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拍了还不到一半,天气越来越冷。带资进组的女二号不肯陪跑吃苦,便决定罢演。胖导演重重地撂下电话,黑眼珠随着眼皮一眨滚到左边,瞧见场地所有人还在手忙脚乱、东奔西跑,心里那股火一下子就蹿到了嗓子眼,站起身来往地上啐口痰骂了句:“哪儿他娘的来的大小姐,净给我添麻烦,爱来不来,当谁愿意巴巴地伺候你啊,我呸。妈的,这个时候了让我到哪儿去重新选角。”
正在旁边生炉子的女助理颤了一下,她小心地抬眼瞄了一眼遂又低头更加恭谨地做事。他解气地将座椅一脚踹开,径直往外面走。天冷得厉害,空气中从每个人嘴里喷薄而出的哈气汇聚成了低垂的云烟,是导演胸中挥散不去的忧愁。他拧着眉头朝四周搜索,大大小小的演员此刻都多少显得有些不耐烦,一只肥腻的胖手布满胡茬的下巴上搓了搓,他注意到了站在角落里的小芹,前两天的时候就见过她一次,觉得她模样水灵便记在心里,导演又打量了她的身形样貌,大致觉得满意了便冲她大声嚷道:“那个谁,没错就说你呢,过来。”
小芹心中有些忐忑但还是乖乖过来,询问道:“导演,什么事啊?”
“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我叫顾芹。”
“你演的是什么角色啊?”导演上下细细打量着她。
“盲女。”
“你不用演盲女了。”
小芹惊慌地拉住导演的胳膊:“导演,为什么啊,我哪里做错了我改,您不要不让我演啊,我做了很多工作的,我专门学习了...”
周围人被吸引着都朝这边看,导演不耐烦道:“你抢什么啊,我还没说完呢,有一场跳河的戏你敢不敢拍?”
“敢!”小芹看到了救命稻草向她伸来,她一把抓住了!
“那行,你就演东灵的角色,待会给你剧本,快点准备。”
“是真的吗?我…谢,谢谢导演给我这次机会!”小芹的眼睛亮得像两颗玻璃球,瞬间喜笑颜开,不住地向导演鞠躬。
导演摆摆手,说:“行了行了,快去准备吧,这个机会你可要把握好了,要是不行随时都有可能被别人替换,记住喽。那个道具组快点搭威亚啊,天儿冷了都注意着点别整折了,买它可贵着呢。化妆服装,你们给这个丫头换一下服装,十分钟后开拍。”
工作人员们低声应和着,没有停下手里的工作。
在换衣间的这十分钟里,小芹一直处于神游状态,好运来得太突然,前天还被冷落,今天就一下翻身成为女二号,原来在人没有任何心里防备的时候降临产生的惊喜,才被视作好运。为了不失此机会,她更加认真地背台词,揣摩人物心理情态,虽然还没有适应镜头位置,搞不清站位被导演骂了无数次,她从不灰心,都是报以赧然一笑、抱歉连连,重新调整状态开始。她知道这是老天给她绝处逢生的转机,绝对不能辜负。
就这样,顾芹在剧组摸爬滚打挺过了三个月后错过了新年,圆满杀青。首映当天她郑重其事地用围巾和墨镜伪装自己,一个人跑去电影院,生怕被人认出来。第一次坐在观众席看自己演的电影,她竟感动得流了眼泪,只有自己知道她为此付出了多少辛苦多少眼泪,在别人有暖气空调过冬的时候,她只能一遍遍地灌热水袋,晚上泡很长时间的脚,第二天又要在雪里待一天,她还记得那天反复泡在冰水里的彻骨的寒冷滋味,要不是往上爬的念头支撑着她,她真想闭上眼沉下去算了。电影拍完了她也病倒了,在床上足足躺了一周才能起来活动。代价是值得的,《花无邪》一炮而红之后,有不少剧本都拿来找她,尽管大多还只是小角色,但对于她来说也是绝对不可以错过的,所以她听了经纪人的话,在电影上映后不断参加节目、参演电影来刷高曝光率,趁这个机会大火一把!
