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寒风冷冽,天色黯淡。已至傍晚时分,孤日泛着红晕。长安城笼罩着霜雪,无春日那般盎然之意。微弱的光亮透过虚掩的门窗,照进了死气沉沉的暮沁苑。
沈府上下奴仆皆跪于暮沁苑外,这般景象已持续三日有余。天寒地冻,折胶堕指,这一跪就是三日。
沈家二小姐本就体弱,三日前意外失足坠湖。沈云玄为官向来端庄自持,一生清明。名门望族看重宗族门楣,言行举止皆在世人注视之下。作为父亲,次女回天乏术之日,沈云玄不顾满城看客鄙夷。亲自入宫面圣,替女求得天家御医诊治。
御医驾马驱车雨夜前来诊脉,沈清韵脉象浮若游丝,仅存着最后一丝气息。纵是宫内圣手也是回天乏术,难若登天。生死一瞬,皆看造化。
沈清韵面无血色,静静躺在床榻之上。安详的出奇,毫无将死之人狰狞可怖的模样。先前的白雪凝琼貌,今日叫谁人看去也只觉哗然。
天之娇女,吴兴沈氏。温软如玉,袅袅婷婷。风姿绰越,面若桃花。叹红颜多薄命,江南清韵不再。
房内弥漫着中草药的气味,浓烈刺鼻。床幔今晨便已换成了格外扎眼的白色丝缎。御赐玉石茶几也再无往日般剔透,黯淡无光。求一抹骄阳似火是奢望,只见得漫天飞雪而至。
府内上下无不认为沈清韵命不久矣,怕是要命丧于此。
只有自小伴着的侍女阿桓仍认为自家小姐还有回光返照的可能,痴痴守在床榻边,寸步不离。
三日以来,滴米未进。
赶制的棺椁就放置在暮沁苑外。棺椁表面覆盖着半尺积雪。长安城寒凉刺骨,大雪纷飞数日。许是命数已尽,就绝于此。
沈清韵恍惚间,耳畔传来微弱抽泣声。使出浑身解数睁开灌了铅般的双眸,头痛欲裂,咽喉干涩刺痒。吞咽间感受到些许血腥味,似是灵魂被抽离了一般感到浑身乏力。
“咳..咳咳”
沈清韵病骨支离,强忍着涌上心头的恶心将自己苦苦支撑了起来。望着眼前的一切,虚幻飘渺。
阿桓见小姐回光返照,连滚带爬的至床榻前。啜泣声连连,哭得梨花带雨。
“来人啊!小姐..小姐醒了!”
阿桓声嘶力竭,暮沁苑内仆奴先是一惊。四目相对,眉目间皆是惊愕。宫内御医都束手无策,只叫沈云玄早些备好后事,入土为安。眼下,二小姐竟活了回来。
沈清韵前一刻还在准备心理学毕业答辩,可眼前陈设俨然是古代样式。阴曹地府冲业绩已经需要玩角色扮演了吗?
沈清韵拖着残败的身躯,倒是怎么也想不明白。瞧了瞧一旁早已泣不成声的丫头。眼前的朦胧模糊之感缓缓消散,越来越清晰分明。
“你为什么哭?”
沈清韵只觉着眼前之人奇怪的紧,阎王爷派来接我入地府还需要哭丧吗?阴间原来也兴这套做法。
“小姐..”
“我是阿桓啊,小姐不记得我了吗。”
此话一出,眼前的小丫头哭的更加起劲。双眸灵动可人,哭起来分外叫人怜惜。
沈清韵如梦初醒,方觉自己错了。小姐?她在叫我小姐?这..莫不是,睡糊涂了?
沈清韵给了自己一巴掌,清脆响亮。本以为是大梦一场。可这一巴掌下去,脸颊倒是疼痛异常..
眼前的万般都格外真切,半分都做不了假。
“小姐这是作甚!小姐若是寻死觅活,阿桓也绝不独活!”
阿桓言辞激烈,恳切真诚。可沈清韵还未从文化冲击里跳脱出来。
“阿桓,现在是什么时候?”
“小姐,眼下是永昌三十六年。”
永昌三十六年。
沈清韵心头一怔,眼前陌生的一切交织在一起得出的结论是..
