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瞬息万变,风波之民逐浪潮而汲汲疲役,碌碌奔波于一场又一场的角逐游戏,在午夜、在黎明,有人喧嚣有人呼喊有人失眠到天亮,或许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在等待什么,光是等待本身就足以让他们兴奋至极。21世纪的到来超越了所有人的期待,互联网轧密了人事物之间的针脚,用它奇幻的魔力太想要将一切尽在掌握,以满足越来越大的胃口和征服欲,也越来越得不到满足。猎奇、跟风、进口、时髦、非主流...太多新鲜的事物灌进消化不良的世界,判断题变成选择题,定向选择又变成多项选择,最后还是个判断题。人们面临的不再只是眼花缭乱的外界,而是怎么也填不满的空荡荡的内心。
秦晓玥尽管三十四岁了还是独身,稚嫩青涩的面容已然蜕去,定期的美容保养和关于人世的阅历让她变得性感、妩媚,眉毛纹青是当下最时髦的款式,鼻梁挺拔,脸部脂肪少而五官立体,深深凹陷的眼窝显得双眼更加深邃迷离。关于秦晓玥的脸媒体曾展开过一场场争论,何种话她都听过,或褒或贬的内容、或喜或厌的评价她不在乎,她要的无非是红,要做最红。奢侈品和房产已经不能够提起她的兴趣,她现在需要的是感情,可是总不能从追求者里找,那些富商她嫌俗、那些同行她嫌不靠谱、那些素人她瞧不起。有些时候她甚至有些恍惚,觉得现在的珠光宝气、光怪陆离仿佛都是梦幻泡影,轻轻一吹就会幻灭掉,然后发现自己还是那个一无所有、自卑懦弱的顾芹。过去十几年所有的辛酸所有的喜怒哀乐都那样深刻,一路的坎坷鲜花之下的肮脏反复提醒着她:绝对不可以放弃,绝不可以失去。她不过是个女人,一个白手起家的女人,能拿什么保住她的江山,她清楚那个答案,自从自己不再属于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她就学会了接受所有可能,甚至可以放弃原则。
在安迪的私下聚会里,昔日的绯闻男友、现在的知心老友陆淮宁和她坐在朝落地窗向的沙发上问道:“晓玥,你真不打算结婚了?”
晓玥带着蕾丝半指手套的两根手指间夹着女士香烟,她潇洒地吐出一口烟圈,不屑地说:“结婚?结婚和独身又有什么分别?”
男明星将左腿搭在右腿上,倒换了下手,无名指上套的铂金婚戒在阳光下晃动。他摆出要说服她的架势:“怎么会呢?你看我和采薇就很好啊。自由和孤独是不一样的,你是个女人,更需要有个家。”
秦晓玥弹了弹烟灰,笑道:“老陆,把架子放一放,这不是高中课堂。”红色紧身连衣裙包裹着的浑圆的臀部又往后深坐了一些“二十四岁的时候没有遇到合适的人,三十四岁见的人多了就越来越不像了,等了一年就再等一年,到了这个岁数就更不着急了。”
“你和魏杰不是...”
“我跟他没什么呀,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只是逢场作戏。”她的目光不时地被他手上的戒指吸引,光亮得像一点烧破黑夜的火星,刺痛她的眼眸。
“小时候我敬爱的一位教授跟我讲过善恶的辩证关系,后来自己用亲身经历慢慢悟透了,发觉其实一切都是辩证的,婚姻和爱情,爱情与偷情。爱情的终点不是分开而是结婚,成为家人,要责任要安分,超过伦理的一切都被视作逾矩,世界便失去了一半的颜色,只能囚禁在妻子丈夫的角色里,演给外人看。婚姻难道不就是束缚吗?把任何现实的猥琐的东西带进来一起焦头烂额、撕破嘴脸,怀疑来怀疑去,婚内出轨堪比犯罪,但谈恋爱时就不算。所以感情会因为一张结婚证而升温保持一辈子不变质吗?很遗憾,我到目前为止见到的都是失败的貌合神离的婚姻。”
她冷漠地笑笑,移过头去瞧窗外的楼厦。小小的玻璃窗往外看是宽广的世界,从外往里看,则是一只只再可怜不过的小小窗格,这样看来自己看似曲折又迢迢的人生之路在漫长的时间面前也不过是沧海一粟,长河中的一叶孤舟。想到身边的这个人坐得很近,却离他很远,这座房子里的人有哪个与她真的相亲呢,公开场合见面时会笑脸相迎聊几句,私下里却从不主动联系,好像每个人身边都不缺朋友,只需要追捧者就够了。她受够了溢美之词,只想要个朋友,像从前玉红和小玉那样可以交心的姐妹,在危难之时二话不说出手相助的朋友,可是秦晓玥不会去讨好迎合别人,在外人面前永远都是一副冰山美人模样,由此这些年来只剩下了陆淮宁这么一个朋友,可是他结婚了,就不好像之前一样走太近,说起来这一对还是自己牵的线呢,没想到却把他给推远了。无助和孤独的侵袭使她此刻有些鼻酸。
老陆看她双目无神的模样便知晓她在想什么了,于是叹了口气:“看来你的洪水猛兽又泛滥了,要把我也淹没么?”
