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越没有去外院,同她一道回了墨砚堂。两人换了衣服,罗亦舟小小的打了个哈欠,眼角便带了一抹红意。陈越一见,不由想起昨晚她在床上的风情。如她这般平时冷冷清清、平平淡淡的人,在床上显出的风情便更让人不可自拔。他不由心中一动,道:“一起睡吧。”
罗亦舟看了他一眼,眼中有些探究。
陈越的手在头上敲了一下,哭笑不得,“想什么呢?你一夜未睡,难道我就睡了?我还比你用力多……”
罗亦舟的眉头一跳,不想再听下去,转身对低头站着抿嘴的紫桐道:“我要睡一会儿,如果不重要,就让徐妈妈看着办;如果重要的事,就叫醒我。”
紫桐轻轻笑着应下。
罗亦舟走过陈越了,翻了个白眼。
陈越用手乱了乱自己的鼻子,片刻道:“明天回门,东西准备好了吗?”
罗亦舟道:“没什么好准备的。”她眯了眯眼,“给母亲和姐姐的,我早就准备好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便小心的盯着他脸上的表情。她一直很奇怪,为何这门亲事会落到自己身上。但是这两天的试探,陈越似乎并不想说。而杜氏见到她时,并没有很热情,可见娶她并非杜氏的意思。陈越曾说是自己的意思,这倒是有几分可信。
可是,为什么呢?
罗亦舟一夜未睡,只觉得头重得不行。
陈越听到她的话,却没有什么惊讶。似乎很了解罗府情况。
但是何氏管家,其实很严,他又从哪里得知呢?
她小小的打着哈欠上了床,头沾到枕头上,便睡下了。
睡梦中,她似乎又回到了小时候住的那个小院里。那时候罗从信还只是一个清贵翰林。他抬了梅姨娘后,虽然偏心于她,却一个月也有四五天,回到正房。罗亦贞是个文静姑娘,也非常有同理心。她看到何氏不开心,便默默守着她,也不开心。
罗亦贞是罗从信的第一个女儿,到底占了先机,罗亦贞眼巴巴叫他“父亲”时,他也会买些小玩意儿逗她。罗亦舟小小的,她就趴在何氏的怀里,看着罗从信逗罗亦贞。
渐渐大了,她知道这个经常过来的男人是她的父亲。她其实从小对他便没什么感情。但是“父亲”是个很神奇的字眼。如果他不是“父亲”,罗亦舟不会对此人有任何的期待,他仅仅是个陌生人。但是,他是“父亲”,这个是一个有实际意义的名词,这个词赋予了她很多想象。她第一次随何氏读《论语》,读到“(子)尝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诗乎?’对曰:‘未也。’对曰:‘不学诗,无以言。’鲤退而学诗。”何氏告诉她,“孔子是鲤的父亲。”
她便问何氏,“父亲就是会问他的学问的人吗?”
何氏笑道:“不止,父亲是给你生命的人。你承他的姓,身上流着他的血液,是切不断的亲缘。”
她又问:“比母亲还亲吗?”
何氏静默片刻,“其实在一个家里,母亲是唯一一个外姓人。如果一家的父亲不喜欢母亲了,这个母亲就没有立足之地。”
她很小的时候,很爱问问题,她又问:“那母亲为什么要到别人家呢?在自己家不行吗?”
何氏苦笑,“女子长大便要嫁人。这是没办法的事。即使是皇帝的女儿,也是嫁出去的。”
她有很多很多问题。也开始思考父亲对自己的意义。那时候罗府很小,只是一座三进的宅子,第三进院子分给了老夫人,罗从信占了外院,何氏及梅姨娘便同住在第二进,两人相对的、隔开的两个小院子里。她便常常在清晨时分搬个小凳子坐在院门口,等着罗从信从对面的院子里出来。
她经常想要叫一声。但是那次她叫了之后,罗从信并没有答应她,而是皱着眉道:“你坐在这里做什么?想监视谁?”口气十分严厉。
何氏对两个女儿都很温柔。她第一次被如此严厉对待,心里很难过。虽然如此,但她从小不爱哭,她只是说:“母亲说,你是我父亲,我想叫一声,看你答不答应,来判断是不是真的。”
她知道这个男人是她父亲。但是他让自己很不开心。于是说了上面的话。
果然,罗从信十分生气,大声道:“我不是你父亲谁是你父亲!你小小年纪便这么阴阳怪气!何氏怎么教的你!”