我,穿越了。
此时此刻,漠北边陲。万里黄沙吞吐着儿郎凌云之志。极目远眺,阖山大捷。
绣着金边宁字的将旗屹立在阖山峰顶。受漠北流寇侵扰七年有余,数月前元鼎将军幼子宁祁自请领兵。朝堂言官多笑小儿不知天高地厚,年少轻狂。
宁祁执掌帅印,领兵出征。长安城内人人都说世家子弟怎吃得起边塞的苦,更别说扫荡向来猖獗的流寇。
漠北眼下战火已平息,寒风吹得生冷。宁祁独自一人立于沙丘之上,长剑血迹未干。剑眉星目,冷冽俊朗,棱角分明。边陲黄沙褪去了数月前的少年稚气,军功荣誉换来了今日的沉稳持重。
宁祁沾满血色的嘴角扯出一抹笑。金屋美妾,王侯将相他统统不要。普天之下战火平息,只求青史留名一页。宁家向来只出热血男儿郎。
父亲宁忠是本朝元鼎将军,是助舜帝开疆拓土的开朝重臣。延续至今,仍深得舜帝重用,手握重兵,受世人敬仰。
长安城内人人都说元鼎将军长子宁崇骁勇善战颇有家父气魄。次子宁延师从白鹿山,能言善辩,满腹经纶。幼子宁祁而立之年无长兄般军功傍身,却也无次兄那般才华横溢。而立之年遭世人唾弃指点,只道宁祁纨绔平庸。
宁祁望向阖山山脉的方向,一滴热泪滴落,顷刻间被黄沙吞噬。万里飘雪,黄沙漫漫。尸骨遍野,流血漂橹。今日,终于可以带他们回家。
班师回朝,荣归故里。
沈清韵端坐在铜镜前,瞧着镜子里的自己许久。若不是大病初愈,还沾染着些许病气,这眼前的面容与名姓竟与自己一模一样。但镜中之人清冷疏离,眉如远山。端庄娉丽,颇有大家风范。似她,却不全然是她
忽然听闻暮沁苑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沈清韵回头望去,沈云玄身上的官服还未换下,点点霜雪附在乌纱帽之上。朝会完毕,沈云玄便着急忙慌的赶回家中,顾不上半分形象可言。
沈云玄张开双臂将沈清韵揽进了怀里。温暖宽宏的怀抱叫沈清韵一惊,沈云玄忽觉不对,松了些气力。掸去身上附着的霜雪,掩上了敞开的门庭。
“是爹爹不好,爹爹来迟了。刚才可吓到囡囡了?
“是爹爹考虑不周,万不可让囡囡再受寒。”
沈云玄言辞轻柔,眉目和善。看上去约莫不惑年岁,如松般挺拔,如竹般清雅。本是吴兴沈氏一脉长子,因科举连中三元深受舜帝宠信。现如今朝堂之上无人口才之能,治国之道胜于沈云玄。
从一品御史大夫,位列三公。世人称赞我朝幸而得沈氏,文曲星入凡尔。
“爹爹?”
沈云玄看着女儿这般疑惑的模样,沉思噤言许久。失落惆怅难以掩饰,转而脸上划过清泪。
“囡囡是爹爹不好,爹爹对不住你..”、
沈夫人周言卿生产时大出血而亡,正值夫妇二人情浓至深之时,命运却不尽人意。产下沈清韵之后,沈夫人便撒手人寰。
因此,沈云玄自小便极为宠爱沈清韵。每每忆起亡妻,沈云玄更觉着对不住次女。
沈清韵不知全貌,看着沈云玄这般模样竟动了恻隐之心。今后我就是她,她就是我。不论如何,我定要将她沈清韵的日子一并过下去。
“囡囡大病初愈之日爹爹为何这般?”
