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风云初霁

南方讲话后的改革惠泽了从南到北的主要城市,处处落笔,片片生花,紧接着,资源共享、信息互通、城镇帮扶,由点到面改革落实覆盖范围之广之深,就连青市的小胡同也跟着受益匪浅。零几年刚开春的时候,街道办事处主任就领着工程队的三两个人来观摩胡同建设了,副主任二瘦子点头哈腰地在后面跟着。大家伙都出来扒着门望是怎么回事,几个老爷们聚在一起分烟,边抽边各说各话,猜想政府的工程队下来是要铺路还是要拆迁,很早之前就有小道消息透露这一片要平改拆迁盖大楼房的,像上海北京那样高的楼房,到时候每家每户都要分房子的。虽然拆迁的通知没下达,但胡同里的居民都打好了小算盘。

史家男人左脚踩着石阶,在烟雾中眯缝着眼,得意洋洋地说道:“肯定是来勘察地形的,我媳妇娘家的表叔是政府机关干部,我听他一早就说咱这片地方,就连算上周围几个胡同、乡村都要进行城市化建设,到时候这儿、那儿都得打上地基,盖上高楼,那儿还要开发建大商场成CBD呢。”他比划着,黠笑道:“这工程队一来我就踏实了,估摸着离拆迁不远了。”

李大爷搓搓帽檐底下的碎发,皱着黝黑的脸只觉他想得太离谱,但也想不出别的可能就一直低头不语。站在旁边看了许久的刘传芳拿脚尖碾灭了史文龙丢在地上的烟头,反驳道:“那倒不见得,咱这儿少说也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从某种意义上讲已经具有非建筑的价值了,不能够说拆就拆。你看北京胡同,不都被列作文化遗产了,以后还不知道要升值多少倍呢。”

史文龙不屑地说:“那是北京,首都,首都的啥不是好的,连北京人放个屁都是香的。咱这儿算个啥,连个二线城市都算不上,还指望着文化遗产呢?我看就算我永垂不朽了也等不到那天。”

刘传芳盯着他胡子拉碴的脸,联想到了孩子玩的刺猬玩具,又摸了摸自己光滑的下巴笑道:“那自然是不能跟北京相提并论,我觉得青市发展前景挺好的,拆不拆迁的都是手段,要是真能处处竖起高楼也未尝不是件好事。谁不想住楼,你说是吧大爷?”他转头看着沉默的李大爷打趣道。

李大爷低着头干笑两声,顿了顿头:“一拆迁事儿可就多咯,儿女还等着分房呢,掰扯不清啊。”

史文龙避过刚才的话题,侥幸地转向大爷疑惑道:“哎大爷,你儿子不是结婚出去住了吗?怎么还要分房啊。”

大爷从兜里掏出卷烟,掐断了烟屁股,又从兜里摸出火柴来,点上,好像没有这口烟他就没勇气讲出这件丢人现眼的事来:“大儿子孩子得上学,二儿子刚结婚媳妇闹着房子太小不想跟我们老两口一起住,闺女过两年结婚也得随嫁妆嘛,三个孩子,就这一套房,天天闹天天闹,还没下来消息就天天闹,我们俩也没个招儿,咋分都不满意,你说愁不愁啊。”

“我看啊,您家得不止分一套呢,不如你就和我大妈俩人住一套就行了,剩下的留下收租。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还年轻多赚点钱呗。”刘传芳积极地献策,还没等大爷表态就被刚出来坐在石阶上的赵志宏打断了,史文龙收收脚给他腾出了地方:“来了啊,就差你了。”

“等我干啥。”他抻起裤腿弯腰坐下,说:“我跟你说小芳,没你想得那么简单,手心手背都是肉,做父母的哪有不心疼儿女的,这房还是得分,不管这事搁谁看,多得这么干。”

他们背地里都笑刘传芳和他的名字一样娘里娘气的,戏谑地称他“小芳”。而“小芳”也看不起他们这些到现在还吃父母老本不务正业的粗俗中年男人,于是气鼓鼓地反驳:“我都说了别叫我小芳,再叫老子揍你。那赵志宏我问你,房要是分完了,大爷大妈住哪儿?”