他眼里的晓玥背影单薄,似乎永远是孤独的,打第一次遇见她的那天起她就是这副冰冷、骄傲的样子,还有少女的害羞腼腆,如果要用一种东西来比喻秦晓玥的话,她像是永远无法靠近的冒着寒气的月光,高高挂在夜空之上,低低垂下目光。此刻她的剪影嵌在灰白的氤氲里,像燃烧的白玫瑰,让他有点慌神。
晓玥回身冲他一笑:“不会不会,我知道老陆是旱鸭子。冲跑了你我可没法向采薇交代。”
“在这儿就别提她了。”话刚脱口他自己就感到一股暧昧,又补充了句:“你总拿她做挡箭牌。”
晓玥笑了笑。
“咱俩都六七年的交情了,有什么想法还不能跟我说吗?我应该是最了解你的人了吧,你不用说话我就能知道你在想什么。”
“那你猜我现在在想什么?”
“你在想:老陆能猜出来才怪!”陆淮宁狡黠一笑。
晓玥在圆形沙发里笑得缩作一团,像只小刺猬:“真有你的,这算不算作弊?”
大老远听到梁彩玉标志性的走路节奏——如同穿不惯高跟鞋似的不自然的“磕嗒,磕-嗒”声,晓玥立刻收声,整个人不动,只见梁彩玉果然从后面走来问陆淮宁:“哎?陆哥,你看到晓玥姐了吗?”
陆淮宁看看整个人都埋在沙发里的秦晓玥,秦晓玥冲他摆摆手,陆淮宁便回答:“没有啊,刚刚还看见她来着,可能去别处了吧。找她有事?”
“嗯,是有点事。”梁彩玉难为情地说。
“那要不要我帮你打个电话?”
陆淮宁看见秦晓玥手扒着沙发边正在咬牙瞪他,口型在说:你找死啊?
“啊不用了,等会我自己去找她吧。”梁彩玉笑笑,带着“磕嗒,磕-嗒”的足音又走了。
秦晓玥等脚步声听不见了才恢复了坐姿,偏过身要打陆淮宁,陆淮宁双臂作防备状,笑着求饶:“我错了我错了,等会小心小玉再找过来。”
听到“小玉”两个字,秦晓玥心里咯噔一下:“叫得挺亲切嘛。”
老陆耸耸肩问:“你为什么躲着她啊?”
“不喜欢她那股劲劲儿的感觉。而且这几天她一直联系我经纪人想和我合作,我不愿意就躲着。”
“直接拒绝不就行了,这也不是你的风格啊?”
