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齐边关——固城。
此时正值盛夏,草木葳蕤,熏风携着蝉鸣,街上人来人往。
小贩的叫卖声、车马的行进声、人们的交谈声,组成一座安静祥和的城。
一驾不起眼的马车行驶在官道上,穿过大街小巷,在杏林医馆边稍作停留,随后继续行驶,最后停在定北王府的后门。
守在门口的侍卫开了门,马车缓缓停进后院。
顾景行下了马车,一身劲装沾上不少血污,他来不及换下,就匆忙穿过长廊,来到一座凉亭前。
亭子里放置一张软榻,一侧的竹制小桌上摆着粗瓷的茶壶,茶杯已经空置,杯底还残留着几颗水珠。
顾景行上前行了一礼,对着软榻上的人影说道:“大人,人带回来了。”
“是么,辛苦你了。”顾无徙倦意未消,她此时正倚在软榻上小憩,闻言之后缓缓起身。
后院。
随着马车一路颠簸回来的还有一个少年,他此刻陷入了沉睡,身上的衣袍被大片大片的乌黑侵染,已经很难辨别出原来的颜色,只能在一片混浊中窥得几抹柳青,不用靠近也能闻到那浓重的血腥气。
少年被安置在早已打扫干净的厢房内,他躺在床上,眼睫同血污凝成一块,脖间被纱布包住,但还有血液不断地渗出。
他眉间紧促,似乎在忍受巨大的痛苦,十指血肉皆被沙石磨砺过,狰狞的伤口同布料粘黏在一起,他努力蜷缩着身体,微微的发抖。
顾无徙手背覆上他的额头,一片滚烫。
顾景行见她微微蹙眉,便道:“温姑娘先前已经紧急处理过了,只是这几日舟车劳顿,状况恐怕不佳。”
“把张先生请过来为他治伤,”顾无徙回头吩咐候在门口的小厮:“备好温水,再叫厨房熬些粥。”
“是。”小厮们领命离开。
“那边都处理妥帖了吗?”顾无徙问。
顾景行答:“都处理干净了。”
顾无徙颔首,看着此刻形容狼狈的顾景行,便道:“你先回去吧。”
“是。”顾景行应声退下。
*
不多时,一个男人风风火火、大步流星地进来,他拎着一个药箱,清俊如玉的面容浮上一层薄汗,抬眸看到顾无徙站在厢房门口,敷衍地抬手向她行了个礼,语气有些不耐:“哟?顾大将军也有找我的时候,怎么?出了什么大事要把我这个神医挖出来用?”
“子安。”顾无徙轻声唤他,颇有些歉疚地看着面前这位亦知己亦恩人的医生,她接着道:“你生辰的事情我很抱歉。”
半月前,张言灵生辰,顾无徙本该和他一起把酒言欢、庆贺生辰,谁料中途有军情急报需她亲自处理,独留张言灵和一桌酒菜直至月上柳梢,等她处理完事务,已经是翌日午后,连生辰贺礼都未及时送出,之后张言灵便避而不见,顾无徙知他生气恼怒,连着日日道歉均无回应。
今天请到人来,听他开口称呼的‘顾大将军’的语气就很不对劲。
张言灵对她的称呼一直以来多种多样,她还未封王前张言灵就一直唤她将军,封王后偶尔也会唤她‘定北王’或是‘大人’,心情好的时候也会称呼她的字,生闷气的时候就是现在这样——腔调奇怪。
张言灵冷哼一声,“您可是国之基石,我张言灵不过一介草民,将军哪天看我不顺眼,要赶我出府,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我岂敢受您的道歉。”
顾无徙轻叹一口气,“子安,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这次是我的不是,再次向你赔罪,你原谅我这一次可好?”
张言灵不说话了,
“如若没有紧急事务需我处理,我便每日同你一起用膳,权当给你赔罪,你可答应?”
“真的?”
张言灵满脸写着不信,眼神锐利,从头到尾扫视一遍她,像是在确认她话语的真实性。
“真的。”顾无徙点头。
张言灵对她的道歉还算满意,便问:行吧,今天请我过来干什么?”