“李大爷家大,不能只分一套吧,留一套小点的自己住,剩下的卖钱再分呗,这还不懂,还收租,拆迁分的房地界有多好,收租估计短期也看不到多少钱,还得往外掏钱装修呢,亏你还是个读书人,书都念到哪里去了。”

李大爷怔怔地瞅着他们斗嘴,留心听着。

“怎么分?要上学的,有刚结婚的,还有要嫁妆的,怎么分才称心如意?有儿有女,你又没有老婆更没有儿女你怎么又知道了?我看是你太理想化了吧。”刘传芳得意地等着他怎么回复,他终于有机会和赵志宏杠上了。

“平分!这样谁也没话说,谁要是不满意那就是兄弟三人的事了,让他们自己去斗,那跟老两口没关系了。再说了有这种问题的又不是只有李大爷一家,到时候你家没准也得干仗呢?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也没见其他人怎么样啊。”

“我家不可能。你也知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是啥好事啊还都往外说...”刚脱口刘传芳就后悔了,他瞥见李大爷被自己窘得涨红的脸,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于是立即更口道:

“你这样不疼不痒地指挥,替人家做好了打算,可你怎么知道人家家里的难处?说得好听平分,那儿子和女儿能一样吗,在尽义务的时候希望男女平等,但分家产的时候谁都希望自己都得点,你得看清现实。不要纸上谈兵,站着说话不腰疼。”

史文龙见赵志宏无语地掸裤子上的灰像是没话说了,就帮着反问道:“听你这意思你有啥好招儿?”

“我觉得事先讨论这些都没用,要真是拆迁分了房,根据房屋的大小,多少,价钱再做合理分配也不迟,所以大爷我建议你先去安抚一下家人的情绪,毕竟这只是传闻。”

赵志宏不怀好意地朝史文龙递了个眼神,史文龙领会地咧了咧胡子拉碴的嘴,嘲弄道:“小芳,你毛儿都没长齐瞎指挥啥啊。你说说你真他娘的稀奇,连个汗毛儿都不长,是爷们儿么!哪个爷们儿没有腿毛儿的,你们说是不是。”

刘传芳气得嘴唇发抖,回敬道:“ 你毛长齐了,在你媳妇面前不还是个娘们儿?”

赵志宏忍不住笑出了声,瞥见史文龙憋红了脸像是要冲过去打,刘传芳也不甘示弱地瞪着他,于是他打个圆场挡住史文龙的胳膊:“得了得了,人家小芳说得也没错,你媳妇确实比你中用。”史文龙白了他一眼便抱着胳膊靠在墙上一言不发了,他尽管气赵志宏却不敢惹他,赵志宏十六岁的时候就因为打架伤人进过看守所,出来后没见过他正经上班,但也没见他缺过钱花。赵志宏没告诉任何人,那时史文龙也不知道其实赵志宏的干爹在城南留给他一处房产,光是房租他就能吃喝不愁。

“可问题是真能拆迁分到房么?”关键性问题再次发酵。

赵志宏甩手道:“史文龙不是说拆的么。”

“板上钉钉了?”

史文龙一惊,枪口怎么到他身上了,这下他说的话都得负上责任了:“是...是我媳妇说的,她叔说可能拆...”

“那到时候要是不拆咋办,还没拆就要分房了,真要是说不拆迁,怎么收场?”

连李大爷也眼巴巴地瞅着他。史文龙当时就觉得臊得慌,实在后悔当时说得那么理直气壮,要真是个假消息,说不定有多少人恨他呢,脸都不得丢尽了。他在心里骂了媳妇好几遍,还是像甩了个定时炸弹似的心虚地说:“我...我哪知道。”话音未落就一溜烟回了屋里。

他不用回头就知道那些人又该以怎样的神情看他,每次他跟媳妇在街上走就会瞧见他们眼里这种想隐藏又故意暴露给他看的眼神,而媳妇却为此颇为得意。

史文龙是胡同里出了名的窝囊废,怕媳妇、没志气,好吃懒做不着调,三十多岁了还和爸妈一起住,父母也享不到他的福,年近花甲得来了孙子孙女,每日不得闲地帮忙照料着还得为这两口子做饭。怨不得别人,是他爸妈老来得子,所以打小就惯着他,既不过分要求他能争口气,又都凡事顺着他心意做事,养到现在,他在他们眼里还是个啥都不懂需要自己帮衬的孩子。中国的父母不都这样想吗?

这时候主任带人参观完了,就过来清散了这帮群众:“别像娘们似的议论了,都回去吧。刘传芳,说你呢,你说你都考了几次大学了,还不知道上点心,赶紧回家看书去。”

“说了好几次我早就毕业了!你说的那是闻辉。”刘传芳不耐烦地纠正他。

“毕业了还在这儿跟他们扯闲篇啊!你和闻辉能差多少?散了散了。”

刘传芳悻悻地瘪嘴扭头进门:“真当我没事干啊,老子练字去!”

主任例行公事似的瞪了瞪眼,看见他家门关上了,就又背着手若无其事地向前走去,无视此刻沉默的两人。

不料无助的李大爷拉着主任的袖管问道:“主任啊,那个拆迁的事是不是真的?”

