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下好棋,一同用完饭后,江唯源将江令渡叫进书房来。江唯源的书房宽敞、明亮,一张特大号的条案摆在正中央,四周除了书卷再无旁的物件。江令渡挥开条案前的书卷,拖来一矮椅,嬉笑着瞧着条案后的江唯源道“伯公,舟舟今日可没干什么坏事!”
江唯源席地而坐,随手将桌面上的书画展开,左手撑着条案,右手不时抚摸着书画,语气似怒非怒“我怎不知你,你是不是又与那卫县丞的儿子起了冲突?”
江令渡眉角下垂,小嘴一撇,嘟囔道“还不是他先来找我麻烦的。”又抬头笑道“还是伯公厉害,什么都知道。”
江唯源盯着条案上的书画,这是江令渡前些日子在他书房内捣乱所作“你性格倔强,不愿服输,但伯公护不住你一辈子,也没有人可以护住你一辈子。”江唯源背着江令渡站起身,从背后的书架上拿下一封信来,“前几次你父母亲想接你回去,你总是不愿,但这次他们传信来说你爷爷病重,你总归要回去看看的。”江唯源转过身远远盯着院里“何况你总要成家,有你母亲在多少能……”
“伯公!”背后传来略带呜咽的声音。
江唯源顿了顿,带着几分愤恨道“那地方我这辈子是不会再去了,我这把老骨头也经不起折腾,若你到了宁安城便代我向你爷爷问声好。这次游万仞这小子会跟着你一起去,你的人你也都带走,我再叫寻水带着一队人跟着你,路上的官府我也都打了招呼,你在路上的吃住也不要担心,我叫了你深深到路上来接应你,我们家那马车……”
“什么你的我的?”江令渡哽咽道“伯公,我探访完爷爷便回来,记得给我备着梨汤,你老是爱偷喝我的。”
沉默弥漫,江唯源望向房顶,又缓缓低下头来,微垂着眼,用余光看向跪在条案前默默流泪的晚辈,许久才发出沙哑的声音“消息来的着急,我也被冲昏了头脑。是伯公的不是,待你回来,伯公给舟舟赔上几十碗梨汤。”
江令渡勉强咧开嘴角,笑唇抽搐着,但声音听上去依然活力“伯公可不要赖皮呀”
谁会赖皮?
独立在书房仰望窗外。苍月一如从前高悬夜空,宁静、祥和,可春秋非我,晚夜何长,以前他从不曾察觉,直至收到江唯流家中传来的病危信。他那手起刀落解决无数仇敌的弟弟也对抗不过命运,江唯源不怕赌,但他不敢用江令渡的幸福作赌注。江唯源无力的挥挥手,让江令渡回去。
江家找些人算了算,出发的日子定在四月中旬。还剩一个月,因此江唯源并未停了江令渡的课。她白日仍随游万仞先生一同去家塾,空余时间便多陪着江唯源,再有空暇如江唯源午睡时,她便溜出府与平日好友三两聚会,送些离别的礼物。
在一众友人中,她最不舍的便是前排挚友卫道中,这人是个画痴,前些日子为了作画忘记吃食,大病了一场,若只是如此便也还好,但他偏偏性情有些内向,最不喜与人起争端,他家中只逼迫其走仕途,卫道中常常为此苦闷,江令渡还在时,他最爱与其诉说一二。
“道中,你且听我说,我此去宁安,不知还要多久才能归来。我总放心不下你,便效颦作了三个锦囊,若到危急关头便打开。”江令渡絮叨道“你若遇到事切莫着急,可先去与卫家姐姐商量,若是实在苦闷,便写信给我。”看着如小狗般无害的卫道中,江令渡认命的豪饮一杯茶,深吸一口气,手一拍桌,继续讲着要注意的地方。
卫道中望着江令渡,有些心不在焉。他同江令渡相识十载,最是知晓令渡性情。这人外表看似乖顺可爱,其实最是乖僻,像是谷中独自生长的野花,浑身是自然的生命力;可偏偏她又最不爱服软,若是到了宁安那般狼虎盘踞之地只怕会栽个大跟头,可他却不愿说出这些话来要让江令渡变成个圆滑之人,一来他知江令渡并不会因三言两语而变,二来他不愿在江令渡心中留下负面形象。既不能让她留在处州,那便一定要在宁安城中寻到人来护着她。卫道中眼睛一亮,想到前些年遇到的一位好友。
红光攀寒草,春柳隐江府,离别在须臾,江府的门口停了一青一黑两辆马车,青色那辆顶部窗边横出根木头,两旁分别固定着两只小碗,后跟随三辆载满物资的板车,寻山寻水兄弟各带领一小队人,寻山负责保障后三辆车上的物资安全,寻水一队则负责盯梢与人员安保,再一些驾车老手负责驾车。游万仞与江令渡分坐两辆马车,沿水梨笑晚桃几人跟随在江令渡马车旁,江唯源与石原父二人皆未来送别,只托小厮各送来一封书信,又叫那小厮嘱托快些出发,莫要白白耽误了时辰。
