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启元195年,缙国国君缙灵王好大喜功,内兴功作,外攘夷狄,收泰半之赋,发闾左之戍,天下苦其久矣。启元196年,溪淮元氏不堪其所迫而起丽,天下响应。明州伍长赵钦率兵投靠北上,联合处洲江氏、胥渠王氏,临山程重蹈、淮酂韩萧、克西维温族,大破三军,除六将,至宁安而王,缙前学士秦书忠深明大义,开旧国都金洲之城门,迎赵军入城。启元210年,缙国覆亡,赵钦定国号“安周”,定都宁安城。周高祖赵钦感念功臣,大封天下,立一公五侯,即:应河公王起、明义侯秦书忠、处括侯江唯源、清阳侯卫君策、九曲侯温和轩(亡)、淮酂侯韩萧(亡)。

“周高祖不以拥四海而为贵,以为天下百姓之苦罪由为己,故綈衣草履,不加宫室,令群臣思己之过、举贤良之才、省繇费、罢边戍……江女郎可知,周高祖为解丽县饥荒又作何文?”青衣的夫子眉头微皱,一手负背后,一手拿书卷轻轻指向靠窗倒数第二桌的女娘。

那女娘着青衿黛色学服,浅绿偏灰的条桌上书卷高高堆起,此刻正埋头苦写。课堂一时静默,只听得到第三排的华服少年则与他周遭人的窃窃私笑,还是女娘前排的少年利用后背微微一撞女娘的条案,那女娘方才抬起头来。

夫子并无不耐的又温声重复了一遍问题,女娘思索片刻道“丽县大灾,高祖以为万夫之罪,在于其一人,曰:‘人主不德,布政不均,天示之以灾’故下《丽灾罪己诏》。”

夫子满意的点点头,转身用书卷似轻非轻似重非重地拍了拍第三排华服少年的右肩:“卫甲,便由你来为众人释读‘禹汤罪己’之传统。”

那华服少年讷讷的点了点头。

“噗嗤”江女娘与前排少年相视一笑,这卫甲不好读书,便是最简单的知识他也打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女娘是处州人士,乃是括侯江唯流嫡长子右司郎中江伯耕的嫡幼女江令渡,如今十三余三月,幼年时因疯和尚乱言便留在处州由江唯流兄长江唯源代为抚养;这江唯源虽也参军建功,却最爱那黄老的仙风道骨,不顺常规,将江令渡送入由江卫联合创制的家塾之中,其他家中几个女娘也有样学样,而这华服少年卫甲的嫡妹妹卫梅琉也因此得以入学。这卫甲的母亲妩媚娇美,受宠非凡,自打生下二子卫甲后, 与正妻矛盾激生,卫甲‘恨’屋及乌,连带着讨厌上了卫梅琉上学事件‘源头’——江令渡。之后便常常来寻江令渡与其友人卫道中二人的麻烦。

昨日,两人正因为女子善妒之问而吵闹,卫甲寻幕问僚了半宿,今日更是迫不及待的想要给江令渡一个下马威。课后休息时,这卫甲便拖着自己一胖一瘦两个跟班围到这女娘条案旁来。

“女子之所求不过关雎之德,况,诗曰‘宜尔子孙,蛰蛰兮’,可见女子之妒正是家败族亡之祸根。”卫甲昂首站立,头微微倾斜,蔑视的垂眼盯着江令渡。前座的卫道中立马警觉的往后一转

江令渡侧头问道:“此二诗何人所作?”

卫甲昂首自豪答曰“自是周公。”

江令渡故作惊异道“周公为男子,乃相为耳,若使周姥撰诗,可会有此语?”

卫甲气急,手拍条案“江令渡!你又强词夺理,女子忌则家宅不安,家宅不安则大丈夫无暇护家卫国,大丈夫无暇护家卫国则天下大乱,由此,你可还有歪理可说?你身为女子,不好好在家学些相夫教子之道,白来我们家塾,还成日传播些歪门邪道,我看你,是再也嫁不出去了!”

