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白云还在青山一角

四月初早晨六点的阳光仍是清凉的一束,再过半小时就温温热热地将睡熟的宝丽笼在一圈光晕之中,慢慢照她醒来。

宝丽缓缓地睁开眼睛,有些不太情愿地皱眉抬手挡住阳光,过了一会儿只觉得浑身舒爽,便要起床,转头忽见秋生正缩在床的另一角,似乎在做噩梦。秋生前天晚上因她一句话就冒着大雨出门去为她买山楂罐头,回来后一直在发烧,这时候怕还是在说胡话。她坐了起来,一声不吭地看他。秋生双臂抱住膝盖,像个婴儿一样弓着背,偶尔像痉挛一样抽搐,突然发出一声叫嚷吓了宝丽一跳!她爬过去,细细观察着,右手犹豫着附上他颤抖的后背,却摸到一片凉汗,她怔了一下,轻声唤道:“秋生,秋生,你醒醒。”

秋生苍白的嘴唇起了一层死皮,仍紧闭着双眼,看起来没有听见她讲的话,嘴里不住念着:“走开走开,我不去!不去!”

“大概是在梦里被人欺负了吧。”宝丽猜想。她有些担心,不知道该不该叫醒他,却又不忍他在梦里受罪,就又拍拍他:“秋生,你没事吧。快醒醒!”

秋生紧缩的眉头忽而抖动,他翻身扑过来搂住了宝丽的腰,头埋在她的肚子上喊道:“宝丽,宝丽,我好怕,救我,宝丽救我...”

到底是个男人,力气之大险些把宝丽扑倒,要不是她急忙用胳膊撑住床,现在的姿势多半会让她十分难堪。她感觉秋生的气息一下接一下急促地扑在腰间,想要挣脱却被他越抱越紧,身上很快便出了一层细汗,她听见他在轻轻的哭泣,便心疼起来停止了挣扎。

“秋生!”宝丽终于把他叫醒了。秋生猛地睁开眼睛,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恐,宝丽屏住了呼吸,被这眼神吓到了,“你没事吧。”

秋生喘了几口粗气,定了定神,神情恢复了正常,随即疲累地抱住了宝丽的脖颈,宝丽浑身一哆嗦,秋生从脸颊到脖子都是烫的,看来烧还没退。“秋生,我带你去医院好不好,来,咱穿衣服。”她想把他的胳膊放下去,费了好大劲才挣脱出来,然后下床随便挑了一套衣裤,刚想脱换衣服,便感觉被一双炙热的眼睛盯着,她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起来,冲秋生说:“你,转过身去。”

只见秋生咧着苍白的嘴角,眼神难掩笑意,艰难地挪动身体,脸朝着窗户。

宝丽低着头飞速地换好了衣服,脸上红晕未消。转过头来看见秋生抱着膝盖坐在窗前前后晃着,她轻咳一声,抱着给他选的衣服走过去说:“转过来吧。”

秋生转过头来看她,虚弱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却还是布满着微笑,三天没有刮胡子,胡茬已经长出了不少,宝丽见他这副模样忽觉有些陌生,心里有着说不出的紧张,“给你的衣服,换上吧。等一下刷脸洗脸,顺便刮刮胡子。”

她将叠好的白衬衫和牛仔裤放在床头,便去洗漱了。秋生发了一会呆,便爬过来换。

宝丽洗完回来化妆,却不见了秋生,便丢下毛巾出门寻找,迎面就撞在了一人身上,秋生急忙撩开门帘扶住她“当心!”

宝丽吃了一惊,往后退,开始不住地打嗝,她不好意思地背对着他坐在梳妆台上,却看见秋生看着镜子里的她笑说:“宝丽打嗝哈哈哈哈。”说完便学着她的样子打起嗝来。宝丽羞怒地抓起粉扑向镜子里的他甩,秋生还在笑,像是忘记了自己还在发高烧。

“别笑了,快去洗漱!”

秋生听了话乖乖地拿了杯子去洗,刚踏出门便立刻想起什么似的折返回来冷不丁地在宝丽脸上亲了一口,随后就笑嘻嘻地跑了出去。

宝丽又惊又喜,呆坐在椅子上捂着被亲过的左脸陷入了沉思。

用毕早饭,小玉在窗口看见孙教授从门前经过,颓靡的老态龙钟之相怎么也无法和往日的形象联系在一起。她突然发现他的衬衫扣子全都扣错了,可是又不好指出来,孙教授是平时那么严谨德高望重呀,自以为好意的提醒得让他多难堪。总从孙婶走了以后,他的精神状态就很恍惚,将近退休,身边也没个人照顾,谁能想到最德高望重、受人爱戴、衣食无忧的他会落得个这样的结局?而唯一和他亲近的那个侄女孙雪飞也好久没来了。其实她在那年的车祸中失明了,只好放弃原来的工作,另谋其他营生。看客本该惋惜的,可转念一想,有时这世界,不看也罢。