晓玥无奈地笑笑:“拒了,这姑娘执着的很,好像我考验她似的。”
“言归正传,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秦晓玥轻笑着拿脚尖踢他说:“有什么好说的?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况且已婚男人一讲话都是说教,我才不听。”
老陆摇摇头作罢。
过一会大家笑散了就纷纷去找主人叫饭。
老陆没有喝酒,于是他开车送晓玥回家,一路上晓玥头歪靠在车窗上,盯着窗外一瞬而过的光影,看着人和树都在天空之下轻轻摇晃,流云也在吹风。她打开窗户将手慢慢伸了出去,感受煦风在指尖溜走,握也握不住。老陆用余光看了她一眼又一眼,轻轻踩住刹车放慢了车速并担忧地嘱咐道:“不要把手伸出去,危险。”
晓玥陶醉地闭上双眼不理他,这种话她早听腻了。春天实在太美好了,连风都是温柔的。她纤白的手指拨弄着清风想象拨弄一根琴弦,耳边男人变奏的弦外音只觉得聒噪。
老陆见她没反应便腾出一只手把外套披在她的身上,慢慢开车。
到了小洋房门口,老陆看着晓玥已经睡着,像一只安静倔强的猫咪,即使是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调皮地上翘好像下一秒就要睁开明媚的双眼说话一样。沉寂了一会,晓玥梦呓着惊醒了,长舒了一口气撩了下长发,还在回味着刚才那个短暂的梦魇。
老陆熄火放下手刹,侧身微笑着说:“喂,你家到了。”
“啊?你说什么?”她转过头来,还有些愣神。
老陆迅即左手撑着方向盘猛地向右探身吻上了她的嘴唇,晓玥吃了一惊但并没有推开他,她甚至没有意外,而是以一个小时前醉意的眩晕作为回赠。
她知道这八年之间的情感里夹杂着逾越友情的关注和暧昧,敏感如她怎会没有察觉?只是当时自己还不出名却已深陷各种桃色绯闻之中,身边的朋友只有陆淮宁不离不弃地照顾她,但那时她并没有考虑到感情,就像当初她怀着同样感激的心情接受三儿哥的好一样,等自己有能力了再作报答,无作为总好过无结果,不结果的种子开的花再绚烂又有什么用呢?她实在不忍伤害他,于是她将一个叫做采薇的女孩介绍给他,采薇家世好、有才华,是真真正正的大家闺秀,和陆淮宁这个富二代很相配。陆淮宁没说什么,不到一年两人就结婚了。但秦晓玥和陆淮宁无论是作为影视搭档还是好友出现在公众视野实在太久,所以即使陆淮宁结了婚媒体还是没有放弃关于这一对金童玉女的花边新闻的报道。
忽而秦晓玥睁开眼睛摸着他的脸,叫着他上部戏中的名字念道:“青衫,我们早就杀青了不是吗?”
在街角遇到半醉的宝丽之前,王永福以为自己可以抛却过往,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一生。可是当他看见惊似小芹的宝丽摇摇晃晃地走进酒吧时,他忽而就忘记了出门的目的,鬼使神差地跟了进去,决定一探究竟。
这是他第一次来,一门之隔,地下地上区别好似地狱人间。人群熙攘,烟雾缭绕,他紧紧盯着宝丽的身影不敢跟丢。终于,宝丽坐上了吧台,招手点了一杯白兰地,然后一仰头像喝白开水一样灌了下去。王永福走近才发现他又将她错认,刚想离开,却又转念一想,既然上天安排这个人不断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就代表这其中必然有因缘注定,他总感觉这个女人和小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不妨留下来看看究竟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于是他便走过去若无其事地坐在她旁边,酒保问他喝些什么,他说他要一杯苏打水。
还没等服务员开口,宝丽就发出一声讪笑,歪过头冲他说:“哪有你这样的啊,来酒吧就是喝酒嘛,喝什么苏打水。”说完摇晃着手臂又要了一杯。
就在下午,许久不见的阿钟又来闹事,把饭店搞得一团糟,自己跟民警解释了一通才免于被查封,而回到家,宝丽又发现自己的衣橱被人翻过,登时就朝秋生发了火,大骂他一顿又夺门而出。出了门以后发现自己没地方可去,她又不想让小红看到自己这副模样,于是就只好到各处买醉。
王永福把刚端来的苏打水推到宝丽面前说:“给你解酒的。”
宝丽从散乱的头发空隙里狐疑地审视他,衡量他到底是个多管闲事的家伙,还是个借机搭讪的浪荡人。于是推开水杯毫不客气地说:“走开,我就是要喝酒,不醉不归,不归。鬼才要回那个家呢...”
周围正吵,王永福歪过身子靠近些说:“我劝你还是回家吧,一个女孩喝这么醉在夜里多不安全,家里人也担心啊。”
宝丽听完便认定他是前者。于是一把将他搡过去,嚷嚷着:“谁爱回去谁回去,我凭什么要每天面对那个白痴笨蛋啊。凭什么要我一个人面对这一切啊。”她放下酒杯,头枕在臂弯里,“我的人生完了,全完了...”