主任像是被踩了尾巴,当即竖起眉毛发作起来:“谁说的?谁造的谣啊,关于这个问题,我早就说过了,在政府颁布正式通知之前谁说的都别信,有事看布告栏。”说完便拂袖而去。

李大爷浑浊的眼又无助地望着赵志宏,干缩的嘴挂在短小的下巴上吐不出半个字,心中铁似有千斤重,只得背着手佝偻着背回家了。门里飘出带着咒骂的呼唤:“老东西又干嘛去了,赶紧回来生火!”

赵志宏略微尴尬又不得劲儿地侧过了头,不让自己不看那个凄苦的瘦弱背影,想起了死于肺结核的父亲。他索性闭上眼头枕在双手靠在墙上晒太阳,慨叹一声:“嗐,拆迁呐。”(戏文)

半年后拆迁的消息如同丢进青市的一颗炸弹,整个胡同都乱了套,大大小小搬家的、放鞭炮的,喧哗、争吵、哭诉、嬉笑、打架动手的比比皆是。等到了年底,差不多家家都搬空了,遗弃的各式旧家具、小玩意儿、纸盒子横七竖八地堆在路边等着几个老婆婆去捡。还有几个念旧、孤苦伶仃的老人没有要搬的意思,为此街道办事处来了一批又一批人,软硬兼施愣是没能撼动这些韧劲十足的陈年树根。

眼看着动工日期临近,刚到任没两个月的主任束手无策急得直跺脚,这么耗下去也不是办法,总不能开着推土机强行把他们屋子铲平吧,虽然他还真想这么做。

手按着桌上的检举信,他呋呋地喘着粗气陷入了沉思。

他这次在心里掂量好了,对付这种人若是好言相劝不成就来硬的,反正他也是传达命令做事,理在他这边,只要不出乱子,上方不会追究他的。

于是他拿着上方文件气冲冲地赶到钉子户的“头目”方志慧方阿姨家,在门口叫嚷着:“李航他妈!”

主任决定一改从前,先来个下马威,二话不说就踹开了形同虚设的破红漆木门。那经风历雨、年久失修的木门哪搁得住这样没轻重的一脚,“咔嚓”惨烈的一声门肚子那儿就破了个大洞,惊得方阿姨一激灵也吓了他一跳。方阿姨惊恐的脸从门洞里露出来。

“啊呀,吓死我了。”方阿姨捂着砰跳的胸口痛苦地嚷道。见是主任,她心里倒是有种意料之中的平静,但一转眼看见了被他踹坏的木门,当即一股怒气就冲到了嗓子眼,指着主任破口大骂:“你个王八羔子居然敢踹我的门,你给老娘赔!”

主任强作镇定走上前立刻掏出文件甩在她面前,嚷道:“方志慧同志,看见没,这是政府下达的拆迁通知,政府让你搬你还不搬,你想要干什么?”

“呸,你甭拿政府来压我。他要是想拆就过来拆好了,直接从我身上轧过去,我都不带吭声的。这是我的房子,我想住就住,没人管得了我。”方阿姨“啪”的一巴掌打落了主任手里的纸。

“李航他妈,我跟你说,之前看你是知识分子才没跟你来硬的,别逼我啊,我可不想跟你动粗。我说你是读过书的咋还和那些人学做刁民啊,你是真不懂假不懂,跟政府作对有啥好果子吃?”

“这些话你留着跟别人说去吧,跟我说没用。”方阿姨手一样就索性安坐回椅子上了。

主任的牙都快咬碎了,恨不得扑过去狠狠咬上她几口,于是瞪着灯泡眼说道:“别当我们不知道,就是你联合其他几户人家一起抵制拆迁的,还写举报信检举我,啊?”他也气呼呼地坐下了,左手指重重地敲着桌子:“你究竟是为了啥啊你究竟为了啥!这儿你住了也得三十年多了吧,都破成这样了还住,哦宁可住破房子也不住新房子,您能告诉我你到底为了啥呀我就纳了闷了。”

方阿姨偏过头去不看他,任他说也面色不改。

主任见她无动于衷的样子气得牙根痒痒,莫不是刚才咬得太狠了?看来来硬的没用,他就缓和了语气:“大姨,刚才我是急了点踹了你的门,可是你得体谅我的难处啊不是?还有一礼拜就要动工了,铲车挖掘机就要开进来了,到时候人家一瞧还有几户没有搬,我这主任肯定会给撸咯。我这上有老下有小的,不能没有工作啊。你说你也不缺房子住啊,为啥非得住这儿呢?听说你儿子在北京买了好大一套房,你咋不去他那儿住,再说了还有政府分房,虽然不是特别大,但县里的楼房总比这儿强多了是吧。搬吧,算我求你了。”

