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楔子 终始

殷禾死在了知天命那年,不算高寿,但是寿终正寝。

世人说她是个有福的女人——从一介小小宫女平步青云跃升至中宫皇后,再到太子登基封东宫太后,大半辈子享受着顶顶的荣华富贵。

也有人说她是个无福的女人——空守中宫之位十余年,未得到先皇一分眷宠,所养非亲,孤寡一世。

世人的评说她丝毫不在意,她这一生从来无怨无悔,连死也是万事已了后的坦然从容——仇敌已死,亲故已逝,还有什么可眷念?

“喵——”

意识离散之际,她恍惚听见了一声熟悉的叫声——是大花回来了?但她再睁不开眼,意识渐渐消散……

年轻的宫女匆匆行至殿外,对门前背对殿门的天子跪禀道,“太后娘娘……宾天了!”跟着重重地磕头下去。

正值青年的皇帝闻声拧了下眉,有几分忧郁闪过又很快沉寂。他自懂事起便觉得与这位养母的关系不甚亲近,但她待他倒也没有不好,只是少了些母子温情。

有传闻说她是无心之人,是石心人,对任何人都同样冷寂无情,但他认为那只是借口,只不过因为他并非她亲生骨肉而已。

她独守空房十余年,只因他被寄养在她名下,她对他无丝毫怨憎已足够了,他也并不怪她。该有的尊崇他都给她,无论身前或是身后。

皇帝沉默良久后开口,“温福,安排下去吧!她生前不爱奢华,但死后还是得按祖制规矩来,不能少了一分。”

“是,陛下。”

温福对几名早候着的官员和内侍吩咐准备治丧,刚安排完,有一名面嫩的小内侍急匆匆而来,神色慌张,举止莽撞,和将离开的官员险些撞上……

温福皱眉看着那人来到身前才低喝道,“你这作死的,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行事怎这般不成体统?”

内侍连连点头,说到,“小的有……有急事禀报。”他气喘吁吁的,说话也不连贯。

“何事?”

“行宫的婉太嫔殁了。”

“一个小小的太嫔,殁了就殁了,按规矩办了便是,何必如此行止慌乱?”

“是太后娘娘做的。”

温福一怔,俯身向前并压低声,“你细细说来——”

内侍贴耳说完,温福神情颇有几分复杂,“这位……总让人捉摸不透!”他酝酿片刻后道,“你先候着,此时需得问过陛下。”

内侍颔首,退到了边上。

温福缓步来到皇帝身侧,低声道,“陛下,奴有事禀告。”

“有事就说!”

“太后午前赐死了在行宫的婉太嫔,是秘密进行的,如今消息刚刚传回来。”

皇帝愕了片刻,“她不是一向不涉先皇的后宫?何况婉嫔与她之间从无交恶,且为何非得这时候?”

温福默了片刻,最终引着皇帝向偏僻处才压低声又道,“皇上你不曾留意先皇的后院,也是当时您还年幼,不知这位婉太嫔的来历其实有些隐晦之处。”

“什么隐晦?”

“她曾是那位九千岁的妻。”

皇帝又是一愕,“先皇并非贪花好色之人,为何对这婉太嫔……”

“那位九千岁缘何突然暴病而亡,此事不可深究,那婉太嫔便是在这之后半年入的宫。”温福浸淫深宫多年,又是先皇身边掌事太监的义子,知道的比寻常宫人总多些。先皇虽有仁厚之名,但他到底是一位君王,自古君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我那位父皇……”皇帝露出了一丝嘲讽的笑。说来他对那位九千岁有印象,他救过他,那时他曾惊叹一个太监竟长得更像端坐朝堂的正直文臣,朝堂上那些状元探花郎都不如他有那份清气,他的暴毙他也可惜过。不过他想着若换了他是他父皇,他也会杀了那人。

皇帝敛了那一丝笑,沉着地吩咐道,“婉太嫔暴病而亡,就近找地方葬了便是,东陵太远。”

行宫离东陵其实比皇宫更近,但温福肯定不会傻得去挑明。皇帝这意思显然是不想让婉太嫔到了地下还去扰了太后,毕竟太后是养母,而婉太嫔和皇帝毫无关系。

“是!”温福领了命,立刻去向那内侍交代……

金丝楠木的棺材很快运进了宫,宫女替她妆点了形容换上了华贵的礼服后移进了棺木中,再戴上了那一顶象征了她这一世荣华的凤殷太后……

所有宫女内侍都匆匆忙碌着,没人注意到一只斑纹大猫无声息地跳上了未闭合的棺材,他蹲在上面俯视着棺内——

她富贵荣华了三十年,也没养出几分雍容华贵,看起来仍然那般纤薄。

“我欠你的应该还清了吧?”

躺在棺中的她自然没回答她,他觉得就算她活着,她也不会回答,只会一脸疑惑。

救命之恩,报此一生。

外面轰然一声惊雷响,大猫最后看了她一眼,跳下了地,从容地穿过人群往殿外走去,所有宫人对它都仿若视而不见。

它到了殿外宽阔处,天上的雷云拧成了一团,一道雷电直朝着它奔来——

它能回去了吗?它有些兴奋,然而下一刻——

它被劈死了!

“还想要我怎么样?”若非它已经成了一团焦炭动弹不得,它一定能吐出一大滩血来。

“孽债未消,前缘未尽,从头再来吧!”一个幽远的声音传进它的意识里,前面还严肃正经,后面那句带着笑,有几分戏谑和嘲弄的意味。

他安安分分了这一辈子,真以为他是好脾气的?等它回去了,一定……一定报复回去!

然后它失去了意识。

她这一生没有眷念,没有遗憾,所以她死得很安详,她丝毫没想过要诈尸还魂,但她诈了……

“当真不开窍!”一声叹息传来,跟着轰然一声惊雷炸响,她被惊醒,睁开了眼——

微风轻寒,她躺在干草丛中,视线正对着一尊已经斑驳得面目模糊的神像,神像侧后方的墙上有破了一个洞,透过那个洞恰能窥见屋外阳光灿烂,仿佛她与之分隔阴阳。

她从干草中坐了起来,只觉浑身轻松自在,她还看见了自己的手,手背的皮肤细嫩光泽,手掌心却有明显的老茧,尤其是虎口处十分明显——这是一只握剑的年轻的手,不是在宫里养尊处优了三十余年手心手背都细嫩的那只手。

她走出门,清风拂面而来,有花瓣纷落,桃红李白映着一双爬满青苔的斑驳石狮,远望草绿树青、重峦叠翠,一派春好。

她顺着石阶而下,在右侧有一脉细流从地下涌出,流进一个石砌的水坑之中。

她来到水坑旁,水面映出了她此时的模样——一身鲜妍俏丽的姑娘家打扮,一张豆蔻少女的年轻面容。

她终于想起了——这地方她来过。

那时她不是殷禾,她还叫何瑛,是大理寺正何勤的次女。五岁时她被青云观凌虚子看中收入门下,做了他的关门弟子,道号玉真,随其修行了十年,直至她接到姐姐将要定亲的消息而赶回家……

回家路上她经过这破庙,在此歇了一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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