一直到放映结束,最后字幕都播完清洁阿姨催促观众离开都没有人指着她惊讶地揭穿她的小把戏:“你不是《花无邪》里的东灵吗?”尽管不完美,她还是噙着满足的眼泪离了场。
从第一次错过新年的那年开始,小芹便再也没有断过片约,从电影到电视连续剧,经纪公司的毒辣眼光使她迅速走红、家喻户晓,她的片酬和身价的小数点也不断后移。舆论中流传的她的资产让她觉得可笑,这些人什么都不懂!可当她拥有的东西越来越多,收到的礼物多到摆放不下,无以复加的堆砌却让她越来越空虚,她总觉得自己一直在追求某种看不到的具有永恒价值的东西,朝一条尽头是黑暗的路跑下去,她在快乐中享受痛苦,在麻木中焚烧欲望。那种空虚感只有在她拥有自己的第四套房产和第一辆跑车的时候才逐渐被填满,让她感到踏实,真正将生活握在了自己手里,但还不够!后来尽管亚洲金融危机让不少人赔了钱,更有倾家荡产的消息连连见报,与此同时金融界的轩然大波使公众的热情投入到了迷醉的娱乐文化之中,逃避糟糕的现实,心想:会过去的会过去的...由此小芹赚了个盆满钵满,并且在她大火之时便改头换面成为了“艺术家秦晓玥”:她家世好、年少留学、西成东就、天生丽质,踏入娱乐圈为大家带来精彩的表演实乃万众之福!秦晓玥不止一次地表示很感谢当初在音乐会上发掘她的经纪人王先生,若不是他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致力于说服她,恐怕她到现在还不会离自己的梦想这么近呢!而她口中的王先生其实早在她成名后就被她一脚踢开,她换了一家更有影响力的经纪公司来包装她单薄惨淡的背景、粉饰她不够漂亮的履历以及,抹掉所有关于她的不堪传言。众所周知,秦晓玥——一个完美无瑕的女人,从小就是众星捧月的公主,现在以及未来也要活在别人的仰望里,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别人的期许。
颇富资产时,晓玥就听从前辈的建议在海南购置了几处房产,他们说:“美金也禁不起折腾啊,还是中国人的老本儿保值!”的确,中国商人自古就爱买房置地,这种基因记忆为她们几年后在经济危机中的损失降到了最低。
1997年7月1日香港回归,举国欢庆,孙教授第一次在电视上看到这则新闻的时候正在沙发上打盹,等到国歌奏起的时候他才瞬间惊醒,抬抬沉重的眼皮,努力集中精神听清电视里在讲什么。在听到“香港回归”四个字的时候他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朝屏幕一步步走进,眼里满是泪水,他捧着电视机,如同看到在土壤里展露几千年历史边角的文物,欣慰地笑了。
在此之前谁不也知道香港会在哪天回归,就像谁也不会想到王永福和孙教授的关系有一天会变得那样密切。
那一天,王永福在店里看见雪飞沿着后墙摸索到店门,然后站定,微笑着朝里面招手。他放下刻刀,在裤子上揩揩手去同她讲话。
“你是要去哪儿啊?”
“上街买点东西。”
“好,你慢点走。”
“知道了。”
一如往常的几句寒暄,雪飞挥别了永福转身过马路。王永福刚拉开门就眼瞅着一辆红色轿车向着雪飞的方向飞驰而去,他想都没想就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拽住雪飞的胳膊,猛地一下将她从马路边拉回来,当时她砾飞来横祸只有一刹。雪飞显然被吓得不轻,惊呆着捂着胸脯喘气,连问怎么了。与生死擦肩而过的王永福突然感到一股心痛,紧接着眼泪就喷涌而出,因为他看见二十多年前死去的哥哥正站在马路另一边朝他挥手,二哥还是十岁的小孩,身上也是干净整齐的,没有一点血迹和脏污,脸上的神情却是不符合年纪的成熟与平淡。二哥在冲他微笑,一如分别前的模样。他哭着又笑了,他明白哥哥在向他表示宽恕和欣慰。眼泪还在淌着,他已经找到了不再难过的理由。
周围的人顿时生出怵惕恻隐之心,纷纷唏嘘慨叹:“多危险啊。”“汽车开得也太快了。”“这不是找死嘛!”“幸亏这小伙子眼疾手快啊。”
车水马龙之间,哥哥消失不见了,于是他稍微缓过神,不知道其实刚刚只过了几秒钟,他搭着雪飞的肩膀对她说:“雪飞啊,你以后走路可要小心些啊。刚才你差点被车撞了你知不知道?”语气里没有责备的意思。
雪飞刚从大家的议论里也听出了个大概,心里既是后怕又是感激,她语无伦次地自责着:“真是对不起,我刚才有点出神...谢谢你啊三哥,真不敢想,如...如果不是你,我可能这时候就一命呜呼了。”
王永福笑着宽慰她几句,便提议护送她过去。
这时,一直放心不下而悄悄尾随的雪飞母亲在街角看到了这一幕,揪着的心这才慢慢放回了肚子里,刚才要不是看见那个男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女儿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她估计也早已经冲上去了。因为上次雪飞钱包被偷,她就不许雪飞再单独出门了,可这孩子脾气倔得很,不让出门便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谁也不理,她拗不过,只好每次和她爸爸轮流在后面偷偷跟着,以免发生意外。如今她看到除了她俩以外还有另一个男人能够保护雪飞,好似吃了定心丸,总算露出了舒心的微笑。
这年夏天在老人小孩的喧闹声中热得格外厉害,黏附在树的夏蝉挥别了枯壳也送走了李航,他终于在貌合神离的父母的殷切期盼下考入了名牌大学,挣脱了双双规则的压迫。只有李航自己知道,他之所以那样拼命地学习不是为了实现父母的狗屁梦想,而是单纯为了彻底摆脱他们的掌控,逃离那个虚伪、让人感到窒息的家,去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李航爸妈没有离婚,继续维持着虚假的婚姻,毕竟那个时候不论离婚的原因是什么,双方都会背负不好的名声,还会连累到工作。既然婚姻结合的目的并非出于纯粹的爱情,就该接受它将如水草般漂泊无依的结局,这么多年来维系他们关系的是孩子,现在孩子离家求学,早已演倦了严父慈母的二人究竟是解脱地拥抱自由还是陷入更加虚伪更为尖刻的挣扎也未可知。
对于李航爸来说恐怕是前者,不必再忌惮儿子哪天发现自己龌龊的行为,又不必假装和年老珠黄且神经质的妻子和睦相处,更不用进门前用力抖散缠绵的酒气,省去了他不少功夫。加之年高位长,送礼的人络绎不绝,手里可供挥霍的存款又多了不少,足够让他在外面舒舒服服地花天酒地、醉生梦死。他这才终于体会到男人四十这枝花绽放起来有多快意,尽管他这朵花已经开了五六年,但他还不知足,要永远不知足地往口袋里增添东西、从身体里是释放东西,这样才会离成功更近一步,或许,其实自己已经成功了呢?
