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落叶纷飞

盛夏的时候隔壁刘家的大槐树绽放了一大簇一大簇的槐花,大到好几根花枝绵延着仲春的繁盛伸到这面墙来,慵懒地搭在墙垣上,逗弄似的散发着幽香,清风也做了顺水人情一路将香气吹送到孙家窗前。

两人不约而同地用力闻,感叹道:“今年的槐花也很香甜啊。”

知道孙教授一直喜爱槐花,孙婶老想去摘给他吃,但每一次都被他拒绝了,他说太危险。

“你还不知道我爬树的能耐吧。”孙婶得意地想到。

那天是农历十六,月亮无力地悬在半空,看上去倘若再用炙热的目光多看一眼,恐怕就要承受不住而熔了化淌下来滴到地上去了。孙婶拎着垃圾桶痴痴地在院当中泥足不前,这里的赏月角度极佳,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被千古吟诵的明月此刻正骑在屋檐之上,向思念的人低声细语诉说着离愁。看着看着,孙婶越觉得那团萦绕在圆月周围的白光像是最后蒙在死人脸上的那块白布,铺天盖地地将她包覆住。在一次比一次深邃的凝视中,她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月光吞噬了。吞噬到永恒的时间同样也是无止境的空虚里去。

在夏日闷躁的夜晚她居然感到了一丝寒意,究竟是广寒宫的寒气逼人,千百年来嫦娥是怎么受得了这等苦。

扭头回屋的时候她又循着花香朝西边看了一眼,幽幽的香气在湿热的空气里也滞重起来,沉甸甸大朵的甜蜜撩得她心里直痒痒,心想明天非得摘它几朵尝尝不可!

第二天趁孙教授走后,孙婶戒备地探头朝西墙望,有那种少女时翘课出玩的侥幸和兴奋。墙足有三米多高,踩凳子够不到,于是她搬了梯子来到墙根,仰着脖子望朝她招手的槐花,一串一串的又开了不少。她活动了下手脚就胸有成竹地一级一级“噔噔”地往上爬,年老的木梯随之痛苦地往下抖落着碎屑,爬到第五级的位置她估摸着能摸到槐花时就索性昂起头,双手松开木梯顶部的把手,从上衣兜里掏出准备好的布口袋套在左手腕,然后右手小心翼翼地伸向肆意繁茂盛开的朝她喷香引诱的槐树花。

轻轻挑选一小段花枝掐断装进布袋,她又大着胆子去折一根花簇最盛的枝叉,那树皮新绿得很有韧劲,她不得不多探了些身子以便多使上劲,此刻脚下的梯子由于硌了一颗小石子以及受力不均开始摇摇晃晃,由下往上抖动着传送危险的信号,愈加剧烈。孙婶也有一些害怕,后背已经冒了些许冷汗,她想赶紧折掉这一枝就下来,于是蓄足了力右手猛地一拽,花枝差一点就断了,她的身子却像那张维系她与孙教授婚姻的纸一样,被右手强大的惯性从梯子上飘落到空中,划了一条优美的弧线,“砰”的一声坠落,脑袋精准地磕在了围砌在侧门房门口的石围栏上,而右手紧攥着的槐花枝跟随她一瞬伸向地面,在断裂点处与连枝分开,原有的粗枝被强力弹了回去,震颤着无数雪白的花瓣纷纷扬扬地飞落下来,化作初冬的一场瑞雪,极美地撒在孙婶周围,一片安谧祥和。

额头血的红对比槐花的白格外扎眼。

孙婶踩上木梯的时候当然不知道孙教授喜爱槐花还有另一层原因,那纯白的槐花还微弱地系着一个老人至今不敢回望的初恋,从他决定放手的那天,那份未能如愿的幸福就附在了西墙头的那株槐树上,在一年四季的冰霜雪雨、日晒冰冻中周而复始地出生、死亡再到新生,成为孙教授的一个念想,全靠回忆里的养分成长壮大。不用拥有,孙教授从每日清晨沉醉似的一瞥中就得到了足够的分量。其实是不如意的时间将那份日渐单薄的情谊洁了一层又一层糖霜致使它变得沉重,也许孙教授怀恋的早已不是小罗,而是那已消亡而不断远去的年轻的洒脱和热怒的青春。

自那以后,孙教授记忆里纯白的槐花就染上了血污,每当在他想起孙婶时就在脑海中定格,兀自落了一地。

木梯脚下的那颗石子不是元凶,槐花也无辜,真正杀死孙婶的是他对过去的执念和对现实的逃避,孙教授这样想。

很长一段时间他的精气神也在给孙婶烧纸的时候烧了去,于是他日渐消瘦得厉害。最初那几天,他对小芹也有了一种连自己都愧于讲出口的暗恨,因为那颗带走孙婶的石头是她家的...