“你小点声。”王永福瞬时呵止住她,下意识地环视四周,却发现所有人都被包裹在一片浓雾之中,面目模糊不清,跟随着嘈杂的音浪纷纷扭动着身体,像深海里飘摇的海草,不知疲倦,根本没人在意他们之间的对话。他这才放心大胆地询问:“怎么回事,你愿意说说吗?”
宝丽打着酒嗝醉醺醺地颠三倒四、毫无逻辑地将自己的半生经历说与他听,她时而歇斯底里地大笑时而悲观绝望地痛哭流涕,还有几次差点呕吐出来。大概讲累了,她终于枕着这几年的愁云苦雨跌进了梦乡,靠在王永福的肩上睡着了。
王永福看着她折腾了一番醉得不成样子,知道自己惹了一个麻烦,但看着她却怎么也不忍心留她一个女人在这里过夜。于是他付了酒钱,搀着宝丽挤过如浪潮汹涌的人群,爬到地面上才呼吸到一口新鲜空气。他试图询问她家的地址,可是她实在连话也讲不清楚。无奈之下,他只好就近找了一家宾馆,在老板娘肥腻而精明的眼皮子底下将她扶进了房间。宝丽的身体是同样的纤细,但与旧日的小芹不同,她看起来要更丰腴一些,这一点是王永福谨慎地将她抱上床后才发觉的。她像一团刚捏成形的红土,敷着不均匀的光泽摊在空气里,等待被热望或者失望风干冷却。
王永福帮她脱下高跟鞋,盖上被子,打开床头的一盏半旧的台灯,灯丝脆弱得晃了几下才稳定下来,投下一束鹅黄色的光在床头。
在柔和的灯光笼罩之下,她的面庞更多了一丝妩媚,任凭谁也不会将眼前这个熟睡的美人和刚刚的“酒鬼”联想到一起。好奇怪,她在熟睡时也倔强地蹙着眉头,乌黑的秀发散落在被照的昏黄的棉纱枕头上,像一缕缕妖娆的触手,又像是一团求救的海藻,随她昏沉的脑袋微微晃动,那青丝便闪着或明或暗的光,像是从地底觉醒的曜石,又像是原野里不夜的小溪,没人知道它会流往哪去,也没人知道它会为谁而干涸。
他有些恍惚,知道自己不该留在这里,可双脚又好似粘了强力胶迈不开步子。他纠结不过便打算心里的话说完就逃离这儿。不过十年间沉淀的分量太重,不好轻易说出来,他需要借助一点酒精才能开口,他从来没让自己醉过,不是酒量太好,而是从不喝多,他知道喝酒于他无益,所以向来滴酒不沾,这时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有了想喝酒的冲动,当然,这个念头出现的时候他没有过任何质疑的声音,而是飞奔到楼下要了两罐啤酒回来,心脏不住地“砰砰”地跳。他刚拉开啤酒拉环,宝丽的眉头就拧得更紧了,痴痴地嘟囔着:“喝不下了…”
他笑笑,拉过一只凳子坐下来,对着她将自己的独白一口口啜饮着,当400毫升的啤酒只剩底子的时候他才那手背擦嘴,把易拉罐小心翼翼地放在床头柜上,避免发出一丝声响惊醒沉睡的故人。
思忖了一阵,永福对着轻鼾的宝丽流下泪来,他轻轻拉住她涂着红指甲的手,脑海里却浮现出小芹惊慌失措又有些苍白的脸,张了张嘴——它锈了很久,以至于还没出声就先掉落了许多悲哀:“小芹,你过得好不好?你从来都不让我知道,你这个要强的丫头。我知道你一直把我当哥哥,所以我也不好越线。但我从来没把你当妹妹看待,喜欢看你清早去接水,我就赶紧冲出去和你偶遇;喜欢你轻轻哼着歌;喜欢看你望着月亮发呆;喜欢你叫我三儿哥;喜欢你面对所有幸与不幸时的倔强和脆弱。你知道吗,我一直都很想为你分担,但又没有合适的身份,只能干看着你难过,你知道我有多难过,你向来都知道,你向来都知道…虽然你没有选择我,但我不甘心,不想成为你的过客,我想永远留在你的世界里,成为你一辈子的依靠。可那时…”他盯着小芹映射在宝丽的那张脸苦笑说:“是我的错,是我太懦弱,因为太多太多的顾虑让你煎熬让你等,甚至连分别的时候我都没敢出现,没敢说出真心话,小芹,我…”
宝丽这时悠悠地睁开眼,找寻刚刚一直在耳边缭绕的声音,看见一个男人坐在床边哭泣,爱护似的握着自己的手,那种感觉竟有些说不出来的熟悉。大概是常年的孤独和婚后的不快,又或是小芹从她身体里受到感召而苏醒过来让她用双臂环住他的脖子将他拉拢过来,两张脸一下子贴得好近,近到永福努力屏息也能隐隐闻到宝丽微醺的酒气和耳后散发玫瑰淡淡的幽香,宝丽迷离的双眼细细地端凝着眼前这个略显疲惫的男人,他的眼神里充满着热望和怜惜,却又不时地逃避,这份可悲的克制让她感到一阵鼻酸,于是她懒懒地问:“你想说什么,嗯?”声音软绵绵的又有些沙哑,尾音因为醉酒更多了一点撒娇的意味。