“李航?”方阿姨的声音已经有些颤抖。

“对啊,你不总说你儿子了不起么,既然你们家条件那么好为啥非得在这儿为难我们啊?你是闲无聊,找乐子解闷呢?那也别那我们这些人开涮啊。”

“是啊...我家李航对我好着呢,要我去和他和媳妇一起住,我没去。你说对了,我就是找乐子呗。”

本已横了心的方阿姨在谈及李航的时候心还是抽搐了一下,胸口隐隐作痛的那个地方再次生动起来,撕扯着周边的肌肤苦楚难耐,若是孤独倒不会如此隐藏自己柔软的部分,可一旦将爱变成尖刀,孤僻就会如布满荆棘的盔甲将她包围,护着伤口也刺痛别人。她以为实施伤害是对加之于她的恶的报复,实际上她正一点一点将幸福推远,让本能结痂的伤口释放毒素,越扯越大,时刻提醒她是个伤员,是被同情的一方。

对于深爱的人想恨也恨不起来,因为夹杂着爱的成分,恨他就是恨自己,可她更恨自己。因此胸口就越痛。

主任见她不对劲就想拍大腿惊觉顿悟似的早该想到:再坚强可恨的人伤口也是柔软的。

是等她开口还是自己问,他有点为难,刚来这的时候同事告诫他,方阿姨是出了名的刁钻孤僻,之前还差点因为杀了人坐牢呢,如果说错了话恐怕就前功尽弃了。他好不容易才把这生锈的铁器撬开个缺口,可不能因为一句话给搅黄了,更何况他对别人的家事本来也没兴趣,但是如果这件事能够说服方阿姨搬家也未尝不可试试看。

于是他舔舔嘴唇斗着胆子问道:“大姨,你咋了,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啊?要不你跟我说说。”

方阿姨哽咽了好一会儿,转过身来像个袒露肚皮的刺猬,主任吃了一惊,没敢再问。

方阿姨貌似平静了一些就讲到:“李航啊,这个不孝的畜生!我白养他这么多年,把他养这么大供他上学,读大学,他呢,他考出去就是为了躲我呀,非但不知道感恩还谴责我对他不好,你说我对他哪不好?什么不是给他最好的,我跟他爸赚钱少的时候也从来都是给他最好的,可他却越长大越叛逆!往歪路上走。他现在有出息了,我老了,能制得住我了。这么多年对我不闻不问,是不认我这个妈了,就跟他爸一样,都是狼心狗肺的东西,喂不饱的白眼狼!”

主任听完这么一段控诉似的咒骂后直咋舌,他当然听说过市里面出了个贪官,三年前因为挪用公款、收受贿赂被判了好几年,现在还没出来呢,后来才知道是她家的男人。至于李航有这样的行为大概就是“子不教,父之过”吧,他想到,突然生出鄙夷之感。

他小心问道:“那你是为了等他爸回来?”

“等他?哼,他也配!你问我为什么不搬,今天就跟你讲老实话吧。虽然我嘴上说对这个孩子失望,但当妈的还是对他有点念想,我可不是为了等那个王八蛋回来,他就算死在外边我也不管,死了更好!”说这句话的时候主任看见了她的黑眼珠变得很小,眼白通红,红血丝错杂地盘生着,可以看出她的精神状态一直不太好。

“到底是做母亲的,不管他对我怎么样,我还是对他抱有一丝幻想,想他能悔过,回到我身边,可是做母亲的哪有斗得过孩子的,对孩子总是输。万一有一天呢,我搬走了,也联系不到他,这孩子该找不着我了,那可怎么办呢?”说罢又抹起眼泪来。

主任又有点可怜她。如果他是女人可能会跟着一块哭,但他只是个拿钱办事的大男人,只要有女人在他面前哭他就特别烦躁,于是忍着性子连忙劝说,脸上的不耐烦是藏不住的:“大姨,我听明白了,你想等你儿子回来,可是这么等也不是办法啊。他要是想找你总有办法,找我不就行了,我这都有你们的新住址,还有电话。总能找到的啊。还是搬家吧,过点好日子,你也该享福了。”

方阿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有觉察出被嫌弃了,继续叙述道:“享福?我哪有什么福可享啊,这一辈子为了他们爷俩都给搭进去了,我是土埋半截的人了,还在乎啥呢。哪天死在外面都没有一个人给我号丧的。”方阿姨低头晃着,不知是哭是笑。

“你可别说气话了,到底是血浓于水的亲人。还有什么深仇大恨,就是解不开的疙瘩抹点香油也能解开,你说是不是这个理。要我说怎么着都是一辈子,你也得为自己想想啊。搬了家换个新环境多好,这一片都要拆了,啥也不剩,就剩一大片地皮,你咋住?大姨,搬吧。”

方阿姨闭眼叹了口气,知道兜了这么大一圈,目的无非还是搬劝她家,哪有人会真正关心她家的破事呢?她一摆手:“主任啊,你走吧。”

“大姨,你听...”