常有人看见孙教授一个人坐在大梧桐树下捱日子,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像极了当年苦于琢磨歌词的弹吉他的三儿。不过上了年纪情绪波动的幅度不会太大,同时又没有在别人监视下妥帖哀抑的必要,再怎么悲怆也不会过了头。到底是年近花甲,白发就在短短几天爬满了他的头,他终于与胡同其他六十岁的老人无异,邋遢且迟钝,麻木且寡言。

又一年清明,孙教授蹲在孙婶的坟前,摆放贡品,接着又从黑袋子里颤抖着掏出半盘香蕉来,小心地放在白瓷盘上。

“翠英啊,我来看你了,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你最爱吃的。”孙教授说道,但没有张口。

他在坟前陪孙婶待了很久,等到厚重的暮色侵入他枯瘦的身体,听到风声似亡者在耳边嘶嘶呜咽,他才在墓碑上的名字摩挲了好一会儿才离开。

接连两件白事似乎给这个大院带来了厄运。院里两位老姐姐的猝然离世给了三儿妈很大打击。有时候她都忘记了,和往常无异兴致勃勃地拎着小马扎和菜篮出去,以为她俩就在院里等着她来唠嗑,直到走到了空寂的院中央她才意识到了她们两个再也不会出来了,刀子嘴豆腐心的翠英妹子和面慈心软的小芹姥姥去了另一个世界,她们或许会在那儿已经相遇,没有病痛和烦心事,只是她们会不会偶尔也想起她呢?三儿妈从而感触到她此刻已融入进这满院的孤寂之中,深秋粗重的呼息声在耳边嘶啸,划落一阵梧桐叶。她心里一阵酸楚,不忍再触景伤情,便盈着泪扶着膝盖又慢慢地挪回了屋。

下了一夜的雨,秋水漫至阶前支离了发黄的落叶,咳带了一季的凄凉和欢散,在人看不见的时候携着人世喜忧投落到各家门前。

清晨刮了好大一阵秋风,小玉裹紧了外套用力拉开门,又用力轻轻地把门关上,去拿门外的报纸。关门前她留意了一眼王永福家被吹得劈里啪啦、一颤一颤的门,他半个小时前就已经出门了,而现在才六点半。小玉仰面望着天空,厚重的云层如水墨画般压在头顶,枕在深灰色的屋顶之上,失落的鸟雀不忍再睹高空之下的小小人间,于是振翅迅疾从头顶掠过,而撕心裂肺的啼叫却在半空中久久盘旋不去。

一时寒意侵透了单衣,小玉缩了缩身子,一路小跑哆嗦着回屋不住地念:“好冷好冷。”

见张明亮还窝在床上不醒,她放下报纸,蹑手蹑脚地靠近床头,搓搓冰凉的双手一下子伸进他的脖子里,张明亮惨叫一声,小玉得逞地开怀大笑道:“快起床啦猪头。”猪头仍粘在床上,手捂着右上腹,不出一声,只是将眉头越拧越紧,小玉见状立即变了脸,附身问道:“怎么了,是不是肝又疼了?”他点点头,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汗。

“你这样忍着也不是办法,要不就听我的去医院吧。我这就去请假好不好?”

“没事,就是老毛病了。疼一小会儿就没事了。”他一字一句地答着,由内而外无不透露着痛苦。

“不行!你总这么说,我知道你其实就是害怕去医院对不对。我就是医生,听话,小病不治大病难医,你别逞能。等一会儿咱穿衣服去医院啊,咱挂急诊,让你少受会罪,昨晚是谁值班来着…是,是单若楠,我等下就打电话!”