东厢房这时候也没动静,李航今年考上了大学,除了要钱基本上从未和家里联系你。李国平和方志慧还是那个样子,仅凭着儿子远在他乡微弱的联系维持着脆弱的婚姻。而李国平像是脱了缰的野马,。总也不回家,回来两人必吵,没有孩子在中间作缓冲就吵得一次比一次凶。互为因果,他们彼此一步步划清了李航与家的界限,阻断了他回家的路。这个家,支离破碎、分崩离析在即。

怎么一切都变得这么快,秋风刮走了繁乱的过去,不断带走身边的人,还在残忍地吹散短暂的相爱,不由得想问,好日子何时才能到来。

复查定在三天后,这三天是小玉明亮二人过得最漫长也是最快的三天。在此之前的哪三天都不如这三天难忘、煎熬。小玉小心翼翼地照料着张明亮,而张明亮则叫她不要那么夸张,窗外向上延伸生长的梧桐树枝在瑟瑟秋风中摇曳地愈加厉害,滋生的枝蔓不时地撞击玻璃发出探访的声音,房间里难忍的惆怅和孤寂在相辅相生中总想找一个出口来消磨藏在二人心中越发膨胀的恐惧。

前天史家的第三个孩子办满月酒,整个胡同都热热闹闹的,酒席张罗了十来桌,一整天都洋溢着新生的喜悦和祝福,可这欢愉的气氛怎么也飘不到西厢房的屋里,外面的鞭炮声、说笑声和婴孩的啼哭声离他们越来越远,直至消殒到黑夜的尽头,而他们握住彼此的手静静地哭泣。

那天两人早早地去了医院,神情与平时无异,又进行了一次漫长的器械检查。

因为是周一,街上行人的格外嘈杂。在永昌街角的木工店里,王永福正在射进半开玻璃格窗的清冷日光里专心致志地雕一只竖耳循声的麋鹿,鹿的绒毛短细,微微蜷起的右前蹄上还挂着刚刚一路疾奔而来沾上的草沫,整个鹿身的肌肉线条分明,透过它那挺拔的胸脯仿佛能看见胸腔里正跳得飞快的心脏,种种特征表明这是一只健壮的雄鹿,像梧桐树枝一般向上分衍的鹿角是大自然特别赋予生灵的骄傲和纯洁,是不应受到尘世污染半分的纯灵。他细细雕着麋鹿的脸,用极细的刻刀轻轻地划,剥落的木屑没有着急落下去,等俊朗的脸在层层木屑中显露出来时,王永福一口气吹下去,这只麋鹿便栩栩呈现,他自己的脸上也现出了光辉,这是他的精神所赐予的。

日光逐渐炙热,出来买菜做事的人越来越多,即使不开口也阻挡不了越吵越大的喧嚣声。王永福闭塞耳目完成了最后一处落刀,打老远听到了师傅的脚步声也没有停手,连随即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退两步站定远远地观赏着自己的这件作品,历时四天半终于完成了这件高0.6米,宽0.4米,长一米的麋鹿踏青像。师傅端详着点点头赞许道:“不错啊,永福,手艺越来越精进了。你看你这个鹿头刻画得比上次的牛脸进步太多了,很有神。但是你要记住,麋鹿是生活在丛林深处的很有灵性的动物,它们逍遥且桀骜不驯,完全顺应自然而为,不需要有个性,而你所雕的还是有性格。”

永福恭敬地站着听师傅的教诲,再次仔细端倪这尊高傲的麋鹿,它也在听,可它不会点头。紧接着师傅又说:“永福啊,你不要太执着了。我们雕的所有东西都不能有自己的影子。可以有想法,但仅限于创作方面,但是,你懂吧。”

永福的眼皮垂了下来,认同师傅一眼看穿自己的心事又不知如何作态,只好难为情地点头说是。这时门外响起一阵喧嚣,师徒二人走过去隔门相望,只见三四个人围着一个满脸焦急的女子,听她诉说什么。那姑娘欠身抚膺哀恸道:“我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就突然抢走了我的包,我出于本能拿手勾了一下,到底也没抢回来,还把手给扭了,这可怎么办呀。”

师傅在身后评论了一句:“这姑娘被偷了钱包了。大白天还出这种事,真是...”

旁边短头发的大娘凑近拍拍她,殷切地问:“姑娘你别急,你看没看见那人长什么样啊?包里有没有重要的东西啊?”刚说完见姑娘面露难色,大娘这才意识到这姑娘是失明了的,就哑然失笑直叫:“哎呦呦,我真是老花眼了。”

姑娘双手摸索着抓住大娘的手,焦急地回答道:“大娘,我怎么能不着急啊,我什么都看不见啊,这人估计是找不到了。包里,包里有身份证和一些钱,这本来是我要去看望亲戚的钱啊,哪承想在光天化日之下就这么被抢了。”这个女孩看不见却在说青天白日。王永福细看一眼,发觉有点眼熟。他打开门走进人群,走近一看果真是孙教授的侄女孔雪飞,只是这两年来的变化未免太大,那双灵动的眼睛现在失了神,就像是店里眼眸没有颜色的鹿那样,惊慌失措,他问道:“你是孙教授的侄女吧?”