而方志慧则截然不同,混账丈夫怎么鬼混于她而言只是少个人出气儿罢了,可是儿子一离开就是大半年,仿佛剜去了她的心头肉,屋子里空了,她的灵魂也是空的。没有一个人在跟前听她数落和安排,这让她花了好几个月时间的失语和懊恼才慢慢习惯。她常常在日落做完晚饭的饭桌前愣神,等闻不到香味的时候再端起碗来扒饭,反思是不是小时候那一巴掌打得太重了呢。
中国人的爱向来表达的含蓄,羞于开口的感情以为不必多说就能懂,并且允许承受和包容自己对外收敛对内喷发的负面情绪,有了这层心理防卫,满怀的深情就因为性格的扭曲而畸形,好话不会好好说,一片关爱之心却成了严厉和巴掌,然后成为彼此碍于心的自责和愧疚,所造成的伤害往往比爱更加深刻。
或许是被沉重的爱束缚了太久,李航上了大学之后才算舒了一口气,对于他来说哪里都好过远在青市的住所,也有了更加理直气壮的理由拒绝回去,一离开就是四年,无比自由的四年。毕业了本想留在国外发展,没想到校方接到了举报他嫖妓的匿名信,他便只好灰头土脸地回国。没有回家,更没有通知父母,他便拿着剩下的一点钱租房子,创业,连他自己都没发觉父母的期待在不知不觉中也成为了他的目标,在通往“功成名就”“人上人”的路途中连滚带爬、踽踽独行、不择手段。由于他的野心和勤勉、机灵,得到了老板的青眼相待,他就乘胜追击认了作干妈,百般孝顺,一到节假日必携礼登门拜访。再过几年他也成了家,而父亲在他大三那年因为贪污受贿被捕,被判了几年牢,警察来的那天他在场,搜家的时候他也在场,当时他就站在手戴“银手镯”的父亲面前,恨得牙都快咬碎了,父亲低着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而母亲只是无力地坐在椅子上哭,哭得他心烦,在这对父母面前,他觉得尊严和面子被一点点剥落,恨不得一头撞死在树上。对这个父亲他所回馈的只有蔑视,他努力说服自己对这个人陌生,甚至还有那么一丝差点冲出来的报复心,憎恨他恶心的出轨,鄙视他不见光的勾当,嘲笑他肮脏黯败的下场,悲哀他是再高的官连儿子的尊重都得不到…想到这里的时候李航的心就像被尖刀刺痛一下,无论他再怎么努力都始终无法彻底与眼前这个男人划清界限,被这样虚伪破碎的家庭拖累是一种耻辱,这更加坚定了他永远离开的决心。
他摸了摸前年因为一支来之不易的雪茄和安东尼打架时被打断的鼻梁。那个地方小诊所医疗设备简陋,修复的技术太差,导致他原本让母亲引以为傲的挺翘鼻梁如今变成了乏善可陈的塌鼻头。他顶着那块可笑的白纱布在校园里招摇了好几天,当作男子汉打架的勋章。尽管安东尼很是愧疚,但这在他看来毫无遗憾可言,他生气的只是为什么安东尼不让他抽第一口烟呢!他看着镜子里模样稍稍改变的自己竟有些报复似的快慰,笑了起来。安东尼抱歉地皱着脸问是不是把他的脑子也打坏了。他盯着镜子里的安东尼说:“Don’t afraid dude, I’m just admiring my new nose.”