不由得张明亮反抗,小玉就自作主张向双方单位请了假,却在出房门的拐角处涌上一阵难过,有想流泪的冲动。

挣扎着起了床,张明亮的表情稍稍缓和了些,但面色要比刚才难看得多,疼痛像涨潮时翻腾的浪潮一下比一下重地拍打着他,同时涌上一股恶心。他用力忍着只是皱眉,用上力气攥了一下小玉紧紧握他的手,安慰道:“不疼了,没骗你。”

“你还在硬撑!我知道你心里怕什么,”讲到这她的心里也漫上了恐惧,“但是正因为这样才要尽早去治,你总以为避开不谈就可以当作没发生?等它疼你疼到晚上睡不着觉,咬着牙也不让我听见的时候你就知道...你就知道你最对不起的其实是你自己了。”一滴眼泪无声地滑到颌下,纠结了好一会儿才拉长脸跳到地上去。

她的恐惧和担忧终于无可阻拦地一股脑宣泄出来:“老公,你一定要好好的,不要那么固执让我担心...”她带着哭腔讲话像个孩子,随即克制又肆无忌惮地趴在他肩膀上哭了起来。

“也不知道是谁固执”张明亮复杂的脸上呈给她一丝笑意。

进了医院,就看见两个男人和护士拥着一个浑身血污的婴儿和虚弱的女人进了产房,婴孩的哭啼犹如清晨鸟儿未尽的回声,在空荡的过道里渐行渐远。一个护士在喊:“在路上生了,快去准备。”

两人匆匆扫了一眼就去挂号了。

进行诊治的医生是小玉的同事,小玉是儿科门诊,平日略有往来,她信得过他。医生关了门,询问了张明亮最近的病况,他不好意思地交代了过往的酗酒史。医生点点头,随即开了一些单子,省略了不必要的步骤让他去做检查。

一上午走了五六个门诊,小玉看着痛苦的丈夫被医生翻过来调过去地在身上寻找答案,心火焚烧着她最后一点耐心,她多想替他分担啊。

检查结果提前要到了,小玉拿着看了一遍又一遍,心里越来越慌。最后他们将一大堆单子交予原点,医生神情凝重地抱着胳膊撑在桌上。

“怎么样啊江勇,他的情况到底严不严重?”

医生舔了舔嘴唇,抱胳膊的手放下来又交叉着,不失专业水准地念着病历单上的结果宣布道:“玉施,你也是医生应该知道的,你的判断没错,症状为肝部出现持续性肿痛或者钝痛,腹胀,乏力,如果恶化,还会牵涉到右肩,肝硬化,日渐消瘦啊等等。有可能是肝炎,有可能是肝癌,肝癌是恶性肿瘤,如果是晚期的话,病症会更加明显......”

如雷轰顶,这对夫妻在“肝癌”二字的回响中怔了半天,一下子将他们与医生的座椅拉了几丈远,似乎过了很长时间,其中一个人梦游似的问道:“那医生,我还有多长时间?”

“这个还要做进一步的检查,还不能立刻定性,是癌早期的话可以延续一年左右,晚期的话...可能不过三个月。也别太悲观,我们也不敢随便下结论,一切等做了进一步的检查才能判定。明天吧,去...”

后面的话他们听不清了,脑子都被“肝癌”二字支配。归途中沉默堵塞了所有的出口,没有一句话,只有两个颤抖的心相偎在一起,正过一道独木桥,桥的对岸是若隐若现的答案,他们紧闭着双眼,不肯再走一步。

看着世界在车窗外一闪一闪地掠过,想到有一天丈夫也会这样从她的生命中被抹去,左侧属于他的那个位置将会永远空白,在漫漫长夜再也点不亮一盏明灯,只好兀自抱着悲伤的身体躲在角落里饮啜着孤寂。关于未来坏的一方面的一点点试探着,不断侵蚀两人关于幸福所有的设想,忍了一道,小玉还是忍不住哽咽起来,任由一串串泪水洒在手上,她将他的胳膊紧紧锁住、不断交缠着,好像要从胳膊融进他的身体似的。张明亮则将视线牢牢地锁在车窗上,努力不被她的情绪融化,可还是被什么热热的东西爬上了眼眶。

车上的大妈狐疑地看着他们,手里拉着的小孙子大声问道:“奶奶,那个阿姨为什么哭啊?”

奶奶朝孙子使了个眼色扽了他手一下,小声嘱咐:“别乱说话。”也抬头看了一眼。

回到家中,小玉翻箱倒柜地翻找起来,张明亮问:“你找什么呢?”

“存折。”

“小玉,你先别找了,你听我跟你说啊...”