女孩侧头疑惑:“你是哪位?”

“我是他的邻居,王永...我是三儿啊,还记得吗?”

“哦,记得,你那时候总在窗口弹吉他对吧?”

这姑娘又怎么知道那时候不是这时候了。

“是啊,我刚听见怎么回事了,你报警了吗?”

“还没有呢。”

“来你进来吧,我帮你报警。”

“好,谢谢你了三儿哥。”

他心里咯噔一下,好久没有人这样叫他了。

王永福脱下工作服向师傅请了半天假,就送孔雪飞去看孙教授,路上还借钱给她买了点水果、补品。

王永福让她扯着他的衣角走,问:“今天不是礼拜一吗,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哦,我记得舅舅周一都是没课的。”

“记得这么清楚啊。”

“当然了,我和舅舅最亲了。”

“可是现在孙教授已经不怎么工作了。你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他又不出门,家里应该随时都有人。”

“啊都到这个年纪了…”雪飞小声感叹着。

刚进大院就见正屋的铁门关着,像是孙教授越闭越紧的嘴巴,王永福让雪飞先在院子里等着,他趴到正屋的窗户上往里望了望,里面空无一人,里面家具摆放数十年如一陈列,沙发一角由于常年受阳光曝晒都褪了色,他离近一看,扒着纱窗的手上全是灰。马上入冬了,孙教授出门还是不记得关窗。他拍拍灰走下台阶,朝她说:“孙教授还没回来呢,要不你先去我家坐一会吧,等会儿他就回来了。”

“要不我还是...”

还没等孔雪飞说完,就听见“嘎吱”一声沉重的院门被打开了,孙教授拖着步子走了进来,抬头见到雪飞,整个人都愣在了那儿,王永福看见了孙教授的嘴唇在抖,问道:“是飞飞吗?”

雪飞闻声面露惊喜,立刻准确地转过身走向孙教授,口中喊道:“舅舅!”

王永福见亲人相聚就离开,又回到了店里。

孙教授的诧异还来不及被相逢的的喜悦覆盖就发现了侄女的眼睛有异样:“飞飞,你的眼睛...”

“舅舅,我看不见了。”

“那你是怎么过来的?”

“刚才三哥在街上碰到我,就把我送过来了。”

孙教授回头看发现已不见了王永福的踪影,眼里闪过一丝谅解与感恩,想起两年前的事情就突然感到可悲,雪飞挽着他的胳膊进了屋。

吃得肥肥的狸猫半睁着眼看着他们各自回屋,就张大嘴打了个哈欠,然后轻盈地从树上跳下,后爪蹬颤了树梢的几根树枝,震落了几枚树叶,随即落地发出一声闷响,弓着背伸了个懒腰,迈着悠闲的脚步踱到外面去追正享受太阳余晖的小黄狗了。

孙教授将摊在客厅茶几上几本散乱的书收起来塞进了柜子里,随即擦擦桌子,乒乒乓乓地烧了壶热水,从落灰的茶罐里捏了两撮铁观音,泡了两杯茶叶摆在两人面前。在腾腾的白气之中,孙教授开口:“飞飞,你的眼睛怎么回事啊,之前不是说手术很顺利吗?”

孔雪飞双手握着杯子取暖,努力平静没让自己流出眼泪来:“舅舅,对不起,一直没来看您。手术只是清除了我颅内的瘀血,但是视神经的损伤很难痊愈,自那以后就再也看不见了。怕您担心就没告诉您。您不知道我这两年是怎么走过来的,每一分钟都被黑暗笼罩着见不到一点光,我快要崩溃了,曾经有好几次我想过自杀,但是我...我又割舍不掉。真的,我从来都不知道看不见东西居然这样绝望,真后悔没在能看见的时候好好看看这个世界。”

“孩子,苦了你了。”孙教授说出这句话时漏出了哭腔,孔雪飞敏锐地捕捉到了,她从没见过孙教授哭,以后大概也不会看到,这样一个坚强、伟岸的伯父现在竟然这样柔弱,于是她破涕为笑道:“舅舅,我已经没事了。我做了一年多的练习已经完全可以自理了,最近找到了一个盲人按摩店,那里肯收我,不用为我担心,你看这次我不就安全地过来看您了?对了,还要谢谢三儿哥呢,多亏了他扶着我过来。”她没有讲路上被偷钱包的事,怕舅舅担心。

“三儿这个孩子是很不错的,也是受了不少苦,和你一样。”

“那个...我前些日子才听说了孙婶的事,您还好吧。”

“我没什么事,毕竟都到了年纪了,很正常,很正常。哎...世事无常,说不定哪天我就去找你孙婶了呢。”

“舅舅,你别这么说!您现在身子骨还硬朗着呢,怎么好端端地说起这种话!”

