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坤契(下)

四年后,引得洛阳纸贵的《乾坤赋》横空出世。“立通天地间,手足乃可定乾坤。一纸分黑白,助恶而滋斗,犹发白蛆于青矢。余诚德薄而目浅,不惜自作之双爪,奈何长恨英雄无本色,名士假风流。若得乾坤契,一火便焚之。”

作此赋者,陶真是也。这个及冠的青年,由骄纵狂傲到如今谨言慎行,逢人毕恭毕敬。也仅仅是四年的时间而已。

世人怜惜悲悯之际,又感念于其行合乎礼,赞称“陶礼知”。

陶冕之母沈鹿曼——路通镖局掌柜的千金。陶真双手尽废而不弃,真可谓知书达理甚恭谨,贤良淑德少佳人。

陶真虽武功尽废,好在贤妻为其生的一子——陶冕。陶真从未传授陶冕一招一式,生怕他重蹈自己的覆辙。

可天不遂人意,束发之年的陶冕虽比不得当年意气风发的父亲,但偷摸自学的功夫倒也算是有模有样。

既然天命要儿子学武,陶真也不再对陶冕夜半习武之事过多追究。

他现在唯一可以做的也就是教儿子养德修身,并希冀陶冕有朝一日可以继承自己的夙愿——为万世太平而毁乾坤契。

见色起意、谋财害命等损人利己之行若尚是情有可原,那么损人不利己简直是穷凶恶极。

一场火,不论是天为还是人为,都可以烧尽,烧尽一座府邸——陶府,哪怕它三千青瓦傍身。

主仆共计二十六人,无一幸免,唯独秉承父志远寻乾坤契的陶冕。

陶府被焚的消息是得到乾坤契之后得知的。得乾坤契,也就无所不知。

陶冕恨不得未曾寻得乾坤契,这样他就不会踌躇满志,这样他就不会得知旬日之前父母双亡,永远不会知道。

他将永远热烈灿烂,永远是鲜衣怒马的少年,哪怕寻契未果。

这场偏偏烧在陶家的火,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除了行凶者,只有一个人知道,也只能一个人知道。

只有这样,陶冕复仇之后,才不会有人将行凶者无缘无故的死亡与黑烟遮月的火场联系起来。

“望诸君作证,我——陶冕,已从乾坤契中得知烧在我陶家头上的火实为天灾。今承先父之志,将焚此契,以慰先父在天之灵。”

