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秋的袭击

小芹姥姥的丧礼办得很简单。

溽暑泛起的热浪蒸发了所有的水分:眼泪和汗水,烧伤了所有的情绪:悲伤和冷漠,在阳光下曝晒成盐,融进粗茶淡饭、老生常谈。

丧礼过后大家就再没见过小芹,也有人说见她在某个清晨拎着不多的行李上了一个男人的车走了,议论纷纷,都说她和男朋友同居去了,还有更离谱的说她被一个富商包养了,因为那人开的是奔驰……

在那个夏天,平日里毫不起眼的小芹留下的话柄为大家消遣了很多无聊的日子。

而王永福在送走了小芹之后做了好多关于她的梦,梦的场景大多都是她姥姥病危。他不禁为老人家在梦中还要一次次地饱受病痛折磨而惭愧不已。其实弗洛伊德的“愿望梦”可以解释:他只是想再次成为小芹的依靠,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朝夕相处而已。而这一切,拥有过一次,便只能靠做梦才能够温存了。

自从他生命中最珍贵的两样东西都被剥夺了,王永福觉得他再也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于是就在一年后的一天深夜,他趁着万籁俱寂时候,抱着一个铁盒,缓缓朝暗黑的西南角走去。那是好几年前的糕饼盒子,没舍得扔就一直被他用来装磁带。磁带原封不动地堆砌在一侧,他又塞了点东西进去。

王永福蹲在地上,仰望着头顶枝叶沙沙的梧桐树,晚风吹佛下飘过一阵阵树叶的清香。他低下头在心里默念了几句,便开始用手挖土。还没几下就挖到了一个硬东西,他朝四下瞅了瞅,见无人问津才打开手电筒来看,原来也是一个铁盒子。他装着一千个疑问仔细地将它取出来,坐下来放在腿上,嘴里叼着手电筒。盒子上的小锁已经生了锈,他有种强烈的预感,这里面的秘密等待着他的发掘,于是恶劣的好奇心驱使他用力拧断了的锁头,一段尘封的记忆便和灰尘一同飘然而至,裸露在王永福的眼前。

那是小芹的过去,属于她和另外一个人的。

王永福看不到自己在黑得不能再黑的夜里一遍遍地认真翻看里面的每一张照片和书信以及...以及小芹撕了一半的日记时,脸上浮现的那种快感和悲哀。在一小堆灰烬中他拣出来未被烧尽的一角,是小芹曾经幸福无比的小脸。他应该哭吗?如果换作一年前的自己应该会嫉妒、会同理心泛滥而伤感,会心疼小芹也惋惜自己,但实际上他看完后面无表情地合上了盖子,扣上坏掉的锁头,原封不动地埋回了土里,又掏了些土,埋得更深了些。悄悄对它说:“下次不要再被别人发现了。”

他又打开了自己的铁盒子,细数里面的八盒珍贵磁带,那是他节衣缩食省下来的钱,不用看他都知道每一张专辑里有哪几首歌、发布日期是哪一天,这些歌的旋律曾在他的吉他上跳跃、曾鲜活地充满每一天;还有蜷曲的琴弦,还有还有小芹为他剪发时用的剪刀和几缕头发。再见了,我的梦,再见了,我的青春,再见了...我的爱人。他终于还是心满意足地洒了泪水。

接受过泪水灌溉的回忆会生出怎样的花呢?

酒吧里的工作刚开始做起来还是很别扭,好多东西都颠覆了她的认知,新奇又恐惧,都要一步步学习。老板力哥还给她取了个艺名——coco,不可以再叫小芹,太土。这些还能接受,可是她干净惯了,实在看不惯这乌烟瘴气的环境和昼伏夜出的人们,她说他们很像“爬行动物”。

夜幕降临,红灯绿酒在角落里碰壁,油头粉面在明灯下招摇,污浊灰尘在皮鞋与高跟鞋之间翻滚。夜阑人静,是什么肮脏在爬,是什么死寂在喧嚣,伺机潜伏于血盆大口之后,等待黎明一声尖锐的破晓,将乞求谁的灵魂升入天堂。

她太干净了,刚来的一个月常常失眠,晚上睡不着时她就打开窗子看月亮,每天一个样,每天都是不同的月光,打穿她这面墙。

尤其是在姥姥去世以后,她每日茶饭不思日渐消瘦,工作起来又萎靡不振,力哥看不下去怕影响生意,就派曾经的小红,如今的第二股东红姐去开导她,其实这其中还有“无论用什么办法,必须让她为我们所用”的意味。