她记忆里的舅舅的形象还停留在两年前,几绺泛着银光的白发爬上发际,更使他看起来荣光满面,依旧是那位干净俊朗的老人家。可是她看不见的是,现在对面这个老人当初那发际一抹白已经快要蔓延至整颗头颅了,还瘦得脱了相,任凭谁看都会觉得他的样子和赵大爷生前的模样何其相似。如果雪飞见到这么大的变化一定要问他遭受了什么样的打击,其实她知道,只是想不到这打击对他来说竟有这样大。

“总归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舅舅。”

“没错,终会下去的。”

“对了,你和小白还好吧?”孙教授问。

雪飞有些羞赧地摇摇头,“怎么了?”孙教授有些担心,他现在唯一有的只有这个侄女了。

“我和他分开了。”

“是因为你的眼睛?他也太不像话了,我真是老糊涂看错了人......”

“不是这样的舅舅,其实小白对我很好,是他妈不同意,不想让我这个瞎子拖累她儿子。小白又是个孝子,无论怎么不情愿还是听他妈的话了。”孔雪飞平静地说着,好像在叙说别人的故事。

孙教授惋惜道:“你可别这么想孩子,你没有拖累谁,这种意外谁也不想的,说到底还是你们两个没有缘分啊。不过你也不要灰心,你还年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孔雪飞感受到这屋子里被压力和沉闷笼罩着,就转移话题聊了些开心事,她用心倾听着孙教授的每一句回答,揣摩他说话时的表情,她发现孙教授没有变,他那迷人的情怀和涵养是不会被时间轻易磨灭的,更不会被丧亲之痛刮薄了爱护之心。有情有义,会痛会伤才能成为一个完整的人。孔雪飞望着身处在黑暗之中的孙教授,脸上露出了微笑。

孙教授在得到至亲之人的关怀和短暂的陪伴后也赶走了笼罩在心头的某个人的影子,只在此刻享受窗外许久未见的夕阳,穿梭在镶了金边的彩云中间,若隐若现,热度快速消褪,白日猖獗的金色恶魔在傍晚终于失去了伤害人的能力,渐渐将橙红在西天一角晕开,月神再注水冲淡,“哗~”的一声,梧桐树抖落一身轻,那颜色便充满了每个人的眼里,凝固在每颗跳动的心上。

从医院出来,小玉和张明亮目送着夕阳在两人面前徐徐西落,脸上浮现出初夏温热的恬淡。检查结果出来了,张明亮只是患了肝炎,只要按医嘱吃药,保证健康的生活习惯就可以了,两个人以后的日子还长久着呢。

小玉抿着嘴唇酝酿半天才开口:“亮哥。”

“嗯?”

“我要跟你坦白一件事,你不要生气啊。”

“什么事?”

“其实...我没有怀孕。”她闭着眼睛一股脑地说出来了,没敢看他。

张明亮脸上闪过一丝诧异,随而心领神会笑了出来:“原来你是骗我的啊?我说怎么你的孕吐反应不明显,一会有一会没的。”

“我这不是没经验嘛就忘了。你不生气啊。”她睁大着眼睛问。

他假装不悦地答道:“我当然生气了。”

“那你想怎么办啊。”

“那就罚你,还给我两个孩子。”张明亮笑着看着她。

你看,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

不忍孙教授孤身一人,孔雪飞就时不时地来陪他聊天解闷,第二次来的时候路过木工店还给王永福送了一兜红彤彤的富士苹果,他怎么也不肯要,雪飞还是强塞到他怀里。王永福不好意思地把苹果放在桌子上,带她在店里参观,确切地说应该是摸索。

“雪飞啊,你看,啊不(雪飞笑),你摸摸看,这是什么?”

孔雪飞认真地用十个指头轻轻地抚上去,在摸到鹿角的时候她自信地莞尔一笑说:“是鹿吗?”

“是,是鹿。”

“是一只雄鹿对不对?”

“这你怎么知道的?”

“肌肉这样发达还有鹿角的当然是雄鹿了,它这个动作是在干什么?”她的头也不自觉地一侧,就像那头鹿。

王永福轻声说道:“它在听。”

“听?听什么呢?”

“你心里有什么就能听到什么。”

雪飞的手拿开了,王永福刚才的话留给了她一道题,心里有什么就能听到什么。

“我想不出。”她皱着眉头说道。

王永福扶她坐下,说:“不急,鹿就在那儿,你什么时候想出来都可以,它也跑不了。”

“你会卖掉它吗?”