他的声音很大,小小的亦舟被他的声音吓得直发抖。她觉得眼泪在眼眶里转,但是她觉得自己不能哭。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不能哭。于是她倔强地小声道:“书上说,父亲和母亲都是最亲的人。但是我经常见不到父亲……”
她话没说完,罗亦信便过来扯住她的衣领,把她叫到何氏的屋子里。何氏屋里的丫鬟其实听到动静了,其中一个已到了院门口,见到罗亦舟被罗从信抓小鸟似抓在手里,吓得不行,也不管罗从信,忙跑到何氏屋里,大叫,“夫人,快救二小姐……”
她话还没说完,罗从信便大步跨进去,厉声道:“何氏!你怎么管的人,小的坐在院里监视我,大的大呼小叫,一点规矩都没有!”他把罗亦舟往地上一扔,罗亦舟那里小小的、圆滚滚的,她控制不住的滚了两下,额头一下子撞到旁边的柜子上。
何氏刚从内室出来,正看到罗亦舟摔在柜子上,吓得脸色都变了,“你干什么……啊,舟儿!”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失控。
罗亦舟撞得头晕眼花,但她见何氏扑过来,还是朝她笑笑,道:“娘亲,我没事。我就是有点晕。”
何氏把罗亦舟扶起来,小心去查看她被撞的地方,大声质问罗从信,“你干什么?!她还没满五岁,你要她命吗?!”
罗从信也没想到,自己这么一扔,力道竟然这么大,一时也怔了,但他不能在何氏面前示弱,于是冷笑道:“才五岁,就跑去问,我是不是他父亲!你说!她想要谁做她的父亲!还有,她跑到奕君的院门口看什么,是想害奕君还是亦禾?还是想监视我,害我!”
罗亦舟已经恢复了一些神志,她忙朝何氏解释,“娘亲,我没有去梅姨娘的院门口,我就坐在自己的院门口,我在那里看蚂蚁搬家呢。然后就看到他从那里出来,我就叫了他一声,他就发怒了。”
那时候她还不懂,她这样委屈的说法只会令何氏难做,令他们的关系更差,何氏生气于罗从信忽视自己的女儿;罗从信则觉得罗亦舟做的一切都是何氏教的,何氏居心叵测。
那时候,她什么也不懂。自己受委屈了,便自然地找母亲去诉说。
便没有想到,或者害了母亲一生。
她感觉到有人在轻声叫她,“罗亦舟,亦舟……”
她正十分难过,于是想伸手佛开这个声音,接着她的手撞在一个软软的、热热的东西身上,她觉得有些不对劲,便醒转来,看到陈越正沉着一张脸看着她。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背,半晌才道:“……对不起。”
陈越眼中神色莫名,也不知在想什么,道:“你接着睡吧。”
她看了看外面,还有太阳。她摸不准什么时辰,于是拿出自己的小时钟看了看,发现才睡了不到一个时辰。于是翻着身,想接着睡。但是她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明天要回门。
想到要面对罗府的人,便觉得人生乏味至极。
她之前当作任务一般,天天令自己的神游天外,倒也并不难过。
但过了几日不在罗府的日子,突然感觉再回罗府,日子太难了。
那么,这么多年,何氏是怎么过的呢?
不仅要与那些人面见,还要贴心、周到的安排好他们的日常,只要有一点做不到,她便不是合格的主母。
但是,何氏说,等她回门,她便想办法提去庄子里养病的事……
是啊,之前抓着中馈不放,不过是为着两个女儿找到好归宿。现在做到了,她便不再需要做这些事了。
紫桐见她醒来了,却一直没动,不由道:“夫人……”
罗亦舟转身,朝紫桐一笑,“服侍我梳洗吧。”她感觉到肚子有些饿,便问紫桐,“二爷呢?吃过了吗?”