江令渡笑道“那敢问女子为何妒?无非为夫买妾破家道,可见罪责源头仍是男子,若男子洁身自好可还有后续不安之事?况大丈夫又怎会因小失大,顾忌琐屑而误伟业?莫非卫甲公子正是这种因小失大者才这般了解?”

卫甲正欲开口说话,江令渡又笑着打断他道“大丈夫是大丈夫,卫甲公子是卫甲公子,难不成卫甲公子要狐假虎威,以周公尧舜之大德为天下男子之德不成?”

瞧着江令渡的侧脸,卫甲恨的牙痒痒,偏偏自己与跟班都不善口舌,自打前几次的教训后,卫甲更不敢让跟班们开口,可此刻不拿下江令渡此人又自觉不甘心,忽而,他想起前几日父亲曾与小娘商量的事来,于是他便立刻有了底气。

“江令渡,任你口舌非凡又如何,你不过区区女子。过几日我小娘要派人回曲府,看我不向你母亲好好告你一状!”卫甲原本有些清秀的脸庞此刻显得有些扭曲“不过,想来你母亲将你抛在此地十余载,怕是本就不喜……”

“卫甲,卫甲你少说些!夫子,夫子进来了。”一旁卫道中见卫甲又要提好友的伤心事便急忙打断他,卫甲冷哼一声,这卫道中是卫家族长曾孙,他懒得与他一般见识。

而此时,夫子也归来准备继续上课,卫甲只好悻悻的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江令渡趴在桌上,仔细思考卫甲刚才所说。卫甲此人,虽莽撞无能,却实在蠢笨,他耀武扬威得来的消息大概率是真。自己的母亲是曲祭酒的二女,那卫甲的生母是母亲长姐院里的丫鬟,被曲祭酒赠与卫甲父亲。虽只是个丫鬟但也并不能保证母亲不会偏听偏信。

不过她江令渡是何人?一位十多年只见过几面的母亲她向来不放在心上,她信奉“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摆烂宗旨,整日还需得琢磨如何不必上学也能自由玩乐,不过,她在此申明,她并不讨厌学习,只是讨厌循规蹈矩。

放学后,夫子的马车出了故障,只好与江令渡一同归家。此夫子乃是丽泽书院院长之徒——游万仞,年纪虽轻不过二十,却才冠群英,昔缙大儒评其十二所作文章“气雄千古,辞清志显。”,不过十五便作《游览》,被安周评为一代之典要,大出诸子之右,而此等英雄人物却在十八时云游四海,览观山河,最近因病与其师父石原父暂居在师父好友江唯源家中,为报恩情而代教江卫家塾几堂课。

“你不应当与卫甲起争执。”游万仞闭着眼背靠车壁说到。

“万仞先生,我自有我的理。”江令渡边说边瞧向马车窗外,说实话,如果不是游万仞在,今天应当是她代替寻山驾车的日子,只是寻山实在担心江令渡的驾车技术会导致天下损失一位大官,死活不让江令渡坐到前头去。

游万仞不想与这无理的小女娘理论,但这马车却不时散发出属于马车的那种独有的臭味,使得游万仞总是不住想要干呕、颤抖,而马车内唯有的舒缓气息便是这因女娘平日里坐惯而保留的独有的清香。

不应该因为太阳过于毒辣而随意坐上别人的马车的,游万仞想,但为了好受一些,他还是开口继续与那无理的小女娘继续对话,但他不愿起什么争执,听到外头的鸟叫便想起这女娘养了一只乌鸦。

“我记得你养了一只乌鸦?”

江令渡疑惑的转头瞧向游万仞“是的,先生。”

“可教了些词句?”