“当然,店里的所有东西都得卖了,这是做生意。但是从我手里做出来的每一件木雕我都记在心里,忘不了。”

“三哥,我觉得你变了好多。”

“是么。”王永福望向窗外,车水马龙仍在你推我搡着快速赶向前。

“我常常在想,我的人生走到今天这一步究竟是老天对我的惩罚呢还是眷顾呢。曾经我很骄傲甚至有些自负,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对什么也没认真过,可当我眼睛里再也装不下任何东西的时候我才发觉,那些曾经被我忽略的厌恶的不在乎的东西是多么的珍贵。”讲着讲着雪飞意识到说得有点远了,就难为情道:“哎呀,我怎么又突然说起这些了真是的,一窍堵了另一窍就发达了,真不好意思...”

他笑笑没说话,又为她的杯子里添了些水。

孔雪飞的盲眼不仅医好了自己的心病,也解开了王永福心上的一把枷锁,好久没人这样和他说知心话了,哪怕对方只是单方面想倾诉也好,他听完也觉得被开解了似的,整个人释然了不少。

把雪飞扶出大门的时候,王永福对她说:“人啊,走到哪一个阶段都是命里早已经注定好的,咱都是普通人也改变不了什么,既然改变不了,开心也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与其发愁较真,倒不如享受珍惜生命里的每一刻,就算是痛苦也宝贵,你说是不是。再说了,你要是不高兴了,就去四处逛逛,陪陪孙教授,实在不行找我来解闷儿也行。好好的啊。”他的手在围裙上蹭了又蹭。

“三哥,谢谢你跟我说这些。”她笑了,被温柔感染的笑容同样具有感染力。

孔雪飞离开后,王永福双眼发直地望着手里的刻刀,掂了掂,突然脑海里闪过很多东西,白的黑的宽的窄的,丝线在缠绕,天雷在摇撼,尖锐的粗粝的声音在喊叫,在体内冲撞着...像被定身一样,他保持这个姿势站了好一会儿。

“永福啊,把那半块紫檀木拿给我,快点啊。”师傅的两声招呼才将他唤动。

“哎,来了!”他猛地清醒过来,应道。

“真邪门儿”他小声嘀咕着拿着木头进了屋。

窗外人影攒动,川流不息,大雪下了一层又一层将大地覆盖得严严实实,每个人都使劲地裹紧了棉衣低着头在路上走,四处分散,但都是要回家。

转眼间1997年的新年快要到来了,街上喜乐氛围愈加浓厚,唯独天色依旧。上午,小玉望了眼窗外,穿上驼色羊羔毛大衣,戴着毛线挂脖手套在火炉烤火说道:“安平爸爸,昨晚又下雪了,多穿点。”

“听见没儿子,爸爸带你去看雪啊。咱捂得厚厚的,可不能像爸爸一样感冒啊。”

小玉闻声走到里屋,靠在门框上笑着看张明亮给儿子穿衣服,看他逗弄孩子的滑稽相就不禁噗嗤一乐,张明亮挂着笑意问她怎么了,她回答:“没什么,就是很奇妙的感觉,感觉很幸福。”

他小心翼翼地抱起孩子站起身来,小玉就过去帮他拽平上衣下摆,皱眉佯装嗔怨道:“哎,真是有了儿子忘了老婆。”

“哪有,我们老张家不干这种事。”他仍旧笑嘻嘻地。

“昨天晚上你又打呼噜了!特别烦你知不知道。”

“是嘛...那不好意思啊,这不是感冒了嘛,有点鼻塞,体谅体谅。”随后在儿子脸上蹭了蹭,学着狮子王举着小辛巴的样子道:“辛巴走咯,我们去奶奶家。”

小玉无可奈何地笑着拧他一把说道:“你还说没有呢,你现在一门心思全在儿子身上了。这也好,以后你回家了孩子就归你管,我呢,就舒舒服服地歇着,我也享享福。”

张明亮突然停下来,一脸严肃地盯着她。

被他这么一看小玉紧张起来:“怎,怎么了...”

“老婆,你的口红涂到外边了。”随即大笑起来,扬长而去。

小玉掏出镜子照着胡乱在唇边小心抹了几下,加紧几步赶了上去,不忘朝正屋看了眼,大门紧闭,门前雪已经老厚了还没人扫,可见孙教授已经好几天没出门了。

到了婆家,还没进门就听见张明亮妈妈开心的走路声,“来咯来咯,哎呦我的大孙子,想奶奶了没?”说着便张开双手接过孩子。

“妈,过年好啊。”两个人笑着进屋关上了门,发现姐姐姐夫已经到了。

“姐、蒋主任!你们什么时候到的?”张明亮将两个人的外套挂在了衣架上,脱着鞋问道。

蒋震冲他们点头笑了笑:“过年好。”

“八点半吧,茜茜说想姥姥了,我们就早点过来。”张明兰说着便从身后牵出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你还没问舅舅舅妈好呢?”