“我搬。”尾音拉出了长长的疲累。

“你说真的?大姨,你说搬的啊,那其他几户...你哪天搬走,我来帮你,啊?”主任立刻喜笑颜开,激动地拉住方阿姨的手。

她摆摆手,重又坐回火炉边生火了。觉得本来到了这一步她也没有坚持下去的必要了,何必再作践自己呢,她宽慰自己道:“不是他不要我,而是我不要这个不孝子了。”

“好嘞,大姨我走了啊。”主任出门又被他的“杰作”刺痛了眼,于是又回过身深表歉意道:“真是对不起啊大姨,把你家门踢坏了。”可那声音分明透着喜悦。

方阿姨不理,只闷头生火,把这些年所有的心事和苦楚也一并扔进了炉子里,在火焰里越烧越旺。

其实在主任造访之前,方阿姨就已经做好了打算。她这样执拗就是想要有人关心她,哪怕是不客气的责骂,也总算是有点人气。她想着,最后也要风风光光地和这里告别,就走到里屋跪在地上从床底下掏出了那双尘封好久的二十五岁的意大利进口软牛皮鞋,拂去上面的灰和尘絮,她掀开盖子,看了一眼就尖叫着扔了出去。鞋盒翻转在地上,露出了里面风干的老鼠尾巴和两三只苍蝇尸体,而里面的皮鞋早已被啃食得不成样子。方阿姨惊诧了一会随后不禁失笑起来,这被虫蛀鼠食、遗忘在床底落满灰的旧皮鞋,不就是我的人生么!她抱着膝盖缩在墙角发呆。直到凉气从四面八方侵来,她才意识到自己睡了有一会儿,炉火还在残续着旧日的温暖,释放生命最后的光热,照亮了方阿姨憔悴的面容。

李航从店员手里捧来一双皮鞋,笑问道:“干妈,您看这双怎么样?意大利手工软牛皮的,今年最新款,我听说了一早就给您预定了,今天才到。”

面前坐在沙发上珠光宝气的老妇人绽开了笑容,摆手让他在身旁坐下说:“哎,你们说我这个干儿子真是乱花钱,三天两头给我买东西。你弟弟给我买的鞋我都堆了一柜子,有多少双脚能穿啊,算了算了,这份心意干妈领了啊。”

李航拍着她的手劝道:“妈,弟弟买的是他的心意,我买是我的孝心,不一样。”

“哎呦,你说你这个孩子可真是的。你妈妈真是生了个好儿子,也真可惜她死得那么早,都没能享到你的福气啊。”

“是啊,可惜她没这个命。”李航别过头去拿另外一双鞋时小声嘀咕着,眼神里略过了旧日熄灭的火焰和酷若寒霜的冰冷,随即立刻笑着哄老妇人开心道:“要不是干妈当初拉我一把,我早就烂在大街上了,哪儿还有今天啊,对我来说您就是亲妈!无奈我爸妈死得早,没办法报答,这份孝心您就听我的,替他们好好收下吧!”

老妇人听了心里止不住的高兴,李航见了捧起那双在日光灯下闪着温润光泽的软牛皮鞋说道:“那就试试?”

方阿姨同意搬迁的这天,孔雪飞收到了一封来信,由邻家来串门的嫂子念给她听。

“雪飞,你好。我是陈萍,好久未见,不知道你过得怎样。上一次联系还是97年同学聚会,大家都四处分散了,能联系的也越来越少。听说你结婚以后就搬家了,我几经波折才终于打听到了你的新住址,这才写信给你。原谅我这次冒昧来信,因为实在有紧急事情。你还记得小白,白长新吗?他上个礼拜去世了,听金龙说是因为尿毒症,住了一个多月的院还是没能救过来。我们几个关系好的都去参加了葬礼,就在青市,大家都很难过。毕竟你和他交往过,大家都没忍心告诉你。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都在思考,你说我们这个年纪就要面临死亡了吗?我本来以为死亡离我很远的,谁知道它就藏在下一个明天啊。说不定我们哪一天也要突然没了呢。哎呀,很抱歉说了这些消极的话。我知道你会想知道这个消息的,所以才写信告诉你,但希望你不要太难过,逝者如斯,我们活着的人就好好享受当下吧。给家人带好。 陈萍。”

大嫂念完信觉得心里分外沉重,她不安地抬眼看雪飞的反应,却发现雪飞已泪流满面,于是忙宽慰道:“哎呀,妹子,你快别哭了,你这正坐着月子呢,可别回奶了。”说着从她怀里将她吮着手指的小儿子抱到自己怀里来。

