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
天色逐渐往更浓重的方向发展，仅有的几颗星星吵过架一般稀稀疏疏的散开在天空的角落，散发着微不足道的荧光。
程九歌远离猎人们所在的区域，迎着来时的方向迅速通过横亘于人工湖之上的石板桥。
靠，疼死了。
苏映安那一抓正好抓在她伤口上。
程九歌哆嗦着脚步虚弱的倚靠在冰冷的桥墩边，一道血水从袖口流出，顺着指尖落到她手中的环状物上。
这是刚才从魔物的脖子上取下来的颈环，和她一开始在湖对面的魔物们身上找到的东西相同。应该就是这些颈环让魔物们能够免疫低阶血阵的控制。
在此之前，全国范围内没有收到任何一起魔物突破血阵的报告，哪怕是最低级的血阵在短时间内也是有牵制效力的，绝对不会像今天一样形同虚设。
如此，确实抵得上A级任务的难度。
大约两个小时之前吧，为了确认颈环的威力，程九歌在战斗中从最低阶的血阵一级一级往上测试。直到测试至B级以上的高阶血阵，颈环带来的附加力才完全消失。
而得到数据的代价就是……她现在这个样子。
嘶，腿麻了。
程九歌扶着桥边的栏杆站起。湖风凛冽，冲淡了部分疼痛带来的眩晕。涔涔冷汗早已浸湿贴身的衣物，黏腻的粘在皮肤上。
她一步一步沉重的走过石板桥。
湖对岸维持着程九歌离开前的狼藉之象：
十多头魔物的尸体四散开来，浓稠的血浆顺着斜坡流开，或是渗进路边的土壤或是顺着灌溉槽流入湖中。空气中弥漫的味道令人作呕。
中心湖上，人工喂养的鸭子和鹅都窝在岛上陷入沉睡，秋日里的林子深处不像夏天会有蝉鸣，园内一片死寂。
仅供观赏的石头山下种植着一片终年常绿的松树林。在夏天，这里可是人们纳凉野餐的好去处，许多古典亭子和休息台都顺着地势修建在上山的路边。
程九歌选了一处避风的地方坐下，脱下出勤服和防弹衣坐在公共长椅上处理伤口。常年见不着阳光的皮肤在月光下白的渗人，她耐心的一点一点擦去附着在皮肤上的血迹，再用棉签蘸着药水给伤口消毒。
公会的药水虽然效果更好，但用起来也更疼。程九歌擦一会儿药就得疼的停下来歇一歇，最简单的消毒处理包扎都用了将近一个半小时的时间。
“阿啾。”
现在毕竟是秋天，就这样脱了衣服在外面包扎难免受凉，她不禁打了几个哆嗦。
“嘿，找着你了。”一名青年从黑暗的树林中跳出，不开手电走路也没声，吓得程九歌应激反应，拿起药箱里的小刀就抛掷过去。
青年刚出来就被刀光一闪，戏谑的目光瞬间凌厉，迅速侧身接住了擦脸而过的小刀。
“呼——好险好险，差点毁容了。”
青年收了凌厉，心有余悸地走上台阶，落座在没有堆放杂物的长椅一侧，把手中的刀放回药箱。“抱歉啊，吓着你了。忘记你最近处境如履薄冰开不了玩笑，下次不会了。”
他的音调慢慢变得十分委屈。
因为刚坐下就挨了一拳。
两人相处自如，都不介意程九歌此刻的形象不便见人，江佟甚至接过她手中的纱布帮着继续包扎。都处理完之后程九歌才不紧不慢穿好衣服和外套，散开头发，用湿巾一点点擦去发尾沾上的血。
“你一个人来的还是和公会一起来的？”
“那肯定是自己来的啊。”江佟打了个哈欠，嗓音像是刚刚睡醒不久，带着微微喑哑。“说吧，什么情况？这些等级的魔物居然能把你整成这个样子。”
程九歌毫不留情地翻他一个白眼，继续用湿巾擦拭发尾。鲜红在洁白的纸张上晕染开来。
气氛沉默了几秒。
“这位美丽的同志，请告诉我这些魔物出了什么问题，情报部小助手将为您附赠倾情解答模式，为表歉意，本次不收取任何费用。”察觉不对，他立马改口，但依旧很欠揍。
“麻烦这位小助手正常一点，对得起一下自己快二百岁的年龄。”
“是是是。”江佟点头如捣蒜。
“眼熟吗？”程九歌扔开湿巾，拿出搁置在脚边的颈环递给江佟。
青年的目光落在上面，神色和语气都一秒严肃起来。
“这是王族的东西。”江佟回答。
“是，戴着它的魔物能轻易跃出C级猎人的血阵。我试过了，想要完全困住它们，至少需要B级的高阶阵式。”
“啊……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江佟坐姿豪放的将一条腿弯曲，脚腕垫在另一条腿的大腿上。
本想顺势把旁边的人当成靠背，人都斜过去了忽然想起来对方身上有伤，又若无其事的坐直回去，对着月光细细观察颈环上的花纹。“话说回来，这是纯白魔法部的范畴了吧。怎么样，要交给他们吗？”
“当然不。与其给唐楼那个女人，还不如就地埋了呢。”程九歌从长椅底下拽出一个双肩书包，不动声色地抹去边缘残留的一片血迹，拍拍土。“所有的我都摘下来了，你看着处理吧。情报部能查的东西比我们特备部多。”
“喂喂。”江佟看着对方变戏法一般从椅子底下又拿出东西来，干脆直接蹲在地上伸头去看，“你到底藏了多少东西。”
椅子底下这回确实没东西了，江佟满腹狐疑的重新坐回座位。“你大半夜的不让我睡觉把我叫来公园，该不会只是想让我拿包回去吧。”
“当然不是。”程九歌的手从身侧暗袋随性一掏，取出一把银亮亮的手术刀。锐利的刀锋和她的眼睛一样在黑暗中闪闪发亮，泛着危险冰冷的色泽。
她缓缓开口，一字一顿。“选一个，解剖，带走，放你家。”
“嘶——”江佟表情狰狞的倒吸一口冷气。
要不要这么恐怖。
你刀又是哪儿拿出来的。
不要把这种事情说的这么理所当然啊！
你是青春正好的花季少女，不是杀人分尸的邪恶反派啊！
还有为什么放我家呀，就因为我家有实验室吗！
阿巴阿巴……
“快点。”
“哦。”内心一通吐槽之后江佟还是跟了过去。两人选了一头体型最小的魔物动手，把血迹隐藏在其余大型魔物身边，以防公会发现端倪。
血族三王子的一大爱好是鼓弄魔物，他手下专门成立了一支实验团队专门研究魔物的生理机能。情报部的间谍曾经潜入过这所实验室，遗憾的是又一次正好撞上视察工作的三殿下。人类的气息瞒得过别人却瞒不了王族，牺牲在坎德纳尔。
江佟作为在公会工作了一百多年的半血猎人，和本部元老殷梦关系很好，殷梦加入公会前曾经做过二十多年的医生，潜移默化影响了江佟。所以吐槽归吐槽，拿起刀来他可是手起刀落比谁都不含糊。更何况他的一半血族血统让他血脉里都流淌着分解生物构造的天赋。
趁着天色还暗着，江佟一个人带着几大袋子东西偷偷溜出了中央公园。
早上五点，第一波上早班的猎人如约从公会敢来，用拖车带走了园内所有的魔物。程九歌藏在暗处，确保无人发现现场少了一只魔物，才安心离开。
她在南门口的角落席地而坐，缩在角落小睡一会儿，恢复些体力。
六点半，苏映安拿着校服和书包来找程九歌。
她寻了寻，在角落发现了要找的人。
程九歌靠坐在墙角睡着了。修身的出勤服一丝不苟的穿在身上，修长的腿一条平放一条屈起，裤脚压在长靴中。宽敞的帽檐遮住了上半张脸，下颌线条流畅，唇薄而色浅。
苏映安没过去，她知道如果靠得太近会吵醒对方，只是静静的注视着那个身影。
市三中距离中央公园较远，苏映安看表卡着点叫醒程九歌。让她换好校服，喷了能消散血腥气的喷雾，一起伴着逐渐破晓的天光走向学校。
一路上，两人都没什么话。苏映安时不时就要偷偷瞄几眼走在身侧的人，几欲开口询问血迹的事，无一例外都卡在嗓子里。
程九歌心里有事，想着颈环和血族三殿下的关系，没注意到向来精力充沛的苏映安今早格外沉默。
眼看着校门近在眼前，苏映安终于还是放弃了。
问了也是白问，算了吧。
昨天只睡了三个小时，她接连打了好几个哈欠，缓解气氛。“九歌我好困啊，为什么晚上上班白天还要上学啊，这样下去会猝死的吧。”
对方回神，却没有答话。
这个问题被问的人也想了很久。
苏映安看向对方灰黑色的眼睛，清澈深邃。“九歌，你不困吗？”
