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节 征程绝不回头
李衣为了庆祝终于逃离了初中的苦海，在新生报到的前一晚特意给自己洗了一个全方位清洁的澡，甚至乎用浴巾细细地在每一寸肌肤上搓了两次泡泡，好像要将附着在她身上的过往全都洗刷干净一样。
她心想，三年了，她终于逃出了那所聒噪了校园，远离了那群幼稚的同窗，阔别了那个班主任最毒的妇人心，她终于涅槃，终于重生！
或许有时候，过早接触网络确实不是一件好事。因为这个奇妙而危险的互联网让她接触了太多比她年长的、阅历丰富的朋友，她们的观点正在潜移默化地改变着这个姑娘的心态和……智商。这就导致李衣看哪个同龄人都把他们当弱智，且这种情况持续了很多年。而她如此嚣张的狂妄愚大，也恰恰导致了她以后的苦果。
洗完澡出来，空荡荡的房间只剩下洗澡水流进下水道的滴答声。她躺在床上，对面楼的灯光透过窗棂照在她柔软的蚕丝被上，像一条河，忽明忽暗的。白白净净的天花板上印着墙纸，她盯着出神，思考她的新同学会是什么样子。意识在某个瞬间忽然昏沉了，她的大脑似乎宕机了继续进行思考的指令，眼皮子打了几次架，终于进入梦乡。
翌日，她在一阵尖锐而急促的狗吠声中悠悠转醒。八月末的天气很好，房间里充斥着阳光的香气。她微微掀开惺忪的睡眼翻个身，打算继续睡回笼。忽然，她像想起什么似的，猛然坐起身，转头去看桌上不断跳动的时针。十点半。
她的眼睛蓦地睁开，意识也完全清醒。完蛋了，迟到了！
她在三分钟之内完成了洗漱换衣等一系列动作，背上书包推门而出，往左看，紧闭的房门里传出了父亲沉重闷响的鼾声；转向右，客厅依旧空空如也，没有一丝人的气息，能证明母亲存在的只有桌上的早餐。
还是这样。唉。李衣在心里叹了口气。可惜她没多少时间伤怀了，把早点塞进冰柜，甚至忘记了临出门前梳好头发。
李衣的家离学校只有两个马路的距离，拐出大路就可以看得到。她一路小跑，直到站定在学校门口，饶有仪式感地郑重地看了看校门口随风飘拂的校旗。当时的她还不知道，她会在这所学校经历什么事情。
在学校兜兜转转，终于在十一点钟准时到达了班级门口。距离报到时间已经过了一小时，同学们的座位估计已经都安排好了，只有角落的一对同桌的座位是空余的。前后门都紧闭着，她有些尴尬地从窗户向里探望。
“老师，有人在门口。”眼尖的同学看见了她，跟老师汇报。“好尴尬……”她紧咬牙关，心里暗自想着。
班主任瞥了一眼门外，威风凛凛地从讲台大步流星走过去，无形围绕着她的威严让人不寒而栗。她开门，和李衣四目相对，气氛一度十分尴尬。李衣的双手用力地绞着书包肩带，直到指尖略微发白，双唇紧紧地咬着，奋力地调配全身的勇气去直视着班主任的双眼，但瞳孔还是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这是她和班主任的初见。
老师和她一般高，她的目光细细地描摹着老师的五官：岁月磨平了她下颌的棱角，但依稀能辨认出昔日瘦削的凌厉；眉骨和鼻梁高挺而分明，之中的三角地带坐落着一双眼睛，这双眼睛第一次见到她时，里面只有一团因为她迟到了一个小时而略微愠怒的火焰，在静静地摇曳雀跃着，但她在几月乃至几天之后很快就会看见那双眼睛之中的柔软、怜爱、悲悯、凄凉、温情……甚至一幅山河。她的鼻子不同于南方人的温婉和恬静，分明的立体感使她整个人看起来更加虎虎生威，嘴巴那么小，唇珠绵延到下垂的唇角，而它此时上方丰腴的唇瓣微微翘起，似乎要从中锻造出一些批判的话语。
“老，老师，对不起……我迟到了。”李衣有些看呆了，垂下眼睛颤抖着嘴唇，以细若蚊鸣的分贝认着错。她闭上眼睛，脑海中全是她那张精致到有些不真实的脸……
“开学第一天就迟到，这就是你的学习态度吗？站到教室后排去！”李衣听见这句话，宛若晴天霹雳。什么？！她在初中从来都是数一数二的优等生，连被批评的次数都很少，更何况罚站……虽然这次迟到确实是她的错，但她只是因为睡前一天过于紧张，忘记了调好闹钟而已啊！开学第一天就成为全班唯一一个被罚站的人，那以后她的同学该怎么想她……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老师长着一张这么漂亮的脸，心肠却这么歹毒，简直跟她以前班主任有的一拼……她想了很远，以至于老师让她去后排的时候，她还呆呆地滞在原地。
“你还在发什么呆？快去！”
“哦……哦，好的老师。”她低着头，承受着全班人目光的重量飞快地逃到墙角，她的头几乎要钻到地底下去了，她感觉羞耻和尴尬正在逐渐击垮着她的理智，真后悔，如果当时没有忘记调闹钟就好了……她窝在墙角十分阴暗地画着圈圈，老师在台上说什么注意事项，她都没听见，幸好她没有漏掉明天就要开始为期五天的军训这一重点。
“……女生的发型要求过肩的长发一定要扎起来，像后排那位女生的头发，就是不合规的。”老师说道，全班的视线再次向她集中，她有些木讷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对哦！自己出门太着急了，头发都忘了扎！她的脸“唰”地一下红了，目光一一对视过同学们的眼睛，感觉十分无地自容，真的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啊……