红姐自有自己的手段。日中时,红姐见coco正在窗前发呆,就把她拉到吧台旁边,吧台终日昏黑只亮了一盏灯,悬在两人头顶中间,红姐长卷的黑发犹如水蛇,像她年轻时风骚的腰肢掩映着她饱若琼脂的面容,饱满的红唇似张若闭,吹气如兰,轻轻一勾就能要了男人的魂魄。

而因前一晚失眠的Coco一脸狼狈样,还在为昨晚那个熟悉的男人背影头痛,夹杂其中的恐惧是她的那个伤口赐给她的,那男人经过身边的时候她下意识地捂住脸将头转了过去,还没来得及瞟清楚他就消失在了走廊尽头,于是她一个人就带着羞愧和懊悔沉浸在与周俊良的回忆之中。

红姐朝京生招手要了两杯酒,京生笑着点点头开了一瓶上好的威士忌,而coco又在为被她突然叫来喝酒感到纳闷,双重阴影蒙在她的心上真的要头痛了,拿一条鹅黄色连衣裙套在干瘦的身体上的她在婀娜多姿、光彩照人的红姐面前像是个没长开的学生一般,一丝自卑又漫上心头,于是她一直歪低着头看别处不敢正视红姐一眼。

红姐开口:“coco啊,红姐跟你说点心里话。看你是个聪明人,你告诉我,你想怎么活着?”

被她问得这样直接,coco有些呆滞:“啊?我…”

“知道吗,自从我见你的第一眼我就觉得十分亲切,你长得很像我之前的一个好姐妹,那时的我就像你,她就像我坐在你面前一样和我掏心窝子地谈天说地,我打心眼里敬佩又喜欢她。几年前她赚够了赎金就出去做生意了,没再回来。我希望你能成为像她一样的人。我知道你是一个好孩子,但是你现在是coco,不是在路边饭店打散工的服务生小芹了,你要转变心态,不要再有过去一分一毫的感情。”

Coco听得心里热乎乎的,缓缓转过头勇敢地看着红姐的眼睛,

“打你来这里就一副不情愿的样子,讲真话,你是不是觉得这里很脏?你也别急着否认,这样想的又不止你一个,可是话又说回来,谁又是完全干净的呢?谁敢说他一辈子光明磊落从没对不起任何人?coco,你还没回答我,你想怎么活。”

京生将两杯酒放在两人中间之后就识趣地退到远处,默默地擦起了杯子。

“红姐,我.......”突然她感到一阵惊骇,猛地意识到那轻车熟路摸进房间的男人竟是一贯高傲目中无人的东厢房李航的爸爸,那阵虚惊的冷汗很快就被不太沉重的侥幸和自尊心所取代和疗慰。她的声音不再颤抖:“我以前想要痛快地活着,想要摆脱自己糟糕透顶的处境去过更好的生活。后来,经过不断的碰壁和绝望才觉得一切都不符合实际,我做不到,我根本就没有实现如愿以偿的能力。现在我独身一人,生活对我来说不过就是延续着呼吸,一日复一日地煎熬,没有一点盼头,就算第二天我死在梦里也没什么遗憾。我还会有梦吗?所以,红姐你问我要怎么活,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红姐把面前的酒杯推向她,自己端起另一杯,coco摇摇头,红姐笑着抿了一口皱了下眉头,放下了酒杯沉吟许久才开口:“我明白,但是你还小,经历得太少,好的坏的你都当作了全部,其实不是的coco,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不要那么早就给自己写结局。你年轻,漂亮,唱歌也好听,这就是你的资本,但也有可能会为你招来灾祸,你看这儿的人哪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啊。我跟你谈这些是因为看你实在可怜,你记住,‘清纯’在这里是没有用的。想不想是一回事,但你必须得做!你可以有你的底线,但你不能过得比别人差,力哥招你进来就是因为在你身上看见了价值,一旦你失去了价值,那你的下场可想而知?”

Coco心头一颤,她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

“你也别害怕,力哥他们不是心狠手辣的人,只是名利场上不讲人情的,卖羊皮的还会在乎羊好不好看么?只有狠才能有出路。我就和你不一样,刚来的时候,有两个人看我出风头想使绊子把我搞下去,可我也不是好欺负的,她们狠我比她们更狠。所以,我才做到了现在这个位置有资格和你讲这番话。懂了吗?”