大院里也空落落的,四季的风吹了一年又一年,空缺的位置总有替换,只有墙根的梧桐树经秋历冬愈发粗壮了些。
1999年,王永福和孔雪飞的婚礼在5月举办,那天孙教授的精神状态很好,还紧紧地攥住侄女的手,颤抖着说不出话来,周围人都看着,家里的其他长辈看不过去就出来打圆场说这是舅舅疼爱侄女,放心不下。雪飞满含泪水地微笑着,孙教授拍了拍她的手,深切地望着三儿,这眼神里面包含了对他的全部信任和认可,尽管舅舅不是爸爸,但于一直疼爱如自己亲生女儿的孙教授来说,那一刻就有送女儿出嫁的感伤和骄傲。孔雪飞的父亲站在一边和妻子面面相觑,无奈地笑笑。孙教授在众人的注视下仿佛没注意到这尴尬的氛围一般,将她的手交到三儿手里,缓缓地吐出几个字:“祝你们幸福,孩子。”
这几个字的分量是他用一生的蹉跎,在衡量了失去和被剥夺之后承负着他厚重的梦魇以及曾经轻盈过的热望所给予两位新人最诚挚的祝愿。
又过了几年,王永福在定安街角开了家木雕店,攒够了钱,两口子就搬了出去。西厢房也空了。自那以后,可怜的无人照料的孙教授将自己送去了养老院,夹在空洞冷寂的现实与其他孤寡老人之间,他很少讲话,经常在沙发上一坐就是一整天,要么翻翻旧书,要么写点东西。只有雪飞一家偶尔来看望他时孙教授的世界才会如拨云散雾般清朗,现出无比欢活的精神。
2002年通萤胎圆的中秋满月之下,盏盏点起的各家灯火和奔赴天际的七彩烟花将喧哗的长街照得通亮,晃如白昼,街道上热闹非凡,充盈着喜乐团圆的气氛。从永安街的东头向西延展了几十家小摊,红红的灯笼挂在小车的左右两头,一路走过去,就会发现光是卖月饼的就有十几份,无非还是那几样:五仁的卖得最好,枣泥、豆沙、莲蓉蛋黄、火腿丝…还有小孩子们爱吃的糯米果、糖人儿、爆米花,无论走到哪儿吆喝声不绝于耳。
“香甜的米糕喂~玫瑰青丝、葡萄干、各色水果口味的快来买~”刚出炉的糯米打糕冒着热气在众目睽睽之下从里屋端出来,满脸淌汗的汉子用竹夹子麻利地一个个夹起来装入纸袋里,收钱找钱,一锅20几个米糕没几分钟的功夫就剩下5个了,走远几米远还能闻见丝缕的米糕香气断断续续地钻入鼻腔。
燕子骑在王永福的肩膀上舞着两只小手在空中胡乱抓着,刚长出新牙的小嘴不住地乐,嘴里咿咿呀呀地也跟着小贩叫嚷着,涎水从小嘴里流出来挂在领口的口水巾上,在灯光下被照得亮晶晶的。王永福轻轻摇着肩上的小人儿,笑道:“燕子,爸爸带你去吃糖人儿好不好?”小家伙笑得更甜了,虽然她并不知道糖人儿是什么。
孔雪飞嗔怪道:“燕子太小还不能总吃糖呢,牙会吃坏的。”
“那就舔一下。”
“一下也不行。”
“那可怎么办啊燕子,你妈妈不让你吃糖人儿,那我们去吃什么呀,你告诉爸爸。”王永福歪着脑袋看女儿。
燕子吮着手指,看得眼花缭乱的眼睛直愣愣地瞅着前面,嘴里含糊不清地念着:“糖~糖~”
“宝宝,你不能吃糖,乖啊。”雪飞耐心地解释道。一阵香气扑鼻而来,她仔细闻着,笑着说:“要不咱去买点米糕吧,顺便给舅舅送点。”
“行啊,看看去。”
走近一看,盘里就剩下5个豆沙馅的了,王永福问:“大哥,就剩这几个了吗?”
大哥用围裙擦擦手在门口立着点点头答道:“你要是早来几分钟就还有呢,今天卖得快,这锅就剩下5个了。”
“下一锅要等多久啊?”
“咋的也得20分钟吧,刚上锅没多久。”
王永福问雪飞:“咱是等着还是怎么着?”
雪飞问:“走到尽头了吗?”
“走了多一半了。”
“那咱就先要这几个吧,待会再买点别的就好了。”
“行,大哥,就先要这几个吧。”
“得嘞。”
隔壁摊位卖月饼的大姐搭话:“哎兄弟,买点月饼不?我的月饼是自家做的,好吃得很,要不你尝一块,好吃你就买,不好吃你就买别家的去。我跟你说,全市场就我们家独一份的手工月饼,比工厂批量生产的好吃太多了,你尝尝。别愣着了,快拿一块拿一块,不好吃不要钱。”
王永福哭笑不得地让雪飞把燕子从他肩上抱下来,自己抱着孩子让她去尝。雪飞凑近摸索着从老板娘手里接过一块,仔细品味着说道:“还不错,甜而不腻。大姐,你这都有什么馅的?”