茜茜腼腆地在妈妈腿前蹭来蹭去,小声说道:“舅舅,舅妈过年好...”

“茜茜过年好呀,给舅舅磕头,舅舅给你压岁钱好不好?”

张明兰笑着推推茜茜说:“快说呀。”

“好。”小孩子说完就跑去找姥姥了。

婆婆正在给小安平翻身,检查是否该还尿布,见他的父母将孩子照顾得还算是井井有条,顿感欣慰。

“记得我生张明亮的时候难产,废了好大劲才把他生下来,一晃眼他也做父亲啦,怎么样,知道当爸妈的有多辛苦了吧?”婆婆又开始了老一套说辞,大家知道下一句又该说孩子长得像谁、坐月子时怎样怎样的话了,可是谁也不觉得烦,因为他们深感一家人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和谐美满过,没有争吵没有旁敲侧击也没有令人为难和糟心,那么,多说一些令人心甜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又有什么关系呢,愉悦的琐事怎么着都不会腻。

张明亮赧笑道:“养孩子确实不容易,定时换尿片喂奶什么的,我还好,只要是小玉太辛苦,每天晚上都睡不好觉。虽然劳累吧,但家里有了小孩就是不一样,一下子热闹多了。”

“还说呢,你睡觉那么死,孩子哭了你也顶多翻个身,还不得我来?”小玉趁机倒苦水。

“别瞧不起人,我现在睡眠轻多了好吧?再说了,那孩子半夜要吃奶我能帮到什么。”

婆婆厉色咳了一声,嗔怪道:“越说越不像话,你媳妇生孩子容易啊?坐月子的时候你就没照顾好,我和亲家母做的营养餐多半都吃进你肚子里了,等出了月子,小玉没胖,你倒是胖了好几斤,哪有你这样的。”

张明兰和蒋震笑着补充道:“可不是嘛,他当时睡得比安平好,吃得比小玉多,可真是享福。”

小玉也在旁边笑得合不拢嘴。

张明亮被大家说得直害臊,登时脸就红了,他难为情地解释说:“是小玉挑食,刚生产完没什么胃口,吃得少,我也是怕浪费嘛,就打扫剩饭。那十几天我是寸步不敢离他们母子俩,不胖都难。”

“可不可不。”小玉也笑他。

婆婆越看孩子越喜欢,简直爱不释手,逗着他的小脸一阵笑一阵的,茜茜趴在跟前也轻轻地拉弟弟的小手。“姥姥,弟弟的手怎么这么小啊?比我的都小!”

“因为弟弟比你小啊,你小时候也是从这么小长到这么大的。你看弟弟的眼睛像谁?”

茜茜看看弟弟,瞧瞧舅妈,立刻指着小玉说:“像舅妈!”

“对咯,这大眼睛,小嘴巴得亏是随了你舅妈了,要是随你舅舅就不漂亮了。”婆婆的笑容里放着慈祥的光辉。

“妈,随我怎么了,小眼睛有神。”

“有你什么事啊,净插嘴,我们娘几个说话你插什么话,去厨房洗菜去。”

张明亮求助地看向小玉,小玉顺势搂着婆婆胳膊道:“我陪妈聊天!你和姐夫去洗菜吧,快去!”

蒋震笑着拉他走:“明亮,以大局为重!”

在满屋子的欢声笑语中,新的一年到来了。

冬去春来,孙教授刚讲完西晋文学史,就有学生跑来问他:“孙教授,你说人死后,她的亲人究竟会是什么心情呢?为什么庄子能鼓盆而歌,而潘岳却是哀痛不已呢?”

孙教授的心被刺痛了一下,立刻冷下脸来拿起书本离开了。提问的学生怎么也想不出平易近人的孙教授为何会生气。

过了一周,再讲东晋的时候,下课那个学生又来了,“孙教授,您上一次是不是生气了?”

“哦,没有没有。上回有点事...”

“那您能告诉我了吗?”

“什么问题。”孙教授示意他边走边说。

“死者亲属的心情究竟是怎样的呢?为什么庄子和潘岳的反应截然不同?”

走在槐树荫下,孙教授沉吟半刻说:“那感觉就像,就像从自己生命里被剥离开一部分,刚开始是沉痛的,后来就像是宙斯趁亚当沉睡时抽走他的一根肋骨一样,没什么感觉,但是时间越长就越觉得不对劲,生活少了一半,习惯的那个人不在,共同生活几十年的那个人再也不在,你就知道,这个世界只剩你一个人了。以往的一切漫上心头就只剩下愧疚了。”

学生听着听着就觉察出了不对劲,便小心翼翼地询问:“孙教授,你...”