“我懂,红姐。只是…我没有您那么勇敢,我怕我做不来。而且,我除了唱歌什么都不会,我实在是不想和…”

“打住,从现在开始停止抱怨,停止自卑,别再说你不想你不会,不想也得做,不会就去学,活人还能被尿憋死?听我的,你的路,将从这里开始。”

红姐重新端起酒杯,coco抿了抿嘴唇,也端起酒和红姐碰杯,闭着眼强行将酒灌进了喉咙,喝得太急又忍不住呛了起来。

红姐拍手笑道:“好丫头哈哈哈哈,有点魄力了。”

Coco难为情地笑着擦净流到腮上的酒水,感激道:“谢谢红姐,我有点明白了。以后我要为自己活。”

“这就对了!”

别人都说红姐收了个好徒弟。有了红姐的亲自调教,再加上自己好学、机灵,coco很快凭着空灵的歌喉和优雅又不失俏皮的舞姿在众多粉面女郎之间脱颖而出,其实她是不大会跳舞的,甚至天生肢体不协调,做什么动作都像是刻意出糗似的。幸而她日以继夜地坚持,放任愈加尖锐的好胜心将千万个羞赧的廉耻心虐杀在无数个排练室的地板上,才给不了其他女人嘲笑的机会。她死也不要成为别人的笑柄,那比当面打她一巴掌都难受。

经大伟安排一周有四天她都会登台表演,她有意与其他人形成巨大反差,于是挑选的服装新潮而不暴露,颜色以浅色亮色为主,选的歌曲又都是伤感抒情类,因此看客们给了她一个新绰号:“栀子花”。见惯了妖艳性感的,不少混迹酒吧的老手突然被这么一位格格不入又清澈的女郎眼前一亮,他们说不出“翩若惊鸿,宛如游龙”的婉约情话,却也会在烟熏雾缭中竖起食指赞叹道:“这小妞有点意思啊。”

渐渐地,越来越的人都点名要她来陪酒。换作别人,早就恨不得扑过去斟酒了,但是coco有一套规矩,别人劝的酒不喝,败坏道德的事不做,她总要端着,如红姐所说的“吃不到的才会让人念念不忘”,始终保持清高又不傲慢的姿态,成功地吊起了他们的胃口。可有时候她实在想不通为什么那些男人连她的手都没有牵到还是会心甘情愿地买账,红姐笑着戳她的头说她傻。

红姐说:“做咱们这一行也得端得起架子,抬高身价,即使做花也要做人间富贵花,不能做路边随手可采的野花。”这点她做得很好,那些男人就吃这一套,明明没占着便宜,却已经在她的一颦一蹙中神魂颠倒、头重脚轻。

做花瓶也要将谋略,红姐给了她一本《海上花列传》让她回去好好读读,开始coco被这个花也怜侬又叫韩子云的写得吴语和复杂的人物关系搞得晕头转向,在读到倌人秘事边缘时心头又涌上一股温热的澎湃,你侬我侬的场景总让她不自觉地想到周俊良,现在回想起来,能记起的都是好的部分,也难怪,人喜欢自虐,遗忘又是人的本能,但凡被封作耻辱和悔恨的,大脑都会同情似的替人忘掉,装作从未经历过,心也就跟着踏实了,只要她想,即使是甜蜜也会使她心痛。

在红姐的指导下,coco读了不少书,也似懂非懂了很多名利场上不可言说的、被称作“世事本就如此”的手段。有天她看见两三个身着花衬衫的男人一人手里拿着一杯晃着白沫的青啤朝着“花狸猫”花丽挤眼,有个长头发的郎当着腿凑近她,一只禄山之爪猝不及防摸上花丽小山丘似的胸脯爽快地揩了一把油,花狸猫不耐烦地格开他的手踱到一边去了,长发男人吃了瘪,擎着啤酒杯走向偷笑的同伴。

“怎么,今天‘花狸猫’心情不好啊?”

他耸耸窄肩膀说:“谁知道那个遭瘟的犯了她的忌。”

厅内左后方的三人贵妃座沙发上,一个满脸油光的男人正搂着有他一半年纪大的茉莉猥溺地笑,露出两排参差不齐地烟黄牙,那磨得锃亮的油头下藏着欲盖弥彰的丑陋,平时搭配的西装在这种场合早就被替换成宽松的闲装,左手无名指上的金戒指不停地在茉莉的腰间闪闪发光。偷腥也这样费心思,好一个彼列之子!而那女孩呢,没骨头似的跌靠在那人怀里,抖颤着缩着脖子受痒,男人喜欢冷不丁地偷吻她,茉莉就全身抖得花枝乱颤,咯咯的尖笑不停,两人玩得不亦乐乎。

Coco坐在吧台前的高凳上冷漠地呷了一口酒,红姐不知什么时候从后面冒了出来:“哟,怎么自己就喝上了,不请我一杯?”