紫桐道:“常春侯府三公子过来,他去外院了。”
罗亦舟问:“他们还在吗?用午膳没?如果没有,让蓝屏准备一桌酒菜送过去。”
用了饭,罗亦舟便带着紫桐围着湖走了两圈,方慢慢走回墨砚院,走了这半天,人便也有些累了。她对紫桐道:“明天要回罗府,罗府应该不会派人来接,我与二爷用过早膳,去龟寿院请过安之后,便直接去罗府。你准备一下回府用的东西。”她又叮嘱紫桐,“你一会儿找徐妈妈商量一下,回门需要些什么东西,国公府回门的标准如何,她应该很清楚。”
紫桐笑道,“徐妈妈刚才来找您,应该就是这事。我刚刚已经叫小丫头去叫她了。”
她话还没完,便听到徐妈妈在院子里问:“夫人醒了吗?”
紫桐忙道:“醒了,您进来吧。”
徐妈妈拿出一张单子递给紫桐,对罗亦舟道:“夫人,这是世子夫人列的明日回门的单子,您看看要不要加些什么。如果没问题,就让下面准备。”罗亦舟扫了一遍,吃的、用的、穿的应有尽有,她点头道:“尽够了,您安排吧。”
徐妈妈道:“您要不要加些东西在单子上?”
罗亦舟道:“不必,就按这个单子准备吧。”
晚饭时分,罗亦舟正好问陈越的动态,却见他正慢悠悠地进院门,等他进了屋,罗亦舟方笑道:“时间把握得不错,我们倒是可以定一个固定的时间吃饭,这样也利于身体康健。”
陈越正由丫鬟服侍着换衣服,闻言也笑道:“倒不必把日子活动刻度,我们又不修道。”他眼睛一转,笑道:“说到修道,你想不想去白云观转转?我们可以在那里呆一天,我听闻白云观最近在传戒,所说会持续100天,我们也可以捐点香火钱,做点功德。”
罗亦舟盛了碗汤,看着他走过来坐下,笑道:“白马寺不就在城里吗?为何一定要去白云观?”
陈越道:“说起来也是我个人的想法,虽然历代民间战乱都借助道士各种神异法术,但安国公府起于军功,又驻守边疆几十年,却知道当我族与异族斗争时,道士往往为我族倾尽全力,而和尚因与异族关系密切,往往立场暧昧。”他笑了笑,“我知道闺中小姐多会因长辈信佛而多抄佛经,释教亦是如此长盛不衰,我亦非要改变你的信仰,只是一家之言。”
罗亦舟不由一怔,倒不是因为他对和尚道士的评价与世俗不同——高道孤高清冷,远离世俗;俗道又多骗子,反而和尚因为微笑拈花,教义又不杀生,因而甚得世人喜欢。若是一僧一道在眼前,大多数人都乐意相信僧人佛法无法,慈悲为怀,而虚伪狡诈者必是道士。罗亦舟所惊讶者,在于陈越竟这样详细的解释,她不由有些暖心。作为一个女子,一生之中打交道之人很少,但至少有一半以上,是身份、地位要高于自己的,他们与自己讲话,便直接命令即可;而另一半,则是自己命令即可。比如紫桐,自己不需要向她解释自己的任何行为。
不知是陈越本身行事如此,还是真正将她视作与自己并肩之妻子。不论哪种,都说明陈越本身品行尚可。思及此,罗亦舟的口气也软下来,笑道:“二爷的思考很有道理,自我有印象以来,长辈过寿或是过年过节,家中或闺阁姐妹,往往抄写佛经或做佛经绣品以示孝心。我倒十分喜欢庄子的《逍遥游》,但送长辈还不会选择此篇,多以《心经》为主。”
陈越见她说起《逍遥游》,眼睛一亮,道:“我也非常喜欢《庄子》,《庄子》绚丽奇瑰,喜欢的人极多,不过如你所说,大家喜欢但不一定会示人,就如有一颗夜明珠,夜间无人时才拿出来看看。佛经颇多名词隐语,但实际说起来,倒并不难,老庄则如一座宝藏,一辈子也解读不尽。”
罗亦舟附和他,“便是《庄子》倒背如流,每次诵读,亦有不同收获,且极有可能与前次相矛盾。”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