“我的老伴前些日子过世了。”孙教师云淡风轻地说。

学生自知勾起了孙教授的伤心事,便自责起来:“哎呀真是对不住,孙教授我真不知道师母去世了。我真是...真是对不起啊。”

“没关系,像我们这个岁数的人,早就已经宠辱不惊了,大喜大悲适合年轻人。老年人的感情都是深厚、平淡的。”孙教授宽慰道。

“那,您会想她吗?”

“会啊,会时不时地想,看见某种情景了就会想起她。”孙教授没敢抬头看那开得正盛的洁白的槐花。物是人非,见证过多少青春,多少爱恨情仇,这些槐花绽放了一年又一年,也香了一年又一年。

“想起和想念不一样,想念是在心里边挂着不放,想起是在脑袋里闪过。”学生清脆的嗓音在耳边回旋,绕进心里。

孙教授是槐花,看惯了高空迟迟不甘落地;小罗是日光倾泻下来的光影,只是偶然迎上他的眼神;孙婶无心欣赏,一心只想折断花枝的梦魇。可怜日光刺痛了生命,槐花浸在血污里,遮盖了晨昏的倒影。

......

孙教师看着眼前这个正青春的男孩子,就好像四十年前的自己一样,盛开在这座校园里,年轻的生命最宝贵也最脆弱,如今刚刚二十岁出头、尚不谙世事的学生竟都能给他上一课,想到这儿,他才发现自己再也不适合这座青春的校园了。

退休之后的日子对于孙教授来说更加难熬,自从孙婶,这个曾经扎在他心中几十年的“刺”突然有一天被拔掉,虽然不再流血,可心上缺的那块肉却再也长不出来了。听见大院大门响动,他几乎是挣扎着从沙发里将自己拔出来,拖动着瘦弱的双腿,一路蹭到窗前,漫白的天地将他枯黄的老脸照亮,他笑了,好久没见到这么美的雪景了。“翠英啊,你瞧,下雪了,好大的雪啊。”他的双唇颤抖了一下,眼皮耷落下来又补了一句:“要是你在,要是你在...”

孙教授叹了口气又蹭回了沙发。室内的摆设与两年前孙婶走的时候相比别无二致。他不曾爱过她,或者说,到了某个年纪后,任何感情都会变作亲情,成为习惯,反抗的意念一旦消失,剩下的年岁就只算是搭伙过日子了,但敢问世上有几对夫妻不是搭伙过日子呢?他没有想到的是,老伴儿的离开对他的打击居然是毁灭的,年轻时,甚至是人到中年他都曾设想过,如果摆脱了翠英就去找小罗,但精神的道德感不允许他疯狂,这与对不对得起谁无关,他只想扮好一个角色,然后毫无缺陷地退出,自己绝对不可能是犯错的那个人。要是孙翠英主动离开自己是再好不过,可惜的是她似乎很能忍耐很能迁就,不似他眼里容不得一粒沙,他有时真的想不通,她对他的感情是爱吗?她大概是不懂爱吧,因为一提到这个字眼她的反应看起来就好像是有人扇她耳光一样。那么为什么她明知道自己不爱她还要留在身边不走呢?难道她也被妻子身份的枷锁束缚着?她的存在只是为了扮好一个妻子的角色?他们原来是同一种人吗?即使被讨厌着,她比他更能隐忍更能坚守,是可敬的对手还是被误解的同伴呢......

到了这个年纪已经没有多少脑力供自己思索,想着想着孙教授就歪头瞌睡,打起了鼾,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个毛病。

此刻电视机播放的电影《花无邪》里,小芹在幽深的巷子里踱步。

1997年,电视逐渐进入家家户户,电影、综艺以及各种节目以不可预料的速度攻略了人们的空闲时间。因此越来越多的靓男靓女挤进影视公司,渴望一夜爆红,事实上,纵然门槛再低,有背景有样貌,想要分一杯羹不难,但也不是谁都可以成为常青树的。有多少人昨天还在荧幕前风光,第二天起就消失地渺无踪迹、杳无音信,逐渐被观众淡忘,然后被其他人所覆盖,再消失、再覆盖。

今晚小芹又喝了好多的酒,强撑着走上楼,在楼梯间的门角落大吐特吐,抹了把嘴,在包里掏了好久,终于翻出来一串钥匙,对了三四次锁眼,才拧开门锁进屋,回到家,小芹将手提包往桌子上一扔,整个人也踉跄着扑到床上去。没有卸妆,迷迷糊糊地就和衣睡到了天亮。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九点钟,小芹揉揉蓬乱的卷发,皱着脸爬起来,换上舒适的睡衣,摇摇晃晃走到镜子前看着花了妆的自己,不禁冷笑一声。昨晚新电影杀青陪着制片人和工作人员喝了好多的酒,和大家玩到很晚才回来,到现在胃还在疼。她吐掉漱口水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甚至还有些恍惚,下眼睑的眼线已经晕到眼袋,像两条可怕的黑眼圈,假睫毛一边失去粘性一半掉落在眼角,口红晕了一大圈也被吃掉了不少,此刻俨然一副女鬼模样。