大姐听了乐着扯开袋子,介绍道:“五仁枣泥豆沙,啊那个莲蓉蛋黄、云腿的、肉松的还有黑芝麻的、果酱的。要几块啊,你看大过节的多买点,放在家里随时都能吃,还坏不了,包装这么好看送给亲戚朋友也好啊,你说呢妹子?”这大姐的嘴碎得丝毫不给人插话的机会,要是放到人堆里绝对是一顶一的吵架能手。
“嗯…每样要两块,分两个袋子。有好的礼品袋吗?”
“有有,都是我一大早从601市场新买来的,我跟你说大妹子,就我这月饼放进这个盒里跟在高档店里卖得一模一样,绝对不掉价啊,送礼特有面子。昨天刚有一个男的从我这一下买走了五盒呢!跟你说你买我的准没错。”嘴在说手勤快地一直没停下,大姐从桌子底下抻出两张印有中秋团圆字样的纸袋和两个鱼游莲动图案的礼盒,一双灵巧的胖手飞快地打包好,系上丝带交到雪飞手里。
收了钱放进围裙口袋,大姐仍冲着他们的背影喊道:“慢走啊,下次再来啊。”
卖米糕的大哥收拾着铁盘,对她由衷地佩服道:“大姐,你可真会做买卖啊,嘴也太能说了。”
大姐捋平钞票,手指从嘴边揩些唾沫点起钱来,冲他说:“我哪有你卖得多啊大兄弟,我的月饼也就卖这几天,哪像你的手打糕天天有那老些人买呢。”
大兄弟难为情地笑道:“大姐你夏天不是还卖冰糕,冬天卖糖葫芦吗?一年四季都没见你闲过,要说这一趟街我就佩服你啊大姐,太勤快了。”
大姐数完钱把钱小心地装进腰包里,拉上拉链,叹了一口气,颇为自得地交叠着双手说:“你说大兄弟,我要是不多干能行吗,家里他爸右手还残疾,干不了重活,不就得光靠我了么。你家是闺女吧?”
“一儿一女。”
“我家也有儿子,倒是还能帮着我点儿,等再过两年娶媳妇了,花钱的地方可就多咯,不干不行啊。我呀,就是劳苦命,就为他爷俩活着。”
“快别这么说,你儿子挺懂事的,还有正经班上,也不乱花钱,不跟别的孩子一样疯跑乱玩,还知道过来帮帮你呢。只要孩子孝顺,也就再累几年,老了你就享福了大姐。”
大姐听后高兴地撇撇嘴,手扶着桌子坐下来,敲敲大腿又叹一声:“老天保佑这一天早点来吧,我可受够了,天天风里来雨里去的,这年头哪有啥好做的营生啊你说是不是啊大兄弟,我看你也挺不容易的,一天得做几百斤打糕啊,从早忙到晚没个闲工夫。”
大兄弟往里屋看了一眼,然后也拉了个板凳坐在大姐旁边,伸直双腿叹道:“可不是么,啥生意都难做,为了这一儿一女也得一直干啊,我还行,还年轻,还有我媳妇跟我一起干呢,我俩换着来,这倒还有个照应,也就能过得下去,趁着年轻腿脚好使就把后几年的钱给攒起来。说到这啊,大姐你认得刚买东西的那男的了吗?”
“不认识,咋了。”
“定安街有一家木雕店是他开的,他还有一个瞎眼的老婆,好像是在盲人按摩店上班,俩人生了个闺女,孩子总让丈母娘照看着,他自己还有七老八十的老妈呢,里里外外得往家里贴不少钱呢,你说他不也难过么?人啊,都是为了一家子拼命,哭笑都不想让人瞧见。”
“哦…我说呢,刚才天黑瞧不清楚,我感觉他媳妇的眼睛好像是有点不对劲。话是这么说,但他好歹有个店面啊,人家比咱们强多了,听说像这种卖木雕啊,瓷器珠串的店不少赚钱呢。”
“买的人也不见有几个啊?”
“那是咱没看着啊。反正我听说干这行的能赚不少钱呢,不然租金那么贵怎么能撑得下去。”
只听见女人粗亮的嗓子从热气腾腾的里屋朝外拉扯着:“出锅了。”
他当即甩下围裙向大姐点点头,起身就往里屋跑,连忙应着:“来了来了。”
走在路上雪飞若有所思地拉着王永福的袖子一声不吭地低头走路,王永福走两步就瞅他一眼,问道:“怎么了飞飞?”