王永福双臂支撑在她枕边,心跳不断加速,他感到一阵兴奋,可伦理的不洁时时发出警告让他后退,但宝丽此刻的眼神在他看来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回应,仿佛在说假如此时错过他便再也没有补偿的机会而余生都要陷入悔恨和自责之中了。于是他全然不顾,轻轻抚上宝丽柔软的发丝,终于轻声说出了那几个字:“小芹,我爱你。”
宝丽微笑着抬头吻了他。
梦里的那一吻确确实实地覆在了自己的嘴唇上,王永福的脑子里顿时就空了,什么僵硬的道德,平淡的家庭以及糟糕的前半生全部都在手中宝丽丝滑的黑发和柔软发热的身体前失去了位置。同时他对小芹惯有的小心翼翼,使曾经自卑的恐惧又悄悄提醒他的过去,担心自己做得不好,他把这当作一场考试,可宝丽却告诉他这只是迷路的孩子所做的游戏,谁先找到家谁就赢了。她热情而宽恕的力量正暖暖地包覆着他,而薄薄的月光以逊于灯光的亮度在他的背上轻轻流转,清凉如水,一面让他清醒,一面让他醉。是宝丽有意无意地爱欲在黑夜迸发,鼓励并拥抱他所有的爱,才让王永福逐渐放下旧日的梦魇,在抱有缺憾的爱中破茧成蝶,将所有不甘所有幻想通通吹灰成烟,然后顺着纱窗极小的洞隙飘荡飞扬,一声不响地包围着残月,扮作一团轻薄的云幕。
第二天醒来,宾馆略微褪色的纱帘已被阳光穿透,洒在凌乱的床被上,宝丽被后脖颈黏腻的细汗热醒,伸手掀被的时候恍惚间触到了另一个人的手,她像触电一样扭过头,惊讶地发现旁边躺着的人竟是那个在酒吧里看自己痛哭流涕喝得烂醉的人。忍着宿醉的头痛,宝丽回忆着昨晚的细节,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吻了他,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做。是出于对那个傻子的报复么,还是互诉衷肠的感动?不管出于什么心理,她的心中到底是被快感和难过充满了。
此刻,王永福还在做梦,他也许还没有分清这到底是梦,是枯萎的爱情,还是失而复得的情人,他还不愿醒过来。宝丽看着王永福出了神,动机是忘记了,但是他怀抱里的温度和他的温柔却是真实的,从来没有男人像他那样真诚地向她告白,让她感觉自己是他一生当中最最重要的人,是他想要给予无限爱护与深情的唯一。可是,她转念又觉得自己是个小偷,以不光明的手段偷走了本该属于另一个女孩的幸福,尽管有些许不安,但她必须承认她贪恋这个男人所给予另一个女人的温柔,甚至想要据为己有。但她知道自己该走了,于是,她俯身快速地在他脸上轻轻一啄,轻声下床了。
等她走后,王永福才揣着沉重的心事慢慢地睁眼,他知道自己犯了错,宝丽是醉的可他是清醒的,清醒到宁愿死在仅有一夜的梦里。他心底埋葬的疼痛好像不见了,却又被新的愧疚和懊悔填补了,他想否认却又不得不承认仍撩骚在心头的那点雀跃,拼命想克制,却又无法阻止宝丽、亦或是小芹的倩影在脑海重现,他甚至有些后悔没能像往常一样对她说一句“早安”,那样的自己简直太贱!为了避免尴尬,他忍住了重温过去的渴望,也忍住了想要和她再进一步的贪心。两个如此相像的人,起初在夜里他看不分别,但是经过这一夜他明白了二者的不同。宝丽的爱恨都很大胆直白,不屑于任何虚伪的矫饰,是朵盛开在街角的蔷薇,她的热情和娇艳是人间的;而小芹呢,她的感情沉寂而贫乏,始终小心翼翼地攥在自己手里,是开在教堂窗口的山茶花,她的清高和倔强是不实的。
阳光正躲在半透明的纱帘后面,不冷不热,照得人不痛不痒,他本觉得自己像一具没有感觉行尸走肉,永恒和片刻于他没有区别,可他突然感觉这具枯骨开出了花来,身体里奔腾着的原是青春残余的最后一丝深情,在此刻也散发出迷人的陈香。
过了一会他还是挣扎着起身,穿衣服。
经过前台的时候老板娘叫住了他,那是位四十岁上下的女人,体态臃肿,拥有着同等年龄的世故与无趣,此刻她人中右侧米粒大小的黑痣正牢牢盯着他,他的心被揪了一下,猜想她是不是雪飞的远方亲戚,所以看他的眼神才这么不对劲,昨夜的灯太暗才没有认出他的脸,今早一准就看清了是他?
