。
“小宁,你知道么,我曾无数次幻想过,你就这样在我注视你的时候突然睁开眼睛,然后像之前那样大骂我一通,那样多好,哪怕是你打我也好,只要你肯醒过来,让我弥补对你的亏欠...”他停顿了一会儿像是在啜泣,他吸了下鼻子接着说:“这都是我造的孽,是我该死,躺在这里的应该是我,如果我没有纠缠你,你也不会被搅进这趟浑水里来。我该死,我真他…你不让我说脏话。小宁,你醒来好不好,我求求你...”
小芹不禁一阵酸楚,当初那个白日里叱咤风云凶神恶煞的男人在离开酒吧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了,没想到今天竟会在一个女人的病床前爱得这样卑微,她十分好奇,不禁透过房门玻璃往里看,看见一个面容白皙,头发黑长的约莫三十岁的漂亮女人安静地躺在白色的世界里,细长的手指被握在斌哥手里摩挲,沾上去的泪水被他用袖子急忙抹掉。斌哥哭红的双眼凝视着病床上的女人,被泪水堵住的喉咙再发不出声音,只得这样长久地守望着她。
小芹往上提了提包,走了。
“小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秋生成家了!你猜他娶的是谁?是宝丽,你也没想到吧,当初你还替她说话来着。我知道宝丽偷偷来看过你几回,她不想看见我,我理解,要不是我她...嗐,我说了太多话,你该休息了。”林生斌将她的手放进被子里,自己抹了把脸,头扎在手里许久没抬起来。
卫宁仍安静地躺在床上,用她的沉默和散发的微弱气息安慰着他。
等三儿赶到医院时,小芹的姥姥已在弥留之际,小芹趴在她身上痛哭,紧紧攥着她的手,手指都发白了,姥姥的嘴巴还是说不出一句话,只是用慈爱心疼的目光注视着眼前这个泪人儿,这个在她膝下长了二十几年终于长成大姑娘的外孙女,有千万句话都在这无限的凝视中释放出来,向生活诉说着无声的眷恋,用生命最后的余温交换关于未来的祈祷,愿自己在天之灵能够保佑这个丫头,继续保护她照顾她,直到永远。
王永福静守在门外不敢去惊扰祖孙二人最后的告白。他也想起了父亲去世时的情状,那天天阴得很沉,压在心上透不过气,父亲枯瘦的手毫无预兆地在自己手中滑落,深深凹陷的眼皮缓缓闭上就再也睁不开了,颅内轰轰的响,他就这样目睹了父亲的死亡,这太残忍。不知道人有没有灵魂,但在那一刻,三儿赌上了这辈子所有的幸运祈祷父亲的灵魂能到天上去,过得要比在人间千倍万倍的好。虽然父亲生前脾气暴躁,对母亲总是不好,动则打骂,谁要是插手就连着一起打,而对于他们兄弟三人,父亲也从未有过温情。即便这样,他也希望父亲能够安息,他苦笑着摇摇头。随即一阵哀嚎从背后传来,那是小芹的声音——姥姥离世了。
他刚刚与她一同经历了亲人离世,在生死之间徘徊,自认为可以在这种情境下给她独有的支持,于是他冲了进去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小芹,还没将她搂在怀里,指尖就先触到了她渐渐突出的骨骼,短短几天她已瘦得不成样子,小芹哭得红涨的脸颊像是扭曲的陌生面孔,它在以最大限度的允悲在与世界对抗,直到流尽身体里的最后一滴眼泪。突然这张脸上所有的表情全都消失了,盈蓄在眼睛里的泪水一滴滴地争抢着飞奔到地下,中途却被一双大手拦住了去路,王永福感受到这副躯体突然变得十分沉重,于是他大喊道:“护士,医生,快来人啊,小芹晕倒了!快来啊。”
不知道是不是无意清醒,小芹在医院睡了两天两夜还没有醒来,王永福就一直守在跟前,望着这具单薄的躯壳孑然包裹在白茫茫的悲伤之中,叹息着踱了一遍又一遍的步子。
“三哥。”房间里有一个来自远方的声音在说话,无力又沙哑。王永福现在对于任何微小的声音都十分敏感,听见小芹叫他就立刻来到她的床前,轻声问道:“在呢,你终于醒了,感觉好点了吗?”小芹苍白的脸上看不见一丝血色,眼神空洞无神,仿佛前天去世的不是姥姥而是她,她费力地撑起身子想要坐起来,王永福把枕头塞到她身后让她靠着。小芹沉重的脑袋稍微向前倾,嗓音稍微大了一点:“三哥,谢谢你。”
“跟我谢什么呀,别见外。”王永福从底下拿出饭盒。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什么梦啊。”
她抿着干白的嘴唇摇摇头,“没什么,只是梦而已,醒来就记不住了。”
王永福点点头摆好了筷子。
“对了三哥,你的比赛怎么样啊?真是对不起,明明答应你去看的,两次都爽约了。”她的语气平淡,没有一点感情,因为她的所有感情都像眼泪一样流干了,情绪就像身下的床单、嘴唇的颜色、大脑的信息——空白。
问到了痛处。
“额……比赛啊,决赛我没去。”
“你怎么没去啊,那个比赛对你那么重要。”她干燥的嘴唇裂开。
“没事,这都是我的选择。现在对于你来说最重要的是当下。”他像是在对自己说,“请你节哀啊。”
她叹了口气:“当下,哼。我得先把姥姥的丧礼给办了。待会就出院。”
“你现在身体可以么,好几天没吃饭了,看你瘦的。来,你先把饭给吃了吧,今天我让我妈给你炖了肉。”他赶紧把饭从床头柜端到她面前,举着:“看,还热乎着呢。”
“三哥,真的太麻烦你了。谢谢你…”小芹觉察出三哥对她特别的好,却实在没心思反应,心下在对三儿的人情债上又多添了一笔,她努力微笑着接过了递过来的饭盒,逼着自己一口一口地咽下去,嘴巴里没有半分味道,只有不断上涌的苦涩。
姥姥出殡那天热的厉害,盘踞在梧桐树上的蝉拼了命地嘶嚷着,招来了秋风,也把小芹送出了大院以至于再也没回来过。对于这个结果,没有一个人觉得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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