“不曾,喜鹊它自会选自己喜欢的学。”

“喜鹊?”游万仞还是睁开了眼睛,看着眼前一脸认真的表情一时分不清是她在开玩笑还是他听错了。不过想来大概也是因为一些风俗,这女娘养了乌鸦却也逃不开对乌鸦的偏见,他又闭上眼想着顺着说一句道“鹊来喜,鸦来丧……”

“不,不是”江令渡又将头扭向窗外“我和梨笑写了上百张的名字,喜鹊自己在里头选中了这个名字。”

游万仞觉得马车的臭味似乎消散了一些,也更有说话的欲望了“世人皆惧乌鸦来丧,视之不详,你这女娘不怕不惧的倒也有趣。”

“乌鸦好食腐物,不过是其天性。若非要揪着说乌鸦为灾,那古亦有云‘乌,孝鸟也’此又何解?北方《北秦荒经》中也有提到乌本是吉祥之鸟,顺着乌的脉络往下查便知这本不过是南北方之争,只是南方胜了,乌便也变为灾鸟罢了。”

“你这女娘,对何事都这般认真吗?”游万仞支起精神微微一笑。

“非也,我只是好奇为何人总是对一些事情深信不疑。”

游万仞缓缓睁开眼睛,那江令渡还在瞧着车窗外,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瞧见幼女秀丽的侧颜,并不算大的马车将她与他锁在同一块地方,她日初般的眼睛照亮了马车,就像他19岁那年到过的山林。那山林并无名字,景色却十分秀美,他在休息的途中遇到一只可爱的幼虎,他喜其野性想要摸上一摸,却被划破了手臂。如今他坐在讨厌的马车里,却觉着自己又瞧见了那只幼虎,野性而张扬。

游万仞想她转过头来,便道“你虽聪慧,纵是读了些书,课上还是应当听一听。”

江令渡果然转过头来了,眉眼弯弯,眼角微微上扬,显得十分有朝气,她笑道“先生可直接唤我江令渡,喊江娘子总觉着不像是在喊自己。”

游万仞只瞧着,不语。

二人到达江府后便一同去见江唯源与石原父。游万仞步入江唯源院内,不平整的石路间隙内爬上深绿的苔藓与一些不知名的翠绿小苗,在雨水与阳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生机,两旁栽种着三颗三、四人围粗的红豆杉,院中间铺着细沙碎石,摆着一块并不规整的石桌——游万仞知道那是江唯源从山林之间搬来的自然的石桌,因其四角状似祥云,因此石原父称其为仙桌,江唯源特意命名其为石桌,二人就这名字问题曾吵了大半月,还是游万仞与江令渡假替双方传信致歉才得以缓和。后江唯源赠石原父石头棋子,石原父赠江唯源石头棋盘,二人之后便经常在这石桌/仙桌上下棋,游万仞猜着他们今日亦是如此便直接寻来。

果不其然,两位尨眉皓发老人坐在那桌旁的石凳上,正是那江唯源与石原父二人,他们正在那石桌/仙桌上下棋。游与江令渡向二老问好后,游万仞利用自己的距离,略显狼狈的抢先一步坐在第三棵红豆杉树下最后剩的一个石凳上,坐姿端正宛若在庙堂之上般,见江令渡瞧他便狼狈的扭头看向棋盘,心里溢出一股满足感和与抢学生女娘座椅的羞愧感,连二老也从棋局中脱出瞧了他好几眼,但游万仞不想动,他瞧见江令渡的婢女梨笑在窃笑,一旁稳重的晚桃瞥了她好几眼,但那梨笑并不消停,晚桃只好对江令渡道“婢去再给姑娘搬根凳子来。”一旁反应过来的寻山沿水二人立马讨好的说自己去搬。

江令渡虽也有些被游万仞先生的举动给惊到,但她并不疲累,即使不坐也无妨。她叫那几人莫去,便挪到江唯源一旁看棋。此时远处传来“呀呀”的乌鸦声,游万仞向江令渡抬眼看去,便见江令渡并不挪开看棋的眼,只平举伸出右手来,那只名叫喜鹊的乌鸦便盘旋着落在了江令渡的右手臂上。

让喜鹊落下,抚摸喜鹊柔顺的羽毛,江令渡没有移开看着棋盘的眼睛。游万仞垂下头,看着自己苍白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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