“这里有个伤者,请你给看看。”
顾无徙把他迎近屋内,张言灵瞥了一眼床上的伤着,打开医药箱,在各式各样的工具中挑出一把银剪,慢慢剥离紧贴在少年身上的脏衣,解开紧急包扎在脖颈上的纱布,饶是见过更恶劣的伤,他还是皱了皱眉:“下手还真是利落,再深一点,这命怕是捡不回来了。”
站在一边的顾无徙听见这话,轻叹了一口气道:“雍帝想要斩草除根,自然下手利落。”
张言灵为少年清洗伤口上残留的金疮药,盛夏的熏风再加上几日的舟车劳顿,少年的伤口已经溃烂红肿,和着血腥气,一片狼藉。
小厮早早地准备好东西候在一边,血水一盆盆地被端出,张言灵处理完少年的伤口,随后坐在一边给他号脉。
顾无徙往里面望去,少年脸上的灰层和血污被洗净后,露出的眼下是一片乌青,之前被污血盖住倒是没怎么看清他的模样,伤养好了也应该是个俊朗的公子。
“行了,我等会儿开服药,熬了喂下去明天大概就能醒了,温良紧急处理的还不错,状况没有特别糟糕,”张言灵说到:“天气热,药要勤换,我明天再来给他换药。”
“麻烦先生了。”顾无徙谢过张言灵。
“晚上高热会厉害一些,注意着点。”张言灵收好药箱,起身离开。
顾无徙道了声好,又转身喊那些整理染血床单和衣服的小厮先出去,才细细地打量他。
床上躺着的少年不是别人,正是雍国谢家长子,谢持风。
*
说起谢家,要先追溯到来自南方的一个氏族。
谢氏一族是书香世家,族中子弟三百。
与所有底蕴深厚的家族一样,为了绵延家族势力,各家子弟根据资质和喜好培养的方向不同,从政、从军、行医、教书、经商、发明、农业……这些人才渗透进各个国家。
谢东来也是这大家族中再普通不过的一员,他练武学兵,学经史子集。
时至家族安排众人外出建功立业、报效祖国,他便选择去了上京。
除却每月报平安、问候主母安好的信件和寄来的银票,他的消息渐渐少了。
再后来,大家知道的是:
谢东来——雍国开国功臣,有从龙之功,平定前朝藩王之乱,收复河东河西两处失地,安置流民二十余万,在与南蛮、东夷的百余场大小战役之中,立下不败传奇。
谢东来其妻荣宁,善于筹谋。其家荣氏一族,商贾起家,乃百年巨富。
后因前朝朝政腐败,君主昏庸无道,官员腐败,苛捐杂税,官逼民反,烽烟四起,天下大乱。
荣氏倾一族之力,为谢东来筹谋粮草,搜集情报,运送物资,安抚世家乡绅,为谢东来的不世之功打下基础。
后来,天下初定,百废待兴。分赏群臣,祭奠英烈,犒赏三军,大赦天下。
祭太庙,拜先祖,更国号为雍,年号太康。
雍高祖封谢东来为定国公,荣宁为一品诰命夫人,其家族子弟皆有封赏。
雍高祖常在下朝之后携酒登门,君臣二人,把酒言欢,其君臣之乐,奉为一段佳话。
太康三年,谢东来旧疾复发,恰逢外国使臣到访,国公仍旧勉励支撑,后在军中病逝,全国震惊,三军垂泪。
高祖闻报悲痛失声,言:朕失肱骨之臣,国之栋梁已。罢朝三日,为其扶棺相送,葬于京城三十里处,太祖常登高台遥望,追思国公,其恩赏如流水,引得京中权贵艳羡不已。
谢东来长子谢退忧,承父志向,在军中效力,高祖将其赐婚于自己的长女昌平,后育有三子。
谢东来次子谢穰苴,不喜刀兵,有经商之才,善于交通南北,获利颇丰。
太康八年,雍高祖驾崩,雍太宗继位,改年号为亨通。
谢家,依然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势。
*
永安四年,长公主昌平逝世。
这是载入史书的转折。
永安七年,谢家被告偷营国矿,私铸兵器,通敌卖国,欺君罔上,纵奴行凶,吞并田产。
受害百姓在官府面前磕头告状,这些平民穿着粗布麻衣,满目沧桑,他们有的是一步一磕,官道上的血印子一直延绵到天子脚下,平民凄血哀号,惨不忍睹,不过半天,这些老妪妇人或幼童先后跌倒在烈日尘埃中。
围观的百姓哗然一片。原来现在的谢家是这般辜负皇恩,愧对百姓的谢家。
再加上边关战事吃紧,扰边的南蛮余党竟然占领了边城,雍国戍边战士死伤约八千之多,这时有呈上的奏折说,有谢家子弟出卖雍国情报,才导致此次的战争堪堪险胜。
皇帝震怒,下令彻查谢家。
若是谢家真的欺君罔上,即使是皇亲国戚也绝不姑息。
御史大夫闻风奏事,弹劾谢退忧掌军不严,致使军情外泄,勾结外敌,引狼入室,致大雍危安不顾,为一己私利,枉顾万千将士性命,百姓安危。
谢退忧急倍奏报请罪,请辞军慰之职,言明忠心报国,绝无勾结之事,乃奸人陷害。
谢家朝中为官者皆上书请彻查还谢氏公道,皇帝下旨着大理寺兵部吏部三司会审,右相韩子高主审。然,南蛮余部求见韩子高得见皇帝称谢退忧收南蛮黄金十万两,划江而治,结为兄弟之盟,且谢退忧愿与南蛮携手,且有争天下之熊心。
