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节 什么我都有预感
军训第四晚，结训晚会。14班教官的目光放得很长远，丝毫不想理会晚会每班上报一个节目的要求，还在没日没夜地操劳着训练的事。终于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在休息途中问：“有没有同学会表演才艺的？”
唐桥生的手举得很高，周围同学一片哗然。李衣寻声望去，不禁心头一震，行啊唐桥生，还给自己留了一手？
教官示意唐桥生起立，接着她的一句话便如雷贯耳让李衣振聋发聩：“老师，李衣同学会唱歌，可好听了。”同学的起哄声更大了，甚至引来了周围班级的同学的频频观望，尽管他们之中没有几个知道李衣是谁的。李衣虎躯一震。
“李衣同学是哪位？”教官似乎对纪律被扰乱有些不满，提高了分贝喊道。李衣踟蹰片刻，还是板直了腰杆起立，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报告教官，我在！”
教官大手一挥，把李衣甩进了彩排室。她清楚地记得，在她临走前回头看的那一眼，刚刚好对视上李政聪的双眼，那时他正丝毫不加修饰地将几乎要溢出的贪婪通过眼球这个直径二十毫米的窗口流露出来，仿佛洪水猛兽一般将李衣吞没，继而让水分细细地舔舐她身上的每个细胞。那双眼睛之中闪烁的究竟是期待？还是诧异？……有太多她看不懂的。
这种连贯性不强，甚至可以说丝毫没有连贯性可言的晚会，根本不需要彩排，只用报上节目准备好音乐就可以了。李衣被迫参加过太多次这种节目，对于流程早已经是谙熟于心。但是一想到可以不用训练，又忍不住偷偷窃喜起来。她一边听着前几个班级的同学感人的歌技，又在纠结着挑选她曲库中的哪一首作为幸运儿。左思右想，还是不想太多了，让一切回归本质，就唱《一生所爱》吧。
因为晚会，这天的晚餐开始得格外早。基地中的教官凶是凶，但有一点好，绝不会耽搁三餐。李衣一看晚餐饭点已到，便以光速之势飞奔进饭堂，主要是这里的饭菜平心而论还蛮好吃的。位置上，三人早已经坐好在等候了。李衣一坐下，唐桥生就拿手臂戳了戳她的身子：“感觉怎么样？”
李衣有些无语了。“你还好意思说，全都是拜你所赐。能怎么样，照常发挥呗。”她俯身吃饭，双唇紧闭，细细地咀嚼着，等良久吞咽了才开口说。
李政聪凑过来问唐桥生：“她唱歌真的很好听吗？”
唐桥生有些得意地扬眉吐气炫耀着，仿佛唱歌的那个是她一样。“你到时候听不就知道了，”然后又去拿手肘撞李衣的身子，“哎，你男朋友好奇你呢。”
李衣一口饭差点儿噎住，实在忍不住了，抬手作碗状以免饭菜不幸从口中跌落，勾着舌含糊不清地说：“你再撞我就得摔了！去去去，咱俩就认识这么几天，怎么就男朋友了！”言毕，她忍不住转头偷偷瞥了一眼李政聪，谁料他正委屈巴巴地伏案撇嘴，活脱脱跟失恋了似的。李衣忙悬崖勒马把视线挪开了。再一转头，李政聪早已经跟没事人一样，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她的幻觉。李衣揉了揉眼睛，这人变脸也太快了吧，学川剧的？
唐桥生似乎丝毫没有注意到问题的严重性，还在自顾自地继续说着：“可是你们真的很像啊，那有正常同学一直盯着人看的。”
李政聪眼看形势不对，李衣怕是羞得要遁地了，忙开口打断：“差不多得了啊，看多两眼就是不正常了，那我以后不看就是。”
良久的缄默，唐桥生终于知道话说得太过，就算他们也不过认识了不到一周，便不再作答；李衣只是用她纤细的柔荑紧紧绞着衣摆，直到指节都开始发白，也想不出措辞来缓解这份尴尬，甚至没有勇气抬头看一眼他们的脸。李政聪的脑海里早已经闪烁过一整套电视连续剧的老套情节，从重逢以来他的种种行为是否真的太过火，以至于连唐桥生这种局外人都已经能够在短短五天内不经揣测就看穿他的心思……而这种自己单方面的一厢情愿已经影响到了李衣的生活？
他那么愧疚，可是他始终无法弄明白自己喜欢李衣是谁的错。
一餐饭最终不欢而散。
晚饭过后便是晚会了。李衣在后台，脑海中总是翻涌起李政聪的那句“我就看看你”和他说话时那张规整地覆盖着乖巧，但藏不住如狐狸般的狡猾还是从缝隙之中渗透出来的脸，舞台经验丰富的她居然久违地感到紧张了。重点班的学生，表演当然也要压轴，这就意味着李衣将被迫在候场室看完整场演出，更是心烦意乱。
她发了很久的呆，直到主持人念出她的名字才反应过来。
“有请高一（14）班李衣同学带来的歌唱曲目——《一生所爱》。”
李衣上台。她知道她偏台了，因为聚光灯甚至打不到她的身上，但她管不了那么多。这首歌的前奏很轻缓，速度稍慢，李衣花了一点时间回过神，才慢慢悠悠地走到舞台中央。前奏的响起昭示节目已经开始，李衣为了保证观感步速得拿捏得十分到位，等她走到一半已经要开始第一句了，唯有边走边唱。谁曾想这个看似微不足道的舞台事故却造就了反响颇好的经典，台下同学窃窃私语，她还蛮会的欸……
聚光灯的照射让她的视线有些模糊，所幸唐桥生和陈声的手举得很高，所以李衣一眼就找到了她的班级。她的目光犹如春风一般细细地抚摸过每一个同学写满沉醉的脸，也找不到李政聪。一瞬间，她有点慌了，一是因为她看不见李政聪的脸，二来，她终于意识到她在关心李政聪。她又不禁想起几个小时前唐桥生说的话，可是，她从来不相信一见钟情……