得契、报仇、杀人、焚契。

一切本该到此结束,可乾坤契是否真的被焚毁,无人知晓,无人。唯一知道此事真相的,俨然不露声色地成为了全知永生的神。

八年前的六月二十六、四年前的七月初九、还有今天,同样的梦,同样漫卷的黑白纸铺天盖地。

同样的事情他已经经历了两次,当然还有同样的结果。

陶冕有乾坤契之后已全知永生。年岁停留在二十岁那年,对于已发生的事情,只要他愿意知道,答案立即出现在脑海,即便事情小到自家院子里有多少片落叶。

事虽小,可陶冕家的院子却不是真的小。莫说往日的三千青瓦,即便金瓦,也比不得满目琳琅的陶府,今日的陶府。

乾坤契既然在手,这天地无主的奇珍异宝自然也是手拿把攥。

不足一年,在满是废墟的陶府旧址之上,又一座陶府巍然屹立。

来的,总会来到,两日半后,日落时分。

太阳似乎有些依依不舍,迟迟没有放弃最后的挣扎,毕竟即便已经是夕阳,它也无愧是今天的时间领主,唯一而不可侵犯。

陶冕也是,毕竟他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他依然全知永生,在“新主”未立之前。

时间仍早,还没有人能够对陶冕的“帝位”造成威胁。

陶冕心知——猫抓到老鼠不会立刻吃掉,而是反复捉弄,颇有“七擒孟获”的意思。

当一个人认定自己赢定的时候,总是爱赌。所以每个想要赢钱的赌鬼,进赌馆的时候没有一个不是喜出望外,春风得意的。

陶冕自然也是这种心思——迫不及待看看对方的骰子点数,而他已处于不败之地。

即便早就得知乾坤契的下落,他还在等,也是在赌。

夜深了,夜色也深,夜里行事的人更深。

谁又能说月亮无情呢?月来岂非也是欺软怕硬之辈。

月亮总光明正大嘲笑这人世的分别以及随之而来的落寞与空虚,杀人放火之时却月黑风高。

今夜的月亮与以往一样,偷偷躲了起来,似乎是怕被即将延续“神位”的陶冕灭了口。

星光依稀,只看得见漫天的白契,黑契已经融入这宁静的夜中。

今晚,想必乾坤契又是别无选择了。

数不尽的乾坤契从陶冕眼前飘过,身处此间,此时此刻,他,陶冕,就是给乾坤契注入灵气之后又消匿其中的神。

将近五日来,这是最轻松的时候。

当人的神经放松,欲望得到极致满足的时候,就一定会开始回味。

从记事起的种种往事一一浮现。现在搜集乾坤契的场面,好似年少时捕蜻蜓。

那时他乐观、热烈而又精力充沛。

虽然费尽心思好不容易捉到一只,可总会有另一只更漂亮、更五彩斑斓的,于是去捉另一只。

最后落个空手而归。

只在此刻,陶冕回到了当年。一样的乐观、热烈而又精力充沛。

一切似乎都一样。

除了结果,定然不会是空空如也。

结果——将会是又一个四年,乾坤契不会流传。煮好了饭,也就没有了炊烟。

乾坤契,一火焚之,这次是真的焚烧了——多余的。

火势,比十二年前的陶府的大火望尘莫及。

陶府大火,目击者无数,乾坤契之火,见证者只此一人。

火舌不及陶冕人高,火声嘶哑呜咽,似乎是沾了夜露,听起来像是血红的烙铁按在了干裂枯瘦的胸膛,极力蒸发每一滴血。

在得到乾坤契的前四年里,他依然乐观、热烈而又精力充沛。他几乎不曾为一己私欲而动用乾坤契。迫不得已使用乾坤契也是为救人于水火。

忍耐的时间越长,耐力就越差。

渴望的时间越长,欲望就越重。

长此以往,欲望必将越过忍耐的极限。

当一切近乎可以不劳而获之时,依然劳力费心的人,必然是蠢材,这种人自然也不配拥有乾坤契。

陶冕至今仍享有乾坤契,就是因为他并不蠢。

自己把自己变作蠢材的才是天底下最蠢的人。

信佛的人从不会去求佛。佛的信徒皆知“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的道理。

至于为求佛而选择信佛之人,倘若事不能成,立即倒戈,破口大骂。

若恰巧如愿,便会事事皆求佛,永远寄希望于不劳而获。

唯独陶冕是个特例,他既信佛,又求佛。

因为他自己就是佛。

一缕夜风,吹动若隐若现的火舌,像是咬在陶冕的心上。

近几年来,对他来言乾坤契已经变成了一个囚笼——自由与欲望的囚笼。

占有乾坤契,他并不是像表面那样快乐,可如果没有,他就更难快乐。

自找的痛苦永远要比无能的愤怒和眼红的嫉妒要好受的多。

夜晚总会被黎明取代,可夜晚永远会降临,循环交替,周而复始罢了。

月亮终于还是爬了上来。

火萎了,陶冕也该走了。

“老爷,老爷,小的将雪芝山的洪景天洪神医请来了。”

“快请、快请,快请洪神医进来。”惊奇又沉稳的语调说道。

洪神医向陶真以及陶真身后的沈鹿曼颔首示意。

之后开口便问:“陶老爷,令郎何如?”

陶真回答:“犬子是由城东赵家的两个儿子发现的,送来时犬子手里始终紧紧握着这黑白纸,至今已三日。”

陶真语气里有了些忧虑,接着道:“方圆百里内的名医全都请了个遍,可仍束手无策。”

洪神医道:“陶老爷莫急,令郎每日可否有苏醒过?”