“没事,我没事嫂子。我就是...很难过。我和小白...认识了很多年,算是我半个亲人了。才几年的光景,人就突然没了,怎么,怎么这样突然呢...”说着说着便又哭了起来。

婴儿闻到了悲伤,被妈妈的情绪感染也哇哇大哭起来,大嫂一边掂着哄孩子,一边劝解她:“大妹子你别哭了,你看你儿子都哭成啥样了,快别哭了啊。哎,你请节哀,你那朋友说得对啊,咱活着的人得活在当下。你这么哭,那他在地下也不会安心啊不是。”

雪飞慢慢止住了啜泣,扯下几张纸来擤鼻涕,缓缓开口:“嫂子,你不知道,我和他在学校的时候是同学,后来经家人介绍处了一段时间,本来就要结婚了。可是谁知道我后来出车祸失明了,我俩也就黄了。”

心直口快的大嫂听到这儿立刻打抱不平道:“这也忒不是东西了,咋的,因为你看不见了他就不要你了啊。还同甘苦共患难呢,这还没怎么样呢就不要你了,要是结婚了还不一定怎么样呢。妹子,这男的咱不要也罢。不值得为他伤心啊。”

“不是这样的嫂子。其实不是他不要我,是他爸妈不要我。说已经我是半个废人了,注定是个拖累,就不许他再和我来往了。”

“那他听他妈的话?”

“他听,他孝顺。不敢违逆爸妈的意思。分开那会儿他对我百般道歉赔不是,说对不住我,对我有亏欠怎样怎样的。我当时也钻牛角尖,说了些狠话伤了他,事后我也觉得愧疚,这也不完全是他的错。如果是我,我也不一定能做到我所期望的那样。更何况谁愿意娶个瞎子做媳妇呢。”她有些苦笑地说出来,换了一张又一张纸巾擦眼泪。

大嫂明白了来龙去脉,不住地唏嘘感叹,而怀里的婴儿不知不觉在摇晃中渐渐陷入了梦乡。

空气又安静了下来。

“是我误会了,我这回算是听明白了,你俩感情还挺深哈。都是天作孽啊,咋就飞来横祸呢。哎,啥也别说了妹子。这都是天注定,你们两个还是没缘,有缘的话不管怎么着都分不开你们。行了妹子你别哭了,来擦擦眼泪。”她递给雪飞两张纸巾,看了眼熟睡的孩子,接着说:“我还是那句话,活着的人就好好过日子得了。你看你和永福不挺好的吗,闺女儿子也有了,那你跟他当初感情再好又有什么用啊,你别嫌嫂子说话直啊。”

雪飞扯出个微笑来:“不会,我知道你对我好,我知道。我和永福现在是一家人,只是啊,毕竟认识了这么久,我心里还是难受。不过没事,过几天应该就好了。”

“哎这就对了,别太放在心上啊。伤了身子对孩子也不好啊。你这月子可得坐好了,万一落了病才难受呢。听话。”大嫂放了心,将娃娃还给雪飞。

下午王永福回家正赶上大嫂开门回去,便打了声招呼。大嫂看了眼屋里就拽着王永福走到楼道里叮嘱了几句,随后便回了自己家做饭去。

王永福尽管表面上没表现出什么,可心里很不是滋味。进了家门将门一关,就看见妻子一脸倦容,还带着泪雨的痕迹,眼睛红肿得厉害,儿子正睡得香甜。

明明他自己心里有愧,却想要把这件事放大,从当中获得心理平衡,让自己没那么难受。他故意问:“怎么哭了?”坐在她对面,将一包纸巾放在她膝上。

雪飞淡淡地说:“没什么,刚老同学来信说一个同学去世了。”

“哦,那你是不是要去参加葬礼啊,随多少份子钱我来出,要不要我和你去啊。”他轻轻拾起茶几上的信,看了雪飞一眼,快速读了一遍。

雪飞摇摇头说:“不用了,葬礼早就办完了。不用去。”

“哦哦,你同学也是怎么不早通知你啊,多耽误功夫。哟还寄了照片来啊。看来是怕你伤心过度啊,那她们还是白费心思了,就算你没去也哭成这样了。”王永福放下信纸叉手靠在椅背上。

孔雪飞听出了他话语中的醋意和攻击性,便有些生气:“你什么意思啊,说话阴阳怪气的。你是不是又小心眼了,我和小白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就算是普通朋友,我为他哭一哭也很正常吧。”

“正常,如果是普通朋友还真挺正常的。可你们关系普通吗?三年,你俩在一起整整三年。你们俩写的信有那么厚,你留了两年才扔掉,说明你还没忘了他。我和你真正认识不到一年就结婚了,感情自然也没你和他深。”

“我都和你结婚了,孩子都生了两个,你现在说这些干什么?难道你还和一个死人计较?”雪飞气得发抖,腾出一只手撑着桌子站了起来,刚哭得厉害,还有些头晕。

王永福想过去扶她,但又忍住了:“我没死人计较!”