雪飞的嘴唇向上努了努,随即又舒展开,黑黑的眼睛在黑黑的夜空下眨眨,双手环住他的右胳膊漫不经心地说:“我在想舅舅啊,不知道他有没有吃晚饭,其他人待他好不好。上次我们叮嘱他多出去走走,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去转转啊。哎…小时候被寄养在舅舅那几年,他待我比待亲生女儿还要亲,可我长大了来看他的时间越来越少,我实在是很愧疚。”说着说着不知不觉又低下了头。
王永福托着孩子的屁股往上抱了抱,他不用看就知道“担忧”二字已经写在了妻子脸上,也清楚这份情谊对雪飞来说分量有多重,这于是他用惯用的语气宽慰道:“飞飞你也别太担心了,你要知道孙教授,哦不…”出于习惯,刚脱口他就意识到了,还没等雪飞反应过来他就先笑出来,笑自己像刚结婚时改不过口时的样子,就立刻更正到:“是舅舅,舅舅他是大学教授,他比我们想象的要坚强,虽说孙婶走了对他打击挺大,我们都理解是吧,可毕竟我也和他相处了十几年,我知道舅舅不会像其他老头那样的。”
“嗯,你说得对,可是现在不比以前,之前孙婶走了以后舅舅还有其他邻居陪,总不会太孤单。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嘛,都是二十多年的老邻居了都会彼此照顾,咱也放心。这下突然搬去了养老院,环境和人自然不比以前了,我怕舅舅过得不好。”
王永福忖了忖:“我知道,没准儿舅舅是怕继续住在那儿难免会睹物思人,恐怕会更难受吧。换个新环境也好,咱也看了这家养老院服务设施都挺好的,肯定会把舅舅照顾好的。”
“话是这么说,我这心里还是放心不下。”雪飞皱着眉。
“我看出来了,你这是歧视养老院老人。”他佯笑她道。
“我没有啊。”
“你是不是觉得住在那里的老人都是没人管的?其实不是,有的是因为孩子没时间的,也有的是怕拖累孩子的,再说了这养老院可不是谁都有钱进的,像舅舅这样有不少固定退休金的老头可没几个,说起来舅舅在院里边还算是阔老爷的呢,你说是不是。”
“也是。”她噗嗤一声乐了出来。
“那你告诉我,养老院老人最需要的是什么?”
“亲人。”但雪飞打心眼里不想把舅舅归到养老院老人行列,即使不承认,她还是多少有些偏见。
“对啊,我们有空了就多去看看舅舅,少什么就添点什么,比什么都强。看看舅舅想不想再找个老太太做个伴,咱也就放心了。”
“别贫了。”雪飞释然地笑了,脸上终于阴云转晴。
看着她笑王永福也跟着舒了口气。
路并不远,就是不太好找,得绕好多弯子,过几条马路才能找到。沿途的街灯点亮了来路,灯泡上噗噗地围着四五只执着的飞蛾,街道风口处脏污的旧报纸被风吹得满街跑,天黑了灯火阑珊、万籁俱寂,只有这些东西自顾自地作响。今天是团圆夜,只有家以外的地方空阔寂寥。坐在门口听收音机的石大爷大老远瞅见他们就招呼着:“哟,永福两口子,又来了?”
“大爷,中秋快乐啊。”王永福知道石大爷耳背就高声回应道,并碰碰雪飞示意:“是上次在舅舅屋里聊天的那个石大爷。”
雪飞也问候了一句。
“中秋节好啊。”大爷伸出手指挤眉弄眼地逗他们怀里的娃娃,问道:“这是你闺女啊?多大了?”
“三岁了。”
“中秋节来看看老孙啊?”
“是啊,我和雪飞正好都放假了就过来看看孙教授。”
大爷注意到了他们手里拎着的一堆东西,惊喜地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感叹:“哦哟,买了这老多东西啊,你们真孝顺啊,老孙可真有福。哪像我家那…”后半句越说越小的脏话只有自己能听见。
王永福不好意思地笑道:“这不是过节了吗,我们也好久没来了就多买点。大爷你吃了吗?”
“吃了吃了,你们快进去吧,别让孩子着凉了,去吧。”大爷笑着摆摆手。
“行,大爷那我们进去了啊。”
石大爷的视线一直跟着他俩到了路尽头,转了个弯就看不见了,他扭回头盯着脚尖叹口气,摆弄着修了好几回的破收音机,自从儿子把他送到这儿来以后,一年中父子俩见面的次数还不及老孙他们两个月见的多,“有儿有女又怎样呢,老了老了还不是被嫌弃。”石大爷心里想着,又坐了一会儿,觉得冷了就搬着板凳一瘸一拐地回了屋。
俩人一脚刚迈过大院的门槛,迎面就吹来一阵风,是入秋不久的凉意夹杂着厚重的土腥味,拨开看不见的灰尘,孙教授就住在那里面。
“舅舅,我们来看您了。”雪飞敲着门侧耳听里面的动静,又叫了几声才听见一阵缓慢的脚步声临近,像是许久没开口的声音苍老又沙哑地问道:“是雪飞吗?”
“舅舅是我,我和永福来看您了。”
“雪飞来啦?”那沙哑的声音增添了一些喜悦。
孙教授打开门,逐渐露出他干瘦的脸,笑起来的时候嘴唇边两条的沟壑深深地凹陷下去,王永福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十几年前孙教授的模样,对比之大令他心头顿时漫上一阵酸楚,孙教授喜笑颜开地看着一家三口说道:“哎哟,小燕子也来了呀。你们快进屋吧,快进屋。”说着便伸出手来扶雪飞进屋,王永福跟在后面腾出一只手关上了门。
孙教授在墙上摸索了半天才找到里屋的灯,打开后进去叮哩咣当地烧了壶热水,等待水开的空当儿老人坐到二人旁边,问道:“你们爸妈都挺好的?”