“我不听!有什么能比治病更重要,我要救你。”小玉哭花了脸背对着他喊道,“我不管治愈地几率有多小,哪怕是倾家荡产我也要救你,亮...哥...”她已经哭得不成样子了。

张明亮的心同样是支离破碎的,他拽过小玉紧紧地搂在怀里,两行眼泪瞬间淌下,他腾出一只手来赶快抹掉,努力保持平静的语调说:“小玉,我…恐怕真的没多长时间了。我现在这副样子完全是自己当初种下的苦果,要不是我酗酒,也不会...你也是医生啊,你知道肝癌是没救的,就算你花费多少心血我还是会死。是我活该,这是我的报应,但我不想让你跟着我受罪,不想在我死后还让你还我欠下的债。你知道你爱我,怎么不知道我也舍不得你受苦呢?所以,我不想治了。”

小玉立刻挣脱出来,推了他一把嚷道:“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啊,混蛋!你还知道我爱你,那你怎么不想想没了你我可怎么活呀。明明可以挽救我却撒手,我会愧疚一辈子的你知道吗,没有你的一辈子是十辈子!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啊?你凭什么?结婚那天你可是跟我保证了的,说尊重我的一切决定,你不能说话不算话。”

张明亮的脸沉了下来:“我是个人渣,说话不算话怎么了?你现在看清楚还不算晚。小玉,你不要再白费心思了,和你过了几年幸福的日子我很知足,不敢奢望更多,我只想安安静静没有痛苦地离开,你明白吗?”

小玉恼怒又绝望地瞪着他不负责的样子,紧追不舍:“你能不能别再骗我了,我又不是孩子,非需要些宽心话来止住眼泪。我是要和你共度一生的人,你给我永远记得!再说了,江勇不也说了你还要再做检查的,也许是他误诊了呢?他可能加了一晚上班太累了所以判断失常呢?快别说这种丧气话,钱的事你不用担心,我这就去找存折,不够的话我去找我妈借。不论去北京还是去香港,我们都要试一试,别放弃好不好。”她不顾一切地抱住他,抱得很紧很紧。

“小玉,其实我怕疼...哈哈”,他苦笑道:“我真的挺没出息的,我实在受不了半夜从睡梦中疼醒然后一直疼到黎明睡不着觉,看着你安心熟睡的样子我就心疼,不想让你难过,也不想到最后动也动不了的时候拖累你成为你的负担。小玉,听话。别再孩子气了。”

“我不!”

小玉脱离他的怀抱又继续蹲在凌乱的柜子里翻找着。张明亮冲上去一把夺过她手中的铁盒重重地摔到地上,第一次对她发脾气:“我说别找了!”铁盒里的证件文件劈里啪啦翻落在地,小玉被他猝不及防的吼叫和争夺吓得花容失色脸色发白,看着他歇斯底里地将衣柜里的东西一件件一盒盒地扔出来、砸在地上,恍如一头发狂的野兽。

小玉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这个陌生的男人,不由得害怕起来,大概是累了,张明亮气喘吁吁地捂着腰部瘫在地上,而此刻摔掉的圆形铁盖子还在地上不停地打着转。

“我说不治就不治了,谁说也不管用!你别任性了,让我好好活过最后几个月行吗!等我死了,你就忘了我吧,你的路还长着呢,没有小孩子,又长得漂亮,工作还好,你应该还能嫁个更好的,不过千万别再找我这样的混蛋了。”

听到这样的话小玉越哭越凶,止不住的泪水点点滴滴洒得到处都是,哭着哭着她呼吸的频率愈发紊乱,哽咽的抽搐牵动着脆弱的神经使她忍不住干呕起来。她捂住嘴立刻冲进卫生间,不住地用手舀水漱口,张明亮见状也跟了进去,急忙问道:“你怎么了?”

小玉一把搡开他,抬起红肿地眼皮,睫毛上还沾着晶莹的泪珠,一眨就又滴落一串眼泪,她甩开张明亮伸过来的手,哀怨地盯着他:“你真的在乎我吗?你说你不想治了,一走了之,你不管爸妈了,也不要我了,居然还让我再嫁,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就算你不爱我了,难道孩子也不能成为留住你活下去的勇气吗?”

“孩子?什么...难道说你...怀孕了?”他有点不敢相信,不自然地嘴角咧着不知是哭是笑。

“如果你真那么狠心走了,我就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告诉他他的爸爸是个大混蛋!抛弃了妈妈也抛弃了他,然后每年领着小孩在你墓碑上画一个王八。”小玉孩子般昂着脸冲着他赌气。

张明亮瞬间把病啊什么的都抛到了脑后,笑着把持着小玉的胳膊问:“你,什么时候的事,几个月了?”