沈云玄双眸间泪水打转,口中喃喃自语道。
“囡囡没事就好,是爹爹太太紧张..太紧张了。”
话音未落,就见林轻雨踱步走了进来。林轻雨衣着朴素,发髻仅用檀木钗子点缀。面容清瘦,循规蹈矩。腕间不断把玩着佛珠,嘴里不停念着‘阿弥陀佛’。长相端正秀丽,可画着的柳叶眉在脸上显得格外突兀。
林轻雨是沈夫人过世后,沈云玄再纳的妾氏。林轻雨原先是沈云玄身边的伴读丫鬟,沈云玄为官后就在府内伺候沈云玄的衣食住行。
沈云玄为人刚正,厌恶三妻四妾的作法。一生一世一双人即可,别无所求。沈夫人去世后,沈云玄无续弦之意。欲余生只念着她一个人。
可曾想,那日沈云玄酒后乱性,与林轻雨行了鱼水之欢。终是给了林轻雨一个名分。
林轻雨诞下庶子沈怀瑾后,吃斋念佛,替已亡的沈夫人诵经祈福。自此,沈云玄再未与她同床共枕,众日相敬如宾。
林轻雨停下了把玩佛珠的手,走上前来。
“听闻清韵重病痊愈,我前来看望。若是缺些什么,尽管和庶母说便是。”
“清韵在此谢过庶母。”
林轻雨笑脸盈盈,慈眉善目。言辞同名姓一般轻风细雨。
“爹爹,我忽觉头痛发晕,欲先行休息。”
“爹爹这就去寻位大夫。”
沈清韵恐再说下去必然露出马脚,不料眼下沈云玄正欲夺门而去。
“爹爹不必了,我..许是躺会儿便会好。”
“若有不适,定要早些同爹爹讲。”
沈云玄见沈清韵并无大碍,交代了几句就同林轻雨一道离去。
沈清韵得以松了口气,不过一想到这今后日日要咬文嚼字,倒是真的觉着有些头痛了。靠着古装剧里面的台词才得以蒙混过关。
沈清韵不知自己为何会来到这里,或是冥冥之中定有天意,命中自有这样的劫数。
皇城红墙绿瓦,气氛阴沉压抑。白玉石阶之上,顺定殿内舜帝端坐在赤金明珠龙椅之上,不怒自威。边关战事吃紧,舜帝接连数日处理政事,未曾合眼。宁祁领兵出征本是舜帝力排众议,亲自将虎符教与宁祁。可现如今,三月以来,前方却杳无音讯。
“报!”内侍官双掌间端放着一卷密笺。步履轻巧的走上前殿。
“陛下,前方急报。”
“呈上来罢。”舜帝轻挥衣袖,接过密笺。
不过多时,舜帝原本阴郁的脸顿时间笑逐颜开。猛地站起身,着实让内侍官吓得不轻。
“传令下去,阖山大捷。宴请百官,切勿怠慢!”
“奴才这就去传令。”内侍官见龙颜大悦,匆匆下去传令,生怕误了时辰。
消息一出,长安城内开始传诵宁祁在漠北独自驾马百里夜袭敌方营帐,就地斩杀敌将首领。原以为是纨绔不灵的世家子弟,未曾想到却是乱世间顶天立地的热血男儿。
宁祁还未回到长安城内,先前瞧不上宁家将门粗鄙的高门贵女皆将庚帖递到宁府。人人都未见到宁祁真容,却都打起了少将军夫人位置的主意。
长安城内宫灯长明,万家灯火。人间烟火气,神仙眷侣相会,亲眷齐聚一堂。宁祁率领大军策马扬鞭,行至长安城外。抬头望向夜色中,不绝于耳的欢笑声,宁祁眉心焦急紧促渐渐平缓了些。所求不过百姓不再流离失所,安居乐业。现如今,漠北流寇已被扫平,终迎来太平盛世。宁祁思绪至此,拉紧缰绳。
城门守将见印有宁字将旗飘扬在空中,得知是阖山大捷宁祁少将军的军队。赶紧下令大开城门,恭迎少将军回城。
城门大开,内侍官站在高墙之内。手中端放着圣旨。见为首之人,内侍官赶忙迎上前去。
宁祁勒马下地,轻巧迅捷。正欲跪地听诏。
内侍官见宁祁身上盔甲沉重,负伤累累,上前扶起了宁祁连忙说道。
“陛下念少将军前线杀敌有功,今后便不必跪地听诏。”
宁祁作揖见礼听诏。虽是接连数日纵马驰骋加紧回城,却不见风尘仆仆,却仍有少年意气坚定如初的模样。
“宁祁听旨!”内侍官清了清嗓,中气十足。
“宁祁神武