陶真听罢,叹息道:“洪神医莫不是开老夫的玩笑,若犬子有苏醒的迹象,老夫定然也不会劳烦您。”

沈鹿曼身体微倾,似欲说还休,洪神医也洞察到了。

洪神医问道:“夫人可有话说?”

沈鹿曼开口道:“不瞒神医,我儿几日来确实没有苏醒过,可是手指时不时像打颤一样有反应。这些片刻恰逢夫君未在我儿身旁,还望神医见谅。”

洪神医道:“老爷夫人请安心,公子之‘病’自然有药可医。”

陶真惊道:“烦请洪神医快些行药,必将重谢。”

洪神医眼盯着陶冕手中紧握的黑白纸,自言自语一般:“可解药并非在我手中,一切都要看公子的造化了。”

陶真耐不住,抱怨道:“神医此言何意。”

能力不一般的人大多脾气也不一般。可洪景天倒是特立独行。

洪神医不紧不慢说道:“近些年来,我已多次遇见这类症状。与其说是病症,倒不如说是‘梦’。这场梦自公子得到手中的黑白纸之时起,于公子放弃做梦之时止。做了噩梦的人,醒来就会更加珍惜热爱清醒的时候;而做了美梦的人,醒来或许无法接受直白的真相。老爷夫人只需好好照看少爷即可,这一切都要看少爷自己的造化了。”

陶府新立的那些年,陶冕常会光各个街头,像是帝王巡视自己的王国领土与臣民一般。

可近些年来,陶冕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倒像一个刚过门的新娘子。

六年前,据说就是因为他的美娇妻三天两头外出最终被休。妻子被休是事实,但绝对不是因为妻子经常外出。恰恰相反,是妻子待在家里的时间太长了。

陶冕明白,倘若一直以二十岁的容貌示人,过不了多久,他陶冕独吞乾坤契的秘密将会大告天下。

他也曾想过易容之术,可怎奈何自己虽对武术功法颇有天赋,对易容术这种如绣花般的巧活简直一窍不通。

可他又不能请人来行此事。一是于理不通,偌大的陶府不知有多少人虎视眈眈,一旦被发现陶府经常有易容道士出没,后果可想而知。二是于情不忍,他实在不忍心每次都要杀易容道士灭口。

因此他也就闭门谢客,借机休妻。只有他自己明白,身为全知的神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每天提心吊胆,生怕秘密被发现;整日蜗居一室,只有夜深,分不清人时,才有放纵的机会,以小商贩、农民、乃至乞丐的身份,什么身份都好,只要是无人问津甚至令人嗤之以鼻的小人物。

真是造化弄人,得乾坤契,却不得安宁;已全知永生,可又偏偏连个炫耀卖弄的机会都没有;衣锦却不得还乡,这到底是幸福又或是不幸呢。

于陶冕而言,这样的生活终究还是幸福的。

确切的说是独一无二的,而独一无二有时就是种幸福。

所以他才没有真正焚毁乾坤契,所以他才接连占有它十二年,所以他才会从噩梦中惊醒。

陶冕心知,自己清醒时可通天晓地,也仅仅是能够得知已发生的事而已,至于未果之事,梦里的一切就是答案。

梦里漫天的黑白纸,就预示着将另择新主。

眼神里依次闪过惊疑、留恋、决绝,陶冕冷静了下来。

他知道,距离乾坤契易主至少还有两到三天,他还有时间好好筹划一番。

尽管已轻车熟路,也总要以防万一。

明日沐浴焚香,疏解一下近来欲出不得的郁闷,更是为之后再得乾坤契养精蓄锐。

从后日起,陶冕一直静心打坐,事实却是为了静心而打坐。

可心虽静,大脑定然不能有一丝松懈。

大脑里始终重复找寻一个答案:乾坤契是否开始另择新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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