“那你和谁计较?和我?”

王永福扭过头去不说话。两个人喘着粗气,彼此较着劲。王永福怕她以为自己小气不肯解释,心里早就后悔了,他还是演不成混蛋,孔雪飞觉得他小题大做也不想说,一直到吃完晚饭他们也没说一句话。

第二天上班出门,雪飞故意问:“还回来么?”

王永福穿上鞋,从衣架上背上挎包说:“回。”随后就带上了门。

雪飞抱着孩子觉得哭笑不得。

方阿姨站在空旷又逼仄的屋子里,漠然扫视着徒然四壁,不发一点声音,就不会被回声孤寂吞噬。她只打包了属于自己的行李,把大半辈子和父子俩有关的一切都遗在这里,随它们蒙尘化灰。

开门的时候从门缝里掉下一个信封,她朝外边看了一圈没找见人影。便捡起来打开读,撰信写于三天前,是很工整秀气的笔迹:

妈,请原谅我这么长时间对你杳无音信,是我不孝。我想告诉您,我现在过得很好,全家已经搬去了美国,孩子在上小学。已经失了你的联系方式,所以一直没能打电话来。

听说老胡同拆迁分房子,您终于可以搬进楼房住了,真好。长途话费贵,等您搬完家了我再联系您吧。

望您保重身体,勿念。

不孝的儿子李航

方阿姨眼含热泪感激似的把信纸小心折好装进那有地址没邮票的信封里。瘦似鸡爪的手轻轻傍在门框上,枯丝缠绕的阴郁头颅遥望云深之处,想到了过往,那个像女孩般秀气的男孩手中紧紧攥着几颗糖果。她终于从深远湛蓝的天里得到了明示,闭上眼睛想:这是执拗地被愁云遮蔽而忽略人世本就折磨许久后的解脱吗?

那就留下一滴代表悔恨的泪水作为报答吧。

晚上回家的时候还是没说话,大嫂从外面回来见他闷闷不乐便上前关切地问道:“咋了兄弟,咋不高兴呢?”

王永福挤出一个笑容来应付:“哦,没有没有,就是累了。”

“我说呢,你们小两口过日子有啥不愉快的呢。家里刚有大儿子,我妹子脾气又好,都高高兴兴的啊,回去你看孩子,让妹子给你揉揉肩。我进去给你哥做饭了啊。”便笑着进了屋。

王永福听了心更沉重了不少,他看见雪飞做饭的时候甚至还有些愧疚,于是他就默默无闻地抢先洗了碗。

晚上躺在床上,雪飞喂完奶背对着他轻声拍着孩子入睡,她沉默了一会儿开口:“我心里早已经没他了。其实你知道。”

见王永福没反应她继续说:“刚分开的时候确实痛心,觉得这辈子他不要我更没人要我,也就完了。可是后来也就过来了,遇见了你,我的生活轨迹就改变了,我找到了自己的价值,找到了自己喜欢做的事。你也许会怀疑我对你是否只有感激,但我告诉你,其实并不是。我是感谢你,但同时也是爱你的,我知道你虽然嘴贫但是人老实不太擅长表达情啊爱啊的,我理解,也明白你对过去有太多的遗憾,在你的回忆里留了疤,所以我从不过问怕你难受。但是爱情是靠实践检验的,它的根就在生活里,不在回忆里。所以,你不要多想。”

王永福捏着被角紧紧地闭着眼,悔置气的自己在雪飞的这番话面前被打回了小气量,悔自己对她有愧于心,他在心里认可她说得对,想要把自己撕成千万片拿来给她下面汤,可真到需要表达些什么的时候却不知说什么好。

雪飞知道他的性格,好面子、优柔寡断又重情义,关键时刻又嘴笨,说点好话像是宣誓、表示关心像是道歉,好多时候这个大男人笨拙得竟有些可爱。她能觉察得出他的心思,本就不指着他道歉,也琢磨着这些话他应该都听进去了,也就没事了。她把心里的话说出来感觉轻松了不少,便冲他说:“你过两天陪我一起去给他献束花吧。”

王永福终于转过身来从后面抱住她,头埋在她束成低马尾的头发里,嘴里模糊不清地念叨着:“对不起,对不起。”他忽然发觉雪飞剪短了头发,以前她最爱散着披肩发了,她说那样很像张曼玉,如今为了方便照顾孩子她连头发都剪掉了,究竟剪了多久,他居然粗心到现在才察觉。

雪飞拍拍他的手,看着婴儿毫无戒备的天真脸蛋闪着光辉,头一次感受到自己被踏实的幸福包裹着,朦朦胧胧的光影在眼前闪烁,王永福不用再说些什么,她就已经明白以后的日子该怎样过。

“怎么把头发剪了,不怕不像张曼玉?”王永福低沉的声音从耳后传来。

“你觉得呢?”