心跳和节奏都漏了拍。
李衣终于反应过来，闭上眼睛好让听觉变得更加灵敏，调用全身所有的感官细胞将注意力集中在聆听伴奏的节拍上，事到如今，如果等下一个乐句再切进伴奏，那必是一场重大的舞台灾难；且不说自己的颜面以后往哪儿搁，她自己也无法接受在这种小事上犯大错。终于她看见形势不妙，只好鼓起勇气尝试了一次她以前从来不敢在正式表演时运用，因为每次练习都必会出错的lay back——唯一的解决办法。
她紧闭双眼，睫毛细细地颤抖着，其神态的全神贯注和她在中考考场上钻研数学压轴的精力势均力敌，胸腔共鸣，所以尽管她的声音很轻，控制每一个字眼和节奏的转变很小心翼翼，也不会显得她的声线有丝毫别扭。她试图用意念控制把伴奏前移半拍，试到一半发现这招是她以前惯用的伎俩，恐怕不会奏效，索性把什么伴奏通通抛之脑后，左脚微不可查地踩着“慢半拍”的节拍，找到拍与拍之间的空隙见缝插针跟着唱，极力靠乐感倾听出最合适的时机唱出下一个音。出乎她意料，这次竟然没有丝毫差池，而且呈现得甚至可以用近乎完美来形容。
台下不懂音乐的人，只觉得虽然感觉听起来不太走寻常路，不像他们平时听的流行歌曲，但是不寻常之中却没有不适感，甚至还有点好听；而懂音乐的人早已激动得热泪盈眶，对于在这所学校之中能出现掌握了每个唱见都梦寐以求想学会的唱法，还运用得活灵活现的神人而感到自豪，仿佛自己沾上了光，更有甚者呼叫鼓掌，大喊牛逼。
此时的李衣，状态已经达到了巅峰，而战胜自己的喜悦更是让肾上腺素持续飙升，最后一个高潮，她直接上软腭扩张气沉丹田，没有用一点假声，这也是她以前一直不敢尝试的唱法，特别是在高音区。
从表演开始李政聪就逆着人流往后走，人头攒动，全都是欣赏她表演的粉丝，他第一次清楚地感受到他一直以来视作希望的月亮，将月光照在了每个人的身上。他一直在后退，大家听得太入迷了，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个反其道而行之的异类。李政聪深深地叹了口气，打算穿过操场，先行回到宿舍。
可是等李衣全真声飙高音的时候，他再也忍不住了。他想把耳朵堵住，只要自己听不见，就当它不存在；但李政聪发现，他越是想堵，就越是在李衣的歌声变轻时忍不住去聆听。他放弃挣扎了，任由自己成为李衣千百万个傀儡之中的其中一个。他呆呆地滞在原地，抬不动步子，转过头回望，李衣在舞台上的身影，那么曼妙，那么唯美，根本就看不见军训第一天那种冷冰冰的神色……可是这种曼妙和唯美，竟然每个人都看得见啊……
他已经做好打算倾注自己的所有奉献给李衣，可是如此遥远又高不可攀的她真的需要这一份微不足道的追求吗？尽管如此，他有能力和勇气面对未来可能会出现的无数个竞争对手吗？他又有多少底气能够打败他们呢？喜欢上一个或许自己连靠近都是一种奢侈的人，到底是老天的愚弄吗？……
既然自己因为如此而爱上一个人，那么总会有无数个也因为这些那些爱上的吧。
那届时的他是应该怪责李衣的心胸太慷慨，还是自怨自艾自己的爱太狭隘？或许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了，只能把一切都归咎于可笑的“命运”二字。
都是自己选择的路，又何来天命一说。他只知道他爱李衣，天命难违。
台上的人还在“苦海，翻起爱恨”。
但那个时候的他们，都还听不懂《一生所爱》的歌词。
一曲毕，李衣深鞠一躬，掌声雷动。
或许在前几个节目之中观众的耳膜已经被荼毒得奄奄一息，遇到了李衣这种天籁之音，无疑是灵丹妙药。李衣的节目获得了很好的反响。
她首先想到的是，如果不是唐桥生推荐，她根本不会创造出连自己也无法复制的绝佳艺术；这还不够，如果不是她那番话，李衣不会多想，自然不会漏拍，只会规规矩矩地整首歌唱下来。她又忽然想，如果她的班主任在台下，这个时候一定很高兴吧，至少对她的印象不会那么差了……
她下了台，陈声和唐桥生首当其冲涌上来，叽叽喳喳地感慨着“也太好听了”，“出乎意料”、“比宿舍清唱还好听”。李衣只是腼腆地笑笑，不说话。抬头将目光穿过她们向身后看去，男生女生自觉地围成一个半圆，似乎是想上前庆祝，但是又感觉生人勿进。李衣想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但试了试调动面部肌肉，实在太累了，于是板着个脸低低地说了声“谢谢大家”。大家似乎都有些呆了，面面相觑：果然很不好相处啊！
李政聪离人群远远的，看着李衣被他的同班同学簇拥着。他曾无数次自我麻痹自己完全够格上前去祝贺她表演成功了，可是当他的理智粉墨登场试图问出个缘由时，他又不可遏制地语塞。可惜他永远也不会知道，那时候的李衣也在期待着李政聪可以冲上前去，告诉她刚才的表演有多么精彩。
李政聪终于还是没能鼓起勇气。
他走了，背影被夜色和微风吞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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