“都挺好的,舅舅你吃饭了吗?”
“吃了。”孙教授突然想起了什么,重又起身去里屋翻找,俩人不禁探头琢磨,不一会儿,老人提着一个红色塑料袋走出来,将里面的东西摊给二人看。
“今天中秋节,给发了月饼和水果,你们尝尝。”说着便挑出两块五仁的月饼放在他们手里,又开始拣橘子。
“你爱吃五仁的。”
王永福连忙站起来拦住孙教授的手劝道:“舅舅,您别忙活了,快坐下吧。你看,我们也给您买了月饼和吃的。”
“每回来你们都买这么多东西,多浪费啊。你们赚钱也不容易,不是还要攒钱给雪飞做手术吗?”孙教授埋怨道。
“舅舅,这不是中秋节了嘛,我们怕您又舍不得花钱,就给您备了点!您瞧,都是您爱吃的。”
“我都是个老头子了,吃什么都一样,何必费这钱呢。”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孙教授的脸上还是浮现出了欣慰。
“对啊,舅舅,雪飞和我选了半天呢。您有没有吃过鲜肉馅的月饼?这儿还有肉松的,这个是…”王永福打开盒子仔细挑着,拿出两块新口味的给孙教授。
孙教授疼爱地看着燕子,摸摸她滑嫩的圆圆的小脸,笑着说:“小燕子真可爱啊,比上回来长大了一些。”
“燕子,叫舅姥爷。”雪飞细声软语地教宝宝叫人。孙教授看着她,心想:想不到昔日围在身边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如今也做了人母,时间过得真快!
小孩子眨着黑亮的眼睛瞅着眼前这个满鬓花白的老人,竟有一丝亲切感,于是奶声奶气地拉着长音叫道:“姥爷~”逗得大家直乐。
“叫得这么清楚啊,姥爷再给你剥一个橘子好不好。”
“舅舅,你别给她剥了,您快尝尝我们给你买的点心吧。米糕还热着呢。”王永福又取出一个递给孙教授,孙教授就不得不自己吃了。
聊的是万家灯火,彼此的事点到为止就好,别人的故事讲来也不容易伤情,无关痛痒的唏嘘能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而适度的放任对维系关系有好处。
电视里正播着电视剧,看见熟悉的面容王永福不禁心头一震,这不是小芹吗?一阵复杂的情绪从胸口一直泛到嗓子眼,雪飞看不清可孙教授全看在眼里,于是也感慨道:“没想到小芹这孩子这么出息,都成大明星了。”
“是啊,谁能想到…”他顿了顿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些不自然,就提了中气镇定地说:“她走到这一步也不容易,别人看她表面光鲜,有几个知道她背后下的苦功,不过总归是好人有好报。”
雪飞微笑着附和:“是啊,之前我在大院里和小芹妹子打过几回照面,说过几次话,就感觉她人挺好的。人长得也漂亮。”
孙教授想起了什么,只觉得一阵惋惜:“只是这孩子一向内向,不知道是怎么习惯这样抛头露面的。这圈子也不好生存下去,她一个人孤军奋战走到今天定是吃了不少苦的,可怜的孩子。”
王永福见气氛有些感伤便兴致盎然地问道:“舅舅,小芹的电影您看了吗?”
“哪部啊?我很少看电视,但是有她的我几乎都会看,毕竟很少见到大院里的熟人了。”
“是叫《牵牛花女孩》吧。她是女一号的那个。”
“嗯看过,和她小时候一样。”
雪飞对大家谈论的这个女孩越发好奇了。她的同事有的喜欢她也有厌恶她的,喜欢她的说她这也好那也好,不喜欢的则说她做小三攀上了富二代,背地里人品差得很,净是一些不太风光的事。雪飞向来不参与这种是非的论断,只是笑而不语。
而今天在丈夫和舅舅口中的秦晓玥却又是一副面孔,这一点她颇为吃惊,刚才为了配合所说的漂亮话其实是无心之谈,仅几面之缘并不够对一个人下判断,何况这个人在经历了那么多足以摧毁人生的变故之后还能站起来,仅凭这点,她就很了不起,可了不起和人品好坏又没关系。
谈及王永福的木雕店时,两人会心一笑,那是二人结缘的地方,说到那天雪飞被偷了钱包,永福还要感谢那个贼,要不是他怎么会有王永福热心相助的机会?。
“到了节假日订单会多一点,平时就稀稀散散几个人,凑合能开下去。”王永福赧笑说。
“人学会知足就很好,你现在我是放心的,雪飞跟了你我放心。你们俩都是好孩子,将来定错不了。”孙教授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听他的语气猜想应该是喜悦的。
孙教授又问了雪飞眼睛手术的事,他恨不得把他们分别期间内发生的所有事都打听个清楚,好像以后不会再见了一样。
雪飞努力看着眼前人的轮廓说:“已经做过一次手术了,医生说还有机会恢复视力,现在能看见一点点了,只不过还是模糊的,像是隔着毛玻璃般不真切。”
“10号我们就去做第二次手术,现在技术这么发达,雪飞的眼睛一定可以治好的。医生说话都保守,但我们都相信成功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王永福补充道。
孙教授卸下负担似的点点头,双手交叉在膝,盯着电视机走了会思。
两人临走的时候,孙教授从后面叫住他们,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递上前去,说道:“雪飞,这个你拿着,钱不多就当舅舅的一点心意。为了治眼睛你们花了不少钱。”
雪飞急忙推辞,手都不知道往哪搁:“舅舅,我们怎么能要您的钱呢,我们有钱的。”
“是啊,您的钱自己花就行了,别省着。我们自己有办法的。”
孙教授摆手,执意要将存折塞进雪飞的斜挎包里,“我就只有你们这几个亲人了,我每月还有退休金呢,住在养老院里又不用花钱,我留着这钱也没用,早晚都得留给你们,不如现在就派上用场,好让我这个老家伙也出出力。”
见二人百般推脱,孙教授冷下脸来,严词喝到:“叫你们拿就赶紧拿着,别让我发火!”