“哎,有人留给你一样东西。”老板娘慵懒的尖嗓门儿打断了他的思绪。在注视之下,戴着金戒指的胖手缓缓将一张雪白的纸条拍在前台,向前一推,另一只手还握着苍蝇拍,这个人像一座泥佛,俨然一副憨态、懒得说话的模样。
他接过那张白得刺眼的纸条,心里实在没底,担心宝丽会不会写些不该写的内容,疑心她是否看过,而老板娘轻蔑的黑痣和渗着油汗的双下巴似乎在表示着不屑偷看,满脸写着不在乎。忖度之下,他打开来读,上面仅有隽秀的一行字:“谢谢你的照顾,山水之大,再无相逢。——B”
瞬时,他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宽慰与轻松,他谢过老板娘便出了门。老板娘睥睨着他远去的背影叹了一口气,连头都懒得摇上一摇。
进家门之前,宝丽心里有些忐忑不安,她不清楚为什么会对这个傻子愧疚,他什么都不明白。况且自己明明才是这场婚姻的受害者,林秋生懂什么,自己对他而言无非就是个他喜欢的房客罢了,他只会对着她傻笑,什么忙也帮不上。她虽然这样想着,但她知道秋生也是受害者,要承担她的抱怨和指责,他又做错了什么呢?她还会预料只要见到秋生那张纯洁无暇的脸,她就又会责备自己,恨自己老于世俗,又恨他不谙世事。
最后确认好妆发于出门前无异,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开门进家,实则心里忐忑不安。只见秋生正专注地把洗好的每一件衣服叠好,工整地放进衣橱里,还在上面满意地拍一下,那副小心翼翼又笨拙的样子逗得她笑出了声,秋生听见了声音便惊喜地回头,绽开了笑颜,刚想要扑过来,但怕她还在气头上就把刚伸出去的脚缩回来,小声说道:“宝丽,你回来啦。”
宝丽微笑着走过去摸他的头发。
“宝丽,你昨晚去哪里了,我怎么也找不到你,我去了哥哥家,去了小山坡,去了饭店,饭店好乱,都没找见你,你去哪儿了,我好担心你。”
宝丽不自然地盯着鞋尖看,发现秋生刚换上的洁白的袜子渗出了血迹,显然是昨晚他走了太久的路磨破了脚趾…宝丽舔了舔嘴唇,眼睛里已有了泪水,她扭过头去擦,声音有些颤抖:“秋生,我昨天去找朋友玩了,没注意时间就晚了。你晚上怕没怕?”
“我是大人了我不怕,哥哥说我的任务就是要保护好宝丽,我要一辈子对宝丽好,我是大男人我不怕!宝丽,那我不在你身边你怕不怕?”