终于捱到中午的放学铃打响的时候了，李衣正想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逃出这个班级，老师忽然叫住她：“哎，你就坐后门那里好了。”她低下眼睛看了看空空如也的一双桌子，点了点头，便逃也似的飞奔回家。周围的景物都在急遽地后退着，虽然已经过了立秋的时节，但南方的烈日依旧那么炎热地炙烤着大地，她一路奔跑，迎面吹来的风拂开挡住她双眼的长长的刘海。
到了家，她的手有些颤抖地开门关门，进屋靠在门上重重地喘着气。她的父亲似乎才刚睡醒，揉着惺忪的睡眼说“回来啦？感觉怎么样？”
“嗯……还好，挺不错的。”她没有说实话。
“那就好。明天就要正式上课了，你可要做好准备啊。爸爸出去啦，你中午自己一个人随便搞点吃的吧，晚上妈妈就回来啦。”
“你要去上班？今天是周末啊。”
“啊，爸爸去见几个朋友。”她知道，就是那几个经常约他出去喝酒一直到凌晨两三点的大叔，明明都是父亲，但好像都不需要对自己的家庭负责一样，想到这里，不禁偷偷翻了个白眼。
“知道了。”她拖着书包回房间，里面装满了这学期的新书，她把它们摞在书桌旁，准备一本一本包书皮。初中的时候，这些事情都是她奶奶做的，她奶奶的手工很好，包出来的书皮和书本简直天衣无缝。可是现在……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地砸下了眼泪。父亲的关门声久久地盘旋在冷清的屋子里，她半身趴伏在抬岸上，长长的睫毛挡住了一大片的阴郁，她看着乱糟糟的床铺发呆。
时间过得很快，一眨眼已经从晌午到黄昏了。书包里五天军训的用品塞得满满当当，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把家里前前后后都收拾了一遍。
已经八点半了，母亲迟迟未归，她饿得胃里难受，先行将冰箱里的剩菜翻热了吃，用手机点了一份河粉外卖。
另一边，电梯里，李衣的母亲正用狐疑的目光审视着站在对面迟迟不摁楼层的外卖小哥。小哥被盯得有些不自然了，唯唯诺诺地低下头。
“几楼？”
“二……二十九。”
“我也是29楼的，几座？”
“C座……”
“嗯？”李母挑起眉毛伸出手，接过袋子查看上面的收件人。“是我的，谢谢。”
李衣听见电梯开门声，急急忙忙走出去给母亲开好门：“中午的剩饭我吃完了，给你订了外卖，沙发上的衣服也收拾好了，屋子我都扫过拖过，您把今天的衣服换下来就可以直接放洗衣机里……”
“我在公司吃过饭了。你作业做完了吗？开学第一天，我看你是一点也不紧张，怎么还有心情忙家务，平时不见你这么积极！明天的功课你预习了吗？你是个高中生了，能不能懂点事？”李母皱起眉头，有些不耐烦地把河粉重重地砸在桌上，溅起了一些汤水，抬着手打断。
李衣听呆了。她本来以为她精心为妈妈点外卖、收衣服，至少会赚来一遍表扬，哪怕只是一句夸奖也好……她这么卖力地为母亲做着这一切，只是为了甚至可以说是讨好，父亲今天又出去鬼混，她心情肯定不好，这么说，也只是为了少挨一通她发的脾气，没想到这顿数落怎么也避不开。
她忽然有些累。“哦，好，那我回房了。”
她感觉很委屈，但哭不出，她太想睡觉了，一沾上床眼皮就开始打架。
第二天，为了血洗她开学报道迟到的前科，她早早地到校，穿过了操场走进教学楼，坐在了教室的角落。她旁边的桌子空空荡荡的，看起来很冷清，等了很久都见不到有同学进班，甚至已经要接近迟到的时间了。她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端倪，忽然想起今天军训的事。其实她早该知道，只是她当时那么全身心地把注意力集中在面前五层楼高的教室，所以把目光拘泥于此，不肯赏给操场鼎沸的人声哪怕一眼。走出教室向操场看，果然同学都已经开始排队了。她飞快地背上书包奔下楼，人头攒动，她踮起脚尖看着陌生的脸庞在身边经过，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班级，躲进了队伍中间。清点人数的班主任看见她，有些无语地睨了一眼，没再说什么。唉，算了，她迟到大王的身份估计要被坐实了……
轮到她所在的班级——也就是高一（14）班上校车了。同学们很激动地议论着，李衣也不例外地激动，尽管她总是喜欢故作老成，但她现在如此沉默主要更多因为她内向的性格暂时还没交到朋友，所以这份激动无人能分享。她看着这群她即将同窗三年的同学，心想，或许第一天就出那么大糗，没有人和她玩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吧。她顺着队伍找到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另个一个女生坐在了她旁边。
校车缓缓启动，同学的吵闹声叽叽喳喳的。李衣听得有些烦躁，皱起眉头望向窗外，深秋的乌云黑压压地从远方逼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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