“你房里的好酒多了去,还惦记我存的酒?”

嘴上不饶人,可还是给她斟上了一杯。

“来,您坐这儿。”

“怎么样啊,我给你的书都看完了没?”

“大多都看完了,唯独《海上花》没有,太难了。”

“也难怪,你刚来没两年,这其中的道理自然很难摸透。”

“什么道理啊红姐?你快说说。”

“师父把所有本事都传给徒弟了,徒弟还学什么呀。我只能指给你路,你得自己去走。”

Coco又成功地被吊起了胃口,摇着红姐的手臂好声好气地撒娇道:“哎呀好姐姐,你就再指点我一下吧。”

“你都这么风光了还要学这些干嘛呀。”红姐故意气她。

“我哪里风光了呀,只不过也是个卖体力干活的傻人,没日没夜地跳舞唱歌,就算把月亮招来了,也只有天和你才知道我有多不容易啊。再说了要不是你帮我一把,我现在还只有端茶送水的份呢。而且你看现在新人又那么多,我不赶紧学的话估计这台子再没我的戏可唱了。”coco认真地说道。

红姐听完这段独白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打趣道:“好了,不逗你了。看来你确实把书都读进去了,居然会用典故。既然你肯学,又看在你请我喝酒的份上,我就教你一招。”

Coco蹭近了一些仔细听着。

“你看左手边的那个男人了没?”

“看见了,你来之前我就看了半天。”

“看出什么了?”

“出轨偷腥,地位不低,还换了行头,应该是害怕被熟人看见,而且很恶心。”

“我没问你的主观感受。还差一点。”

“差什么?”

“怎么接近这种人?”红姐点起一根细烟。

“这种人靠美色不就够了?”她不屑再看,鄙视道。

“你只看到了表象。美只是吸引人的一种特质,可美人遍地都是,不是每个都能走近他的身边。”

“那还有什么要求啊?”

红姐吟味着烟香,吐出一缕烟说道:“做情妇低级,做男人的红颜知己才是高级手段。你想想这种人为什么会出来寻花问柳?是要释放压力,厌烦了家里的黄脸婆还是说有某种见不得人的喜好?你需要通过仅有的了解来判断这个人到底喜欢什么类型的女人,而不是一个劲地往上冲。”

“他喜欢茉莉这样的?”

“不一定,多半只是图个新鲜,不要白不要。你看他是怎么待茉莉的?爱一个人不是放任欲望,而是克制自己。你想被区别对待就要凭本事了。聪明的女人从不会张口索取,而是让男人主动给她。”

“还真是门学问呢。”coco托着腮发牢骚。

“所以才要你不要偷懒,不断实践,实践出真知。”红姐苦口婆心地劝道。

“红姐,之前你问过我想怎么活,那你呢,你未来想怎么过?”coco问道。

红姐的目光有些呆滞,重复道:“我想怎么活...”她又燃起一根香烟说:“我老了,coco,不像你一样年轻,我还没老的时候我的姐妹就自己选择了路出去闯,我当时打不定主意,就又再这里待了几年,一晃六七年过去了,我还能做什么呢,男人个个靠不住,我看呐,不如去找我的宝丽姐姐好了。”

“宝丽?红姐,你是说池宝丽吗?”coco听到宝丽的名字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也听说过她?”红姐有些惊喜。

“是啊,力哥他们说我和她像,我们真的长得像吗。”

“不光是长得像,性格也有些像。她年轻的时候和你好像,也是个纯洁可爱的小丫头,后来,学聪明了,出去做买卖了。我们还...”红姐停在这里没再说下去,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回忆的渲染,脸上现出一小片红晕,那段没说出来的故事到底藏了多少珍贵的过往让她怀念至今呢。

Coco对这个传闻中的池宝丽心生太多的好奇。可是日常琐事太多,不一会儿就被她遗忘在脑后想不起来了。

力哥坐在一张紫檀木的太师椅上,右手不停在盘一串佛珠。见红姐来了就笑脸相迎道:“小红来了,快坐。”

“力哥,找我来什么事啊?”红姐坐在对面燃起一支烟。

“coco现在能‘下台’了么。”