“你不是横下心去死,什么都不在乎了么?”

“快说啊。”

“才两个月,还没坐稳。”

“这么说,我要,当爸爸了。可是,这孩子刚一出生就没有了爸爸...”他的笑容随即消失了。

“那孩子就不是你的!你安心走吧!”小玉气得瞪了他一眼走了出去,靠在沙发上歪着头重重地喘气,不再看他。张明亮突感身体右侧一阵剧痛,没吭一声他咬着牙用力抵住痛处缓缓走到床前坐下,小玉瞥见了,却下了狠心一定要说服他,就强忍住了跑过去询问的欲望,索性闭上眼,任凭时间毫无声息地流过,一条宽宽的河横在两人之间,双方坚守在河堤谁都不肯松懈。

暮色逐渐浸染了天空,整个房间都被黑暗所填满。终于,小玉迎着月光开口:“亮哥,你知道我当时为什么要不顾所有反对和你在一起吗?”

房间里静悄悄的。

“因为你很勇敢,有勇气和毅力去戒酒。可是你知道吗,当时我看见你在床底下藏得那些酒瓶,我的心都快碎了,我怕你没办法真的走出来,我恨自己帮不上一点忙,我就在想,梁玉施,你是不是太自不量力了,凭你也想改变别人?可是,还好我们没放弃,你终究还是戒掉了。所以打那一刻起,我就认定是你了。”

张明亮缓缓开口,语气里带着庆幸和感激:“这一切都是你的功劳,你就是我的福星。在我最潦倒、最活不下去的时候,是你救了我。如果没有你,我就不是张明亮了。谢谢你。”

“不是张明亮是谁,王八蛋吗?哼。”

“哈哈哈是啊,我真是个王八蛋啊。”

“那你为什么,不能再坚持一次呢?这次有我和孩子一起陪你战斗,好不好?求你了亮哥,你不能不要我…”小玉跪在地上,在黑夜中摸索着爬过去,来到张明亮的身边,抱住他不放。

张明亮复归沉默,脸隐于夜色中看不出表情,抬头只能看见他几天没刮的短密的胡茬。

小玉像个赌徒一样迫切地等待着结果,冰冷从指尖自下而上地蔓延,她快要被沉寂吞没了。

这时,张明亮的声音自上而下地降落:“好。”

这一个字有如破晓的闪电,一下子点燃了小玉快被熄灭的希望。她搂得更紧了些,他自责地摸摸她的头,望着月色,投在眼睛里的月色此刻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且温柔。

第二天早起,日光如注自斜方的屋角灌进这四方天地,被这炙热的光芒烤热,小玉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皮,然后立刻惊醒,敏感地探手向右摸去,没人!

小玉边掀被子边下床呼喊:“亮哥?”行至卧室门前,正好撞见张明亮手里端着粥过去,他微笑着问道:“怎么了?”

小玉二话没说搂住他的脖子,失而复得似的感恩道:“太好了,你还在,吓死我了。”

他张开手臂避免把粥弄洒,轻笑道:“我虽然是肝癌,但也没这么快就死翘翘啊。”

小玉笑骂着打他另一条胳膊:“呸呸呸,大早上的不说些吉利话。”

“快洗漱吧,我做好了饭。”

“嗯。”小玉看着他背影一时恍了神,眼前的这个男人她爱,可是再过几个月后就要失去他了吗?明明知道检查结果还没下来,可是心里却好像已经做好了最好坏的打算。今天亮哥有些反常,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让人相信可以天长地久下去。虽然她坚持劝他治疗,但其实她心里也没底,她自私地想把他尽可能地留在身边,哪怕是一天也好啊,我不想没有他!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滑下来,她转身抹去洗漱,洗脸水为泪水作了掩护稀里哗啦冲刷着情绪通通漩进下水道,她实在不敢想象现在正在饭桌前等她开饭的那个人有可能会在不久后永远地在这世上消失,躺进小盒子里,再也没有了。

“快来,饭都要凉了。”