皇帝勃然大怒,连下十二道圣旨昭谢退忧回京问罪,谢退忧连拒五道圣旨要清查奸细,奈何,皇命不可违,终被逼回京,途中遇多轮劫杀。
谢退忧浴血奋战,与谢家军杀出重围,直奔京城而去。
谢退忧一入京城束手就擒打入天牢,取代候审。
三司会审,认定谢退忧有罪,引得京城朝中流言蜚语不断,更有书院学子为其请愿彻查。
一月后,谢退忧于南亭斩首,围观者数万,哭声震天。
皇帝怜其旧日情分,只斩杀主犯,不株连九族。其余家眷流放三千里外,家产没收充公,奴婢发卖,谢家女眷刚烈,不蒙其冤,不受其辱,一百于人全部自结与皇城之下。
谢家旁支皆撇清关系,为谢退忧鸣不平的臣子被投入大牢,一时朝中风声鹤唳,唯恐牵连自身。
流放途中,有流民暴起为祸,高呼杀尽仇人,谢家族人被屠戮殆尽。
顾景行领命中途劫道,才救回谢持风一命。
不然,他早已是刀剑下的一缕幽魂了。
顾无徙喃喃自语:“谢家树大招风,现下,可就真的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床上的人似有所感,身子颤抖,眉间紧拧,但他没有醒来。
那一定是一场噩梦。
一场充满绝望、杀戮的噩梦。
夜晚,小厮来报,谢持风发起了高热,顾无徙还未走进,就听见了对方艰难的喘息声。
谢持风的胸腔颤动着,干裂的嘴唇微张,整个人蜷缩得更紧,汗水湿透他的头发,落魄极了。
“药喂了吗?”
“回王爷,喂了一道,公子也喝下去了。”
她颔首,干脆拖了椅子坐在他床边,夏夜闷热,她找来一把蒲扇缓慢地扇着。
慢慢的,他的喘息声慢下来,唇齿间多了些呢喃,顾无徙侧耳去听,他在喊谢家人的名字。
顾无徙很轻地摸他的头,他眼角沁出泪水,一滴一滴地顺着脸颊滑落,很快湿润了枕头。
他眼角绯红,眼泪滚烫。
不过是徒劳无功。
一切都来不及了。
顾无徙拿起帕子拭去他脸颊的泪水,这么个哭法,怕是脸上的伤好不快。
灯火摇曳,照亮小小的一方空间。
顾无徙守在他的身边,时不时帮他理下衣衫,擦拭额角的汗珠和流下的眼泪。
.
谢持风醒来时,浑身疼痛,每每稍微挪动一寸,伤口就抽痛不已,上了金疮药之后的伤口滚烫之后便是清凉。
之前被带入一辆马车,每一次颠簸时候只会带来更大的痛楚,身上的衣服很久没有换了,沾满污秽,还会引来飞虫;现下身上清爽,伤口似乎都被包扎的很好。
但,这是哪里?
“醒了?”一道全然陌生声音从身边传来,不似押送他们这些人的官吏那般沙哑粗糙。他心中大惊,正想转过头去看是谁,脖子还没转动脑袋就被摁住,无法移动一丝一毫。
“你脖子上的伤口比较深,才做了处理,不要讲话,伤口没愈合之前不要大幅度转头,也不要起身。”
随后他就被一阵柔和的力道抬起,腰侧多了一个软枕,那人弯下腰来,他才勉强看清楚那张脸。
麦色的皮肤,英气的眉眼,锐利的眼神,穿着轻便的单衣,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狠厉。
是错觉吗?
他张嘴试了试,嗓子干涩疼痛,果然说不出话来,他抬手想问她是谁,手举到一半便疼痛不已,什么信息都没传达出去,那人好像是看出自己的想法,微微勾了勾唇道:“这里离雍国很远,你不用担心安全,先把身体养好,其他的慢慢来。”
他听完,垂下眼帘。
离雍国很远吗?
“不要想太多。口渴吗?口渴就眨下眼睛。”
他眼里的警惕和畏惧实在是显眼,知晓自己现在完全没有反抗能力,就撑起胳膊想要挪动身子离她远一点,但根本使不上什么力气。
顾无徙静静地看着他。
也是,任谁刚刚醒来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都会警惕的。
她轻叹了口气,“先喝水,我之后再慢慢跟你解释。”
谢持风思索片刻,似乎是在斟酌此刻的自己还有什么价值,值得被这样照顾。
“我不会害你,你且安心。”
听到她再三的承诺,谢持风终于听话地眨了眨眼,顾无徙把他轻轻扶起来一点,将手中的杯子倾向他,唇边触上一只细管,是麦秆制的。
“你先试试,这样会不会扯到伤口。”
他听话照办,小口小口抿着。
“慢慢咽,不要着急。”
“还喝吗?”
他闭上眼睛。
这就是不喝的意思了。
“好。”顾无徙把杯子挪开,拿帕子拭去他唇边的水渍。
谢持风重新睁开眼睛,看向顾无徙。
她......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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