“现在还不行,她还太嫩了,什么事都不懂。”

“是太嫩还是你舍不得?”力哥狡黠地问。

“这话怎么说,我有什么舍不得的,又和我没关系。她确实是欠点火候。”

“小红啊,不要太严格,不是所有女人都能向你一样能干的。差不多就这几天吧,让她去试试。”

“当初可是你怕做赔钱买卖让我去提点她的,这回又嫌我严格了,力哥,你要看得长远些啊。”

“也是,这些年也从没见你对谁上心过,我就怕你对那丫头有感情,护着她,你也知道干咱么这一行的,最不需要的就是感情。”

“你想多了,我没有感情。”她将烟蒂按在烟灰缸里转了转,复而又说:“这丫头是个好苗子,你就把心搁在肚子里,用不了多久她就会给你赚大钱的。”

“嗯,但别太久,我不想在一个人身上投入太多成本。”

“我明白。”红姐心想:所以你才搞垮了林生斌!

在这座城市里,coco周旋盘泞在人群之间应付得越发得心应手了,不负所托,她慢慢懂得了如何成为一个值得信任的红颜知己,也渐渐有了几个固定的人来找她。但也有被嫉妒支配的蠢女人想要重蹈失败者的覆辙一心想扳倒coco。有一次有人偷偷把她演出要穿的右脚高跟鞋鞋跟先摔断,然后用劣质胶水潦草地粘上,表面上看毫无破绽,实际上稍微一用力就会扭断摔伤人脚踝。如她所期,Coco确实穿着那双鞋上了台,只不过跳到一半还没等鞋跟断裂就突然脱掉了,赤足轻舞,身上的香水味徐徐飘到台下,那天她穿的是带钻石流苏的白裙子,裙摆很大,她每一次转圈都会隐隐地露出洁白光滑的大腿,于是场上其他的女孩就被这些被coco迷得神魂颠倒的男人们忽略不见了,场面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热闹非凡,气得那个人牙都快咬碎了。后来那个女人就被赶了出去。这些后台女孩们私下里就小声议论说coco其实早就知道鞋跟被动过手脚,故意那么显摆的;也有的说是红姐提醒的coco,也是红姐动得手。不管哪种说法,都让那些不甘隐于一人光环之下的可怜女孩们打消了越位的念头。

稳固地位的coco心里其实并没有表面上那么安然自在,她心里有许多牵挂至今还放不下,三哥因为比赛所受的打击应该挺大的,可自己却没能及时安慰到他,而是整颗心都扑到应付工作上了。对比他在姥姥病危的那段时间前后奔忙的照顾,自己简直太不像话了。可是,就算有想补偿的心意,如今这样的身份又怎好出面呢,这叫人如何看待三哥,三哥又会怎样看待自己呢?想起周俊良听闻自己做舞女时惊诧的面孔她就怕三哥也会如此。思来想去,她决定做一只忘恩负义的缩头乌龟,不再想要亲自面对面地对三儿致谢,以及接受了对她无法解释的关怀的感谢,对三儿,除了感谢她再也做不了什么了。

于是,她写了一封信并在里面偷偷塞进一沓能让自己心安的钱进去,寄给三儿,虽然不知道用多少钱才能权衡三儿对她的恩情,但信落入邮筒的那一刻coco的心莫名安稳了许多。她很高兴可以有书信帮忙传达一些不便开口言明的话来传递自己真挚又愧疚的想法,毕竟,她认为三儿也是这么觉得的,那些煽情的无情的感人的伤人的话在他们之间无需开口就已经细碎地爬上心头漫入眼眶,他们都懂。

但是过了大半年coco就听三儿说在隆冬天,腊月十三,好心的赵大爷推车出门,突然一头扎进雪地里再也没起来过。人们走进他凋敝却整洁的小院子,一间逼仄的房,家徒四壁,破烂堆砌的房子里连正经像样的家具还只是十几年前从孙教授那里淘来的大衣柜,塞满抽屉的是一大沓捐款凭条和往来信件,人们不由得对赵大爷敬佩起来。再后来那些受过赵大爷资助的孩子写信给他,可是谁都得不到回信,大家都以为赵爷爷搬了家不住在那里了呢。

三儿告诉她这个消息是因为他知道赵大爷对她有恩,还有就是,出于私心,他想在赵大爷的葬礼上再见她一面。

不知从哪天起,院里的大黄狗也不见了,按理说这么多年了,这是它的家,它怎么会走丢或是“离家出走”呢,只有两种可能——大黄死在了外面/大黄被狗肉贩子抓走了...第二种的下场未免残忍,我宁愿是它自己一个人,不,一只狗老死在一个僻静的地方,升入天堂。胖狸猫一定会很想它吧。