“来了。”她擦干了脸应道。

突然窗外正屋家铁盆掉落到地上发出的巨大声响将小玉惊醒过来,原来是梦啊。她在想,是不是肝癌的结果也是她做的一场噩梦呢?她翻了床头柜抽屉,看见了挂号单,久久才把抽屉推回去。回过头猛然发现张明亮不见了!她穿上鞋踉跄着奔至客厅、卫生间、小房间,都没有找见他,梦怎么会有差错呢!小玉顾不得那么多,急忙披了件外套,穿着拖鞋就跑到了外面。她一边跑一边呼喊着他的名字,希望风再大点能传得远一些,让他听到。

跑出去很远寻了许久也不见他的踪迹,眼前天色阴沉,大街上萧瑟秋风到处乱窜,落叶仓促地撒了一地被风赶着“沙沙”地跑,小玉的头发在天边胡乱地飞着,沾了泪水的就再也飞不起来了,她“哇”的一声像个孩子一样蹲在地上大哭,秋风贴着身体从一旁呼啸而过,没有停留。

张明亮坐在满目凄凉的旷野,凝望着棵白杨,白杨光秃秃地被埋在一片衰草残叶中间,站立着忍受着秋冬施加的酷刑。不知名的鸟在头顶低鸣,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直到眼睛被冷风吹痛了才起身别去。又游荡了一二公里远,闯入眼帘的白色石桥瞬间牵扯着他的回忆,他首先想到了小玉。不知不觉就走了上去,桥下的水在岩石缝间的沙土中黯然长逝,流向一眼望不见尽头的远方。他抬头看清楚了此刻在上空盘旋的是雁,每年都能相见,可明年见到的就不一定是同一只了,紧接着一群大雁的出现打断了他的思绪,刚才那只雁欢快地飞着,融入雁群排成人字一齐赶往南方的家去。

在那一刻,他的心里涌上一股心酸,大雁啊大雁,为什么你们背负着沉重的秋天还能够引吭高歌、傲然飞行?再看看地上的人呢,而自以为顶天立地却轻而易举地被落叶打倒。

“我想活着...”他低头小声哭诉着。

“那你为什么还要逃跑呢?”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张明亮猛地转身看见了衣着凌乱的小玉正冷冷地盯着他。他说不出话来。

小玉慢慢走近:“来这里看风景吗?还是故地重游?嗯?”

“小玉,我...我不是逃跑,只是…”

“只是什么?”

“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不幸福不快乐,我是个将死之人,又突然成了父亲,这对于你来说,对于孩子来说都不公平。小玉,你可以拥有更好的结局,你的生活不应该止步于我,你明白么?”

“你别自以为是了,你以为你死了我就幸福了?你想要我把孩子打掉然后亲眼看着你走向死亡,就像,就像你看着你父亲一样对吗?”

“人总会离开的。”

“可我不想连努力都没有努力就这么一把被你推开!”

“我没有不要你...”

“你就是!敢情昨天说的话都是骗我的,那好,既然你打定主意了,我也就不再反对。”

张明亮来不及惊讶就看见小玉一边说一边脱掉了外套,:“不如大家一起死,我先下去给你探路。”然后甩开拖鞋就要纵身往桥下跳,张明亮一下子抱住了她嚷道:“你要干什么!”

“你说干什么?!你舍得死我怎么就不敢死了?既然你觉得我可以一个人度过接下来的几十年,你怎么就不能忍受没有我的三个月。”

说着说着就哭了,张明亮将怀里这个比自己还倔的女人搂得更紧了些,她的身体已经好凉了。可出门前穿了一件外套她也感觉不到冷,因为心还是热的。

“对不起小玉,我舍不得,我承认我是犹豫了,我自作主张地做了选择,是我太自私了。对不起,你别离开我。”

“那你还跑不跑了?”她哭着问。

“不跑了,我会乖乖地去做检查,再也不做逃兵了。”

“你发誓!”

“我发誓!”

“那好,我们快回家吧,我快冻死了。”小玉从他怀里站起来,像一只刚出生的小鹿,摇摇晃晃的站不稳,搓着胳膊说道。

衣服被扔到下面去被水流慢吞吞地冲跑了,张明亮哭笑不得地脱下自己的衣服披在她的肩上,搂着她回了家。

“让你随地扔衣服,知道冷了吧?”

“废话,穿着厚衣服跳水多笨重啊。”

“就你聪明。”

“回去给我熬粥,好冷。”

“为什么?”

“在梦里你给我熬了,难道你要输给梦里的张明亮?”

“走走走,看我的厉害。”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