江令渡瞧着自己熟悉的江府,内心思虑万千。五岁那年,爷爷带着全家迁居宁安,不料自己一路上高烧不断。后来了一位疯和尚治好了她,却说自己不宜离开处州,否则便会多病多灾,那时家中着急赶路,于是便只能匆忙将自己留在处州。那时虽与伯公见过几面,却是陌生,而伯公此人道骨仙风,若天所授,怪诞不经,逆驳常规,她总有些怕他,可又觉得伯公万分有趣,因此常常像个小跟班一般躲在伯公身后,瞧他做些稀奇古怪的事情。那时伯公的女儿江待月还未外出游行,三人常常在一块儿做些机关、做些怪异的美食……思虑间,江令渡泪水止不住的落下,视线朦胧,错失了躲在街巷中的身影。
车队启航。
此去宁安,要经过处、明、淮三洲,因州州之间,山山阻隔,因此要走楚县(处)、辞县(明)、俕县(明)、舟县(淮)、茉县(淮)五县之路线。
第一站楚县并不遥远,不过两个白日便可到达。在楚县遇到了游万仞昔日一同游山玩水的好友楚来泽,两年前他与许家女娘许润淮成亲,定居楚县,此次欲往明州俕县看望许家二老。
江令渡初见许润淮便十分喜欢,那许润淮眉目清明,温柔沉默,只着那半新不旧的衣裳,早年随其父左迁多地,见多识广,通读各地艺文。二人相见恨晚,握手夜谈。那楚来泽也十分有趣,眉眼张扬而不显凌厉,身姿挺拔却行为无端。初见时,江令渡便在树上瞧见了倒挂的楚来泽,他知晓她的身份后便送了边塞的一抔土给她。
那游万仞也是第一次见到好友之妻,望那许润淮着茉莉黄二色金银鼠比肩褂,翠绿绫绵裙,舒适却不奢华,又见她举止端庄,言谈有趣,心知好友觅得良妻。与楚来泽饮酒半宿,只觉自己近日来的苦闷需要与人说上一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伴好友鼾声而眠。
因醉酒二人,车队休整一天后才从楚县出发。楚县到往辞县的路需绕几座楚东、辞西几座大山,山路十分难行,本该加快前行,不料天降大雨。江令渡立马让寻山沿水从物资中拿出准备的蓑衣与伞分与众人,又令几位身体弱的之人坐到马车上,游万仞也将自己马车内备的热饮分与他人。山间小道最是不能久留,又不知这雨何时能停,江令渡、游万仞、楚来泽、许润淮几人商量后还是决定不能拖缓行程,需按照原速前进,楚来泽骑马在前方为车队探路。连赶了几天路后,终于可以瞧见辞县的城门,一行人总算松了口气。此时连日的阴天也放晴,于是车队停下做饭、歇息。
江令渡走到马车边缘,将自己手中的馕饼分给正在照顾马匹的十岁孩子圆豆。圆豆睁着一双圆眼,满脸通红道“谢谢江娘子……姐姐。”
一旁的车夫也羞恼道“臭小子,怎可叫江娘子姐姐?江娘子也不必对这臭小子如此好!”倒也未提什么主仆,他知江娘子不爱听这些。
江令渡噗嗤一笑道“圆豆本就比我小,身子也比我弱些,照顾也是应当的。”又故意问圆豆“江娘子姐姐是何人?”
圆豆红着脸又欲张口说些什么,可嘴笨说不出话来只能喃喃。
江令渡拍拍小孩子的头道“江姐姐便江姐姐,也可直接叫令渡姐姐。”
江令渡平日便常见这圆豆不辞辛劳的照顾马匹,学习如何驾车,年仅十岁便知如何将车驾驭的平稳,又因年纪小,体力比不上大人,竟学会了如何以小克大地驾驭马匹。江令渡对此等痴人十分喜欢,只是前几日大雨也未曾说上几句话。
江令渡道“我见你十分熟悉这马匹,那你可知它此时为何如此不安?”
圆豆红着脸低头拼命思索,突然一个想法闯入他的脑内,他脸色忽白,略有些惊恐道“怕是……”
不料此时停留在马车旁的喜鹊却“呀呀”的鸣叫起来,江令渡往喜鹊飞处瞧去:树木稀疏的山坡上竟滚下几大块碎石,恐是泥石流,江令渡呼喊几声,寻山一队立马通知众人放下手中物件,加快速度往前逃生。此时一块幼狗般大小的碎石砸向江令渡处的马车,圆豆不慎被砸中,江令渡为护住圆豆立马绕过圆豆将其往里带,一旁的车夫着急赶车只能连声道“莫管他了江娘子,快些进马车吧!”
江令渡拽紧圆豆的手臂腰背将其推向马车内,马车内的丫鬟也立马打开车门要将二人往里带,不料又一块碎石砸来,丫鬟没抓住手,江令渡被砸下马车,顺着一旁的山坡不断滚下。
江令渡最后一眼,只瞧见那秃顶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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