三儿把这些也写给了Coco,虽然有些啰嗦,显得有些婆婆妈妈的,但难得和她通一次信,他就想把平时没说的话一股脑地弥补回来。他也知道,他所能做的,仅限于此。

Coco在信里哀叹了几句,又寄了些钱说让三儿替她给赵大爷烧些纸钱,买两瓶他生前爱喝的酒以表祭奠。三儿知道小芹再也不会回来了,就没再说什么,后来也不再通信,渐渐失去了联系。

Coco尽管没去上坟,却嘴硬地在枕头上为赵大爷哭了哭。

对于小芹来说,大院里能惦念的本就不多,而且愧疚的还是最深情的两个。

在小芹离开大院的那天,孙教授还帮她把行李一一搬上车,望着这个他从小看到大的女孩以这种结局告别了青春,还没看到她出嫁就不得不亲手将她送去到不了的远方,孙教授如父亲一般慈爱地注视着她,相对无言,最后拍拍小芹的肩膀,轻轻地说:“去吧,孩子,希望你无论身处何地都能幸福,快乐。有空记得回来看看。”

孙婶也在一旁附和:“是啊,小芹,你说你一个女孩家,孤苦伶仃的还要在外打拼得多辛苦,你要多注意身体啊。你看你这孩子最近瘦得厉害,也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你姥姥在天上可要心疼坏了。”

孙教授轻轻碰了孙婶胳膊一下,又说:“好了,孩子。以后自己的路要自己走了,我相信你,你不会走错的。”

小芹噙满感激的泪水,深切地望着孙教授,拼命忍住想要抱住他的冲动,孙教授朝她含笑微微点头。

孙婶为情所动也流下泪来,抹掉未淌落的眼泪,她握着小芹的手说:“小芹啊,你说你这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咱们好歹也说在一起生活十几年了,你这突然…哎还真舍不得。”说完又滚下一滴泪来。

孙教授欣慰又感动地看着孙婶,安慰道:“好了,孩子都要走了,你这是做什么。”

孙婶立即笑绽开:“这么多年了实在是舍不得。小芹啊,多多保重,去吧去吧孩子,到了亲戚那儿,不管怎么样一定要给我们回信啊。”

三儿那天始终都没有来,她期待他来,把该说的话都说给他,可是他究竟是没来。

小芹鞠了一躬,凝视着始终不老的院落,以及偏房紧闭着的破落小木门,它再也不会为自己打开了。再看看眼前来送行的朋友们,有的宛如家人,有的好似未曾谋面,她拼命克制住感伤,因为从一瞬间起,这些人就从此与她成为陌路。

收起回忆,coco彻底关上了小芹的大门,她看着化妆镜下的自己,妆容精致,嘴唇的红对瓜子脸的白分外扎眼,像是她还有妈妈的时候偷用口红时的滑稽相。可是她已经长成了一个允许性感的女人,怎样化妆都符合身份,也不会再有偷用化妆品时紧张刺激的兴奋感了,没有了,现在的打扮已经带有某种目的,不是单纯为了开心了。意识到这一点,她的嘴角不自觉地勾了一下,那样子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没错,灰头土脸却天真的小芹已经不在了。

小芹走了以后,大院就冷清了好多,萧瑟的秋意提早在梧桐树上走了个过场,乌压压的麻雀盘踞着压弯了的枝丫来了又走。人们发现那个王永福从某天起突然变得沉默寡言,像块木头一样。也许是比赛被陷害的那天,也许是他砸毁吉他的那天,也许是小芹离开的那天。总之他不再唱歌了,而是去镇上找了份工,回了厂子找到了从前的老师傅,说了半天的好话才得以继续干起了木匠本行,每天都是早早出门很晚才回家。在定时定量的唏嘘感叹之下,王永福得到了众人的认同逐渐步入了“正轨”,最高兴也是最担心的还是三儿妈,一个人性格的骤变必定伴随着极大的触动或打击,可他又不和她说,凭她那懦弱寡言的性子只能干着急。不过看着儿子越来越好当妈的总归是喜胜于忧的。问多了恐怕又会触及这个孩子哪根敏感的神经,万不能因为一时好奇破坏了他的好心情,这样进行下去就挺好,当妈的最擅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大院真正进入深秋的标志是孙婶的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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