自从去年被艺人公司发掘去拍电影,这期间发生的事宛如塞纳河畔的一场旧梦,美丽的、丑陋的,笑脸、哭相、愤怒、哀号,外衣、手表、假发、丝袜,酒瓶滚落到桌下,一张张面庞被雪茄的烟雾缭绕,在舞台中心翩翩起舞,池座群头涌动,喧哗不绝于耳,他们庆祝的不是同一件事,却可以共同举杯,一起烂醉,头挨头一起做这样一个梦:国王的权杖被拿来点灯,王冠戴在她的头上,所有的红酒都用来沐浴,所有的钱都成了废纸,没有明天,辉煌只停留在现在。

她喜欢在聚光灯下受万众瞩目,她太想成为所有人的焦点了,哪怕是拥有一刻她都会贪婪地享受着,渴望将所有的爱与关注都据为己有,她开始羡慕女主角,也想成为女主角,那个曾经坐在漆黑影院观看电影的小芹,今天已经成为荧幕里的一员,那个时候埋下的梦今天终于开花了。人一旦尝到了甜头就会变得不知足,想要得到更多,像不在乎饱饿的暴食症患者,胃里有多少东西已经不重要了,他只是想吃,只是想要往嘴里塞更多的东西,他们的眼神因为贪婪而变得可怕而残忍,他们的行动会因为欲望而显得急迫和狂躁,以至于将全部过程都公式化,再也不会为他带来快乐和满足,那些曾经幸福的象征如今已然成为那列名为欲望的列车的内燃机,用永不停歇的欲望之火烧尽所有不坚韧的和易摧毁的,就连焚烧本身也能给他们带来快感,在愉悦中赴死,对于自私的生命而言,也算是一种馈赠。

与酒吧解约的那天,红姐将她的手攥得紧紧的,脸上的表情是喜还是悲已是模糊不清,久了,那抹红唇变成了一团火,烧光了从冬日开启的那段只属于黑夜的往事,她不愿带走,就一并烧死在那里。

“是这张脸救了我,我得珍惜。”她摸着自己的脸,认认真真地往脸上涂抹着一层又一层的护肤品。小芹清楚自己的年纪众多艺人当众不算吃香,她又没有任何经验,一点都不专业,想要吃这碗饭必须要有相当的觉悟才可以。于是她已决心破釜沉舟,同时报名了形体班、表演课和各种专业课程,还有想学习却没有钱报的她就偷偷在旁边听,私底下刻苦练习以免落于人后,为了能够脱颖而出,她付出了比成为“栀子花”“舞池皇后”更多的辛苦。看见自己一点点变强,离那个顶点越近,她就越兴奋,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驱使自己完成这一切的自卑已经让位给了好胜心。

在片场,裹着厚厚的棉大衣的导演坐在高椅上手指着忙来忙去的工作人员大骂:“你们能不能手脚麻利点啊,搭了半个小时了还没搭完,要你们来不是吃白饭的。说你呢快点!”

冻得瑟瑟发抖的场务低着头骂骂咧咧地拿着木板出来,和迎面而来的助理小王交换了下眼色,撇了撇嘴各干各的了。小芹站在一旁手持剧本抖着双腿仔细默背,今天只有两场戏,可等了大半天也没轮到她的戏份。她不敢问更不敢抱怨,只得和其他人一样乖乖等女主角“大驾光临”。

胖导演走过身边的时候瞟了小芹一眼,这一眼就让她浮想联翩,生怕哪里做得不对碍了他的眼。已经快下午两点了,女明星安迪终于一步一摇地踩着高跟鞋来到了众人面前,捏着嗓子慢悠悠地开口:“真是不好意思啊导演,都怪我那私人司机不注意开车,车胎在路上爆了,也没办法,我只好临时换了辆车赶过来了,没耽误大家吧?”

小芹端倪着她精致的妆发和不合季节的衣服,浑身闪闪发光,腕上挎着的古驰最新款包包被她戴金镯子的胳膊晃来晃去,生怕别人瞧不见似的。小芹不禁扭头轻笑一声,因为她想起刚才安迪的小助理急忙把速溶咖啡倒进准备好的starbucks咖啡杯里,抱怨着:“偏要喝这牌子的咖啡,这么冷的天,荒郊野地的让我去哪儿找,就用这个吧,反正她也尝不出来。”瞧她那盛气凌人的样子,也只不过是表面威风,私底下还不就是个爱作的低俗女?

导演笑道:“没有没有,安老师,就等您了,咱换完装就开拍吧。”

安迪又一摇一晃地步入了化妆室。又过了半个小时,摄像师的相机盖才颤抖着掀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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