两人噤若寒蝉,他又缓下神色道:“听我说,我明白你们的孝心,舅舅也是真心拿你当女儿疼爱的,你想想是不是?所以就更不能拒绝我这个长辈的心意不是吗,你要是不收以后我就不让你们来了,来了我也不开门,你们说怎么样?”
二人面面相觑,话说到这个份上也不好再拒绝,只好接了过来,心里又暗暗发笑,想不到孙教授也会有这么可爱的一面,都说“老小孩,老小孩”,这话还真没错。
孙教授这下才放了心,送他们离开后,看着眼前堆满一桌子的瓜果礼品默默地转了半天眼泪,末了叹了一句:“老了不中用了。”然后用心地挑了一些拿塑料袋装去给老石,让他也中秋快乐快乐。
平日里,老石和孙教授走得近,常在一起下象棋,坐在树荫下听收音机。老石爱说话,原先是个下井的工人,年轻时受过不少伤就坐下了许多病根,老伴又走得早,他不想给儿女添麻烦就自己来了养老院,省得孩子们为了赡养他而吵架斗嘴伤了感情。也没什么不好,反正在家也是自己一个人,孙子孙女用不着他照看,搬到养老院,老房子就变卖了钱散给儿女了。
在大家都为他鸣不平说他傻时,老石却颇为满足地说:“我的这些儿女都孝顺,都按时给我交钱,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日子过,我这个当爸的,在他们小的时候没好好照顾他们,老了老了就不给他们添负担了,孙子孙女也大了哪儿哪儿都得花钱,你说孩子们在我面前抱怨我也不能装听不见啊不是?钱攥在手里,儿女就远了。别看我这个人没啥文化,我老伴就说过,我就有一个优点,那就是识相哎!破房住了几十年了,也卖不了几万块钱,我自己还有点子家底,等到真有哪天了可以应急用一用。”大概是想到了以往日子的温馨,老石粗糙干瘪的脸上现出了一抹光辉。
老石对戴眼镜的人特别有好感,认为眼镜片越厚学问越深,虽然自己没上过几天学,但也想跟着学点东西,一来是为了满足好奇心,二来是想要离子女的距离更近一些。于是就待着没事总找孙教授说说话,孙教授也没架子,常打开门邀请老石进屋或搬着凳子到当院和老石坐着聊聊天、下象棋,老石象棋下得好,每一局都变换招数,让人摸不清套路、无迹可寻,稀里糊涂地就输给了他一次又一次。老石总是端着茶缸子,喝着一杯浓茶胸有成竹地等他着棋。
孙教授一直以旁观者的眼光俯视众人,置身事外让他有时能看得更清楚,开始他还不太会和他们打交道,因为总有那么几个老头老太太与旁人不同,时而笑脸时而拉长脸,后来他也就慢慢理解了那几个脾气古怪的老人并非改不了年轻时的暴烈偏执,而是基于长期的孤独和合家团聚的愿望,却因或碍于面子不肯开口或儿女不孝不愿探望而产生的被抛弃被嫌恶的亦悲亦恨的失落感所致。其中有一个老太太倒和去世的老伴有几分相似,无论是身形还是说话时咄咄逼人的粗蠢样貌,都能让孙教授眼眶一热,不知不觉地想起了胡同里的岁月,意识到自己是那么习惯了有孙婶的日子。自从身边少了那么一个聒噪又小心眼的人,他充沛的道德感和引以为傲的君子修养便如立秋枯萎的槐花那样失掉了颜色,也散尽了香味。
同时他也意识到,找到相像的感觉有时是残忍的,若无其事地提醒着人们曾经失去了某样东西,无可替代,烙在回忆里成个疤,成为刻在骨血里疼痛的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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