宝丽听他说自己是“大男人”不由得又笑了,但看秋生一脸认真的样子,她的防备心和担忧就彻底放下了。其实虚伪的和施害者都是自己,秋生没有错,为什么就是不肯接受他呢,是因为他残缺的智力吗?是因为被逼婚由此憎恨上了林家人吗?还是因为...因为自己的不纯洁在秋生面前自惭形秽反而觉得配不上他呢?她摇了摇头,走过去,从他腰下用双臂环上他的后背,轻轻抱住了他,头靠在他的肩膀上,闭上了眼睛。秋生动都不敢动,愣了一会才慢慢抬起胳膊也抱住了宝丽,从她的头往下轻抚道:“不怕宝丽,我在呢。”
宝丽嘴角现出一抹微笑,幸福地在他肩头蹭了蹭,“有秋生在,宝丽不怕!”
片场,演员和工作人员找好站位已准备就绪,等了许久也不见主演人影,都有点不耐烦。
“导演,好了没有啊?太阳底下晒着挺热的快中暑了。”女三号抱怨道,旁边撑伞的小助理不住地为她扇风,生怕她脸上的妆被汗水弄花。副导演不住地扇着粘在身上的马甲褂子,刚抹掉额前滚下来的汗珠又从后背淌下了几柱,他皱着鼻子回说:“别催了,人家秦老师那么多公告要赶,来得晚一点,大家理解理解再等一会吧。”女三号立刻冷下脸来,回到座位上坐着去了。副导演越急躁汗流得就越多,汗流得越多就越急躁,于是他终于忍不住走到后台,一笑两腮上的褶子就堆在了一起,不长不短的胡茬颜色就更深了,他赔笑道:“秦老师,现在可以开始了吗?”
秦晓玥安神闭着眼睛让化妆师补口红,经纪人实习生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拨弄着电风扇,确保风能吹送到秦晓玥的跟前又能不弄乱她的头发。晓玥轻启一抹红唇抱歉道:“导演,不好意思久等了,等她画完了我就出去,还请您再等几分钟呢。”化妆师心里一惊,手颤了一下。
“好嘞,我这就让他们准备准备。”副导演又欠身出去了,心里暗暗骂道:“呸,臭娘们儿摆这么大的谱。”
在溽暑天气拍戏,连化妆师也满头大汗,最后她往秦晓玥脸上轻轻扑上一层定妆粉,就轻声说道:“秦老师,已经画好了,您看看。”
秦晓玥睁开眼,旋过转椅去瞧镜中的自己,这转椅是她专门要求的,说是坐惯了皮椅,其他椅子会坐得脖子不舒服,她走到哪皮椅就跟去哪,新闻说她耍大牌,也是空穴来风。镜中的自己经过化妆师的妙手已经全然遮盖了岁月带给她的痕迹,也看不到顾芹的踪影。小小的瓜子脸鹅白,棱角分明,光滑无瑕,是人们向往的吹弹可破;眼线轻轻延长眼睛的轮廓,显得炯炯有神;而眉毛最能展示一个人的神韵,精致的抚形眉给她的脸部添了一丝柔媚和坚强;一点红唇出自今年最新的国外品牌,使人白而不病,艳而不妖,是她年轻时想成为的女人。她满意地笑了,镜子里的秦晓玥,勾了下嘴角。
“辛苦各位了,真是不好意思占用大家时间了。我们开始吧。”她悠然地走到镜头前鞠躬对大家致歉,满面春风。
孔雪飞的眼睛最终也没能治好,以后只能看见一点模糊的影子。身边人皆感惋惜悲痛,而她本人倒是心里轻松了不少。
“我看见过也失明过,但说真的,我在完全的黑暗之中学到的比之前光明的二十四年要多得多。在我完全绝望的时候我才知道我失去了什么,在我重拾信心好好生活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一直拥有的是什么了。我虽然看不清楚,但是心里清楚得很。我现在什么都不缺,有家庭有孩子,我只希望家人能健康快乐,把我的那份遗憾补充完整,这就是我最大的愿望。”那些闪耀在她黑黑的眼珠里的不知是泪光还是希望。
如果头顶有神注视这一切的话,翻阅一页书,倾泻一道彩虹,品味一段故事,以无心度有心,这里面谁对谁错,谁幸谁悲究竟能否说得清呢?庄语有:“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世间本无是非对错,是人划分了黑白,断裂了阴阳两极,才有了差距和争吵;人也甘心割裂自己,制造矛盾和痛苦,自虐似的享受在渴求过程中的内心骚动和得到后新鲜感全无的怅然若失,他们很少惩罚自己,正义的天平一段几乎永远都是自己。可灵魂都被掏空了就什么也填不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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