“张曼玉剪了短发也不如你漂亮。”

他听到了雪飞在小声地笑,鼻子在她脖子根上蹭了蹭,牢牢地攥住她的手,雪飞便转过头吻住他。

婴儿的小腿踢踢被子,还在做梦。

夫妇二人祭奠过小白后,顺道给孙婶上了些供品,说了几句话。又顺便去孙教授那儿看了看。

孙教授还是那副样子,只是白头发越来越多,再过几年就会变成全白了。见了雪飞带了孩子过来孙教授整个人都容光焕发的,又是茶又是水果的让个不停。

“舅舅,我跟你说件事啊。那个…小白,白长新您还记得吧。他,前些日子没了。”

孙教授刚开始还恍惚了一会似乎在努力回想小白是谁,紧接着就一拍大腿喟叹起来:“哎,这孩子,他怎么就...是因为得病吗?”

“是尿毒症。”

“那是遭了不少罪啊。英年早逝,让白发人送黑发人,他爸妈得怎么活啊。”又一脉新鲜血液从身体里抽走,孙教授一下子就蔫了。

雪飞赶紧让王永福从包里取出照片来给他看:“舅舅,你看,这是陈萍寄的照片,是从旧物什里面翻出来的。之前我们同学聚会拍照就是他拍的照,洗出来的照片都寄给了陈萍,没想到里面还有些他和他家人的库存,她知道您和他家交好就一起给我寄过来了,您看看,这上面的熟人还认不认得?”

孙教授接过照片,特意戴上老花镜贴了看,一张张都看得仔细。“这是他妈妈年轻的时候,有不少小伙子都喜欢她。哦,这是他叔叔,年轻时我们关系很好,这个是...”

他突然在一张照片上停了下来,神色凝重,他摘下眼镜细细地端凝着照片里的人,似笑非笑,眼里逐渐泛起了泪花。

王永福觉察出不对劲便拿胳膊肘戳了戳雪飞,悄声耳语。

两个人面面相觑,还是王永福问:“怎么了舅舅,这照片上是谁啊。”

只见孙教授笑颜逐展,摩挲着上面的人像,嘴里念道:“这是...这是我的一位...故人,至交。没想到她居然也在这。”

“您说的他是谁啊?”雪飞好奇道。

孙教授重又戴上眼镜说:“罗慧心,你知道她是小白什么人吗?”

雪飞认真回想着,终于想到了:“我好像记得,小白有个学问很高的远方表姨姓罗,具体叫什么我不知道。”

孙教授欣慰地摇摇头:“真是造化弄人啊。”

“舅舅,你想和她见一面吗?我可以帮您问问罗阿姨的情况。”

孙教授沉默了,她说出了自己隐藏的心声,这让他贫瘠干枯的心痒痒的,可是往事带血的回忆忽又涌了上来,堵塞了他被唤起的渴望,他明白,他太明白自己不该这样做。小罗变成了老罗,就算她还念着过去的情谊,但毕竟始终都没有冠上他的姓,他这种单纯的想念也就成了不道德、“肮脏”的不忠不义不纯,又毕竟背负誓言的是他,娶了不爱之人的也是他,与她无关。他又怎能以自己的不幸来为一次次精神越界寻安慰呢。况且,与小罗已经失联多年,她是团未知的谜底,而自己是一组自寻烦恼的方程式,其实答案就在自己手里,只是偏爱钻牛角尖、爱痛苦才始终过得不快乐,孙翠英在等号右边焦急地等了一辈子的结果,终究是没有等来他解出来的那一天。小罗或许已经不在,或许还好好地活着,已经承欢膝下,和爱人白头终老,人生有那么多的不确定,什么也说不准,不过唯一可以确定的一点是,小罗如今的幸福与自己毫不相干,曾停留在她情感里很久的也不过是他带来的痛苦罢了,而另一半曾为恋人的自己却在剩下的人生里如同在火堆里不愿被燃尽而拼命飞舞的纸屑,在生活这团烈火里,他始终端着一副姿态,企图保持过去的一切,殊不知往事一旦云逝便再不可追,没人能一直等着谁。最后也不知道是他深情还是不愿意面对现实。

可是,既然都到这个岁数了,孙教授想,一切都是失去了意义,小罗,请允许我最后一次这样称呼你,对不起,我不再拿你当挡箭牌啦。

看到两个晚辈关切的样子,孙教授哑然一笑:“不,我认错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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