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非是个妾室,醒来时便听下人说太子殿下已然吃过点心上朝去了。
枕边的帕子上有星星点点的血迹,我耳根一红,只收起来递给了随从来的孙嬷嬷,证明自己的完璧之身。
太子贵妾无非是冲喜的玩意儿,就像是祭祀拜地的玉琮,摆着当件见证诚心的东西。
太子与太子妃伉俪情深,再无其他妾室,纵是有,也不会如我这般是钦天监批命的独特。
所以父亲便耳提面命叫我去争,用养了十二年的身子,换我满门的泼天富贵。
最好能在夺嫡里当一枚魅惑众生的棋子,被掌控者放在最合适的位置。
他蔑视我的表情我还记得清楚,手里的玉骨盘串莹润光滑。
一如他送我去躺倒在掌权者的股掌之间,又教我去摆弄掌权者。
我表面应下,心里却恶心。
我见过我那群姨娘争宠,赤红的荷花肚兜,妆奁里新样式的首饰,桃花粉的口脂,或者是华服,轻纱,琵琶,玉笛,歌舞,甚至还有癫狂的撕扯,算计,毒药与讨好。
高雅的肮脏的手段都用来干一件事情,把她们仰仗的男人勾引进自己的屋子。
君恋妾色,妾仰君恩。
不过就是这些事,和爱之一字没什么关系。
大盛的后宅,就是这个样子。
可他们都说太子妃与太子伉俪情深,太子宁愿辛苦地睡在榻上都绝不动我,这好似真是难见的深情。
我难见这样的爱情,哪怕是在我从前生活的那个地方,说什么夫妻情深,都难做到。
比如我那个出轨又家暴的爸爸。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讪笑。
领我去向太子妃请安的丫鬟回头,正对上这一笑。
明媚生辉便算了,更甚者那若水明眸,翦翦秋瞳,都美丽无方到一种地步,惹得她驻足看痴了。
我并不多言,只是收敛笑容,催促她一句:“姑娘可走快些?莫误了请安的时辰。”
她这才从晃神里出来,忙领着我进屋。
太子妃的屋子很大,绕过小厅又一道水墨屏风,才能瞧见个罗汉床。
床上的香炉袅袅生烟,可还能嗅见苦腥的药味,四处挂着的纱帐半开,有点点的风吹进来,橙黄的坠玉流苏便轻飘飘地摇晃起来。
叶蓁就坐在罗汉床上,四月,她还堆着薄被,身着缟素锦缎大袖中衣。
未曾束发,只由着长发散着,靛蓝抹额绣着一块绿松石。
我抬头看太子妃的脸,她眉目都絮着久病的愁绪,唇色都苍白地不成样子。
可五官生的大方雅致,瞧着便是当家主母的气派。
进门第一日需行大礼,我才跪下去,她便咳着搀起我来。
我嗅见她身上的鹅梨帐中香,清浅甜爽,与我周身桃花暖香撞在一起,巧妙地生出更恬淡幽美的香气来。
“我听言娆娆尚体弱,”她半抱着我扶起,语气温柔欣喜:“当真是我见犹怜。”
我想过太子妃也许会刁难我,因为我长了一张男人都会被迷惑的脸,父亲不就是这么折磨我的吗?
他把我养成了扬州瘦马,纤弱不堪,明眸若水,浑身透骨的甜香。
是所有当家主母都会忌惮的狐狸精。
可叶蓁许我坐在罗汉床的另一侧,上了最好的茶,又怜我年幼,加了好些甜牛乳进去,尝上去像后来的奶茶。
见我拘束,又叫嬷嬷拿来早备好的礼物,适合十五六姑娘的发簪头面,还有一柄羊脂玉的如意。
模样都大气精巧,我瞧着很是喜欢,便让随身的丫鬟收下了。
还有一只透亮的玉镯,瞧上去便珍贵,太子妃握住我的手,温柔地亲自为我戴上。
“玉总是养人的,叫它把你养的更漂亮些。”她说。
她问了许多江南地区的风土人情,浑身好似发光一般,欣喜愉悦。
我回话时却看见她身边的大嬷嬷擦掉了眼角一点浑浊的眼泪。
我说了好多江南的风景,当然,我困在苏府十五年,整日不是喝药修体,便是被强迫出府酬和诗句博来好名声,实则好多风土人情自己都没瞧见过。
好似自从进入三岁苏娆的身体之后,我所见的,便是金玉东珠,脂膏惑人,还有江南大族钟鸣鼎食的礼仪和气派。
我不过一个庶女,那种场合,全是父亲推销我的时刻。
但我前世总读诗,最爱没去过的江南风景,这里倘若是平行时空里的朝代,山水美景便也该大差不差。
山川是世界上最难改变的东西,纵然朝代变更,厮杀血流,都不会磨平任何一座山峰,竭涸哪一道河流。
便同太子妃讲在病床上背过的那些好诗。
我摇头晃脑的吟诵,片月衔山出远天,笛声悠扬晚风前。白鸥浩荡春波阔,安稳轻舟浅水边。
还有,秋风万里芙蓉国,暮雨千家薜荔树。
还有长江千里,烟淡水云阔。
我绝不冒领,只说是落榜的才子挥笔落于新桥旧城壁,高塔或酒巷,我偶然得来,多念几遍,便记住了这些好词句。
她听的也欢喜,与我讲典故,又讲遣词造句,真真是腹有诗书的才女。
恰好嬷嬷送来餐点。
我才知太子妃新晨发汗后又冷,胃口缺缺,未用早点。
如今见了我才有笑模样,她身边的大丫鬟见了连忙上了些碧梗白玉粥,并一些清口小菜,还有一叠桂花糖糕。
太子妃将糖糕推到我手边,让我尝尝。
我受宠若惊地接过,道了句:“谢谢娘娘。”
“不用这么恭敬唤我娘娘——”她轻轻放下白瓷勺子,“我长你十岁,娆娆若是不嫌,就叫我一声姐姐听听。”
我晓得太子妃闺名,含羞带怯地,叫了声:“蓁姐姐。”
我在家中,几乎很少看见嫡出的大哥跟二姐,他们日后一个要从政,一个要嫁给皇子王爷,只管锦衣华服挥霍着父亲江南织造位子捞来的油水,再等我往上爬给他们垫出一个锦绣前程。
我无非是训练出的工具,受困在内院中,学诗书,学琵琶,学江南的评弹,学吴侬软语和伺候人的技巧,他们是不许我唤兄姐的。
当然,我也不屑唤他们,日后要踩着我骨血往上爬的人,怎么还能让我感恩戴德呢?
蓁姐姐只吃了半碗,两口小菜,便不再进食。
“这些东西,回回都是一样的,吃了二十几年,早该腻死了。”
蓁姐姐把碗推开,瞧着我慢条斯理地把半块糕点咽下去,接着抱怨:“脍鲜楼回回说出新花样,可其实还是换汤不换药的东西。”
她低咳两声,拿帕子掩住口鼻,待歇过来,又饮了口清茶,平复被腻到的胃口。
我瞧着蓁姐姐咳的眼泛泪光,忙俯身替她顺气。
“妾身在家乡曾与母亲学过一些吃食,让妾身做给您尝尝好么?”
我诚挚地看着蓁姐姐,有些羞赧的一笑。
叶蓁分明是看呆了,她伸手抚苏娆眼角,看那自带的桃花粉眼唇,“自然是极好的,你做的,总不会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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