“少睡少困，不睡不困。”
“是是是，话说为什么我们会收到A级的任务啊，这不就是纯纯去送死吗？难道……”苏映安话没说完，被对方噤声的手势打断。
还有一条街就是学校，再谈论这些事就不合时宜了。
“放心，我会去查的。”
“嗯，好吧。”
苏映安掐着点叫的程九歌，想让她多休息一会儿，来到校门前时已经快迟到了。校门前人很少，匆匆跑过去几个学生拎着书包冲进教学楼。
两人分别管理着不同的年级，在楼梯口就早早地分开进入自己所在的教室。
教室里的人很多，都在补作业或者补觉，倒是不吵。
放下书包，程九歌坐在冰凉的板凳上靠着墙打起瞌睡，她丝毫没有需要补作业的烦恼，她的人设“学渣自由”，反正老师不会管。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天晚上包扎的时候有点儿着凉，程九歌坐下后一连打了好几个哆嗦，干脆披上桌斗里备着的一身校服缩在角落，趴下睡觉。
还未到供应暖气的日子，墙角一排饱经风霜的暖气片冰的冻手，靠近之后还微微有一股铁锈味。
程九歌把袖子整平，额头抵在上面闭上眼睛。昨天的血阵消耗太大，她需要恢复一下好不容易养好一点的精神。
校长一般不会在早自习前出现在学校，第二节课也悬。十点半等早操之后的体育课，程九歌才跟老师请了假去见校长。
校长办公室和学生们的教室隔着一层，那是专门留给火箭班的楼层。火箭班的学生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教室里，下了课也不会在走廊吵闹，所以无论什么时候都十分安静。
楼梯口正对的一片区域是展示台，两侧的玻璃墙内放着各式各样金灿灿的奖杯和荣誉证书。
四五张马卡龙色系的软沙发安置在角落的书柜旁，如果仔细去看的话能发现上面的灰可是落了不止一层。
程九歌轻车熟路进入办公室，之后条件反射的锁上了门，和进门喊报告一样自然。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门已经锁上了。
屋内的校长听到自己办公室的门锁传来“啪嗒”一声，疑惑地抬起眉毛。
她握在门把上的手顿了一下，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转过身来。
这么多年了，老毛病还是改不过来。
没事，校长不会介意的。
穿过一间用磨砂玻璃阻隔的几平米的休息室就来到校长的办公桌。屋内陈设简单，除了几盆绿植之外没有多余的装饰，简单而朴素。空气中沁着一股茶香。
程九歌拿出自己和苏映安收到的两个信封并排摆在原木色的办公桌上平推给校长。“老师，我想问一下这两封委托是谁交给您的。”
童肆往前挪了挪皮质转椅，将双手交叉支在桌上，指了指有银色漆印的那封。“这个和平常一样是一位猎人亲自送来的。而这个……”他又指了指右手边的书立，“是后来在那里发现的，难道不是公会紧急加派的？”
程九歌看着办公桌上的金属书立，视线不动声色地在信封和童肆之间游离。“不，那封信是假的。”
“假的？出事了？”
“不知道，再查吧。”
童肆把目光定格在程九歌的脸上，却忽的对上对方也向他投来的视线。
与众不同的灰黑色瞳孔在光照下略带着些蓝。明朗澄澈又利如刀锋，隐隐带着威压，涌动着仿佛看透一切的清明。
一阵心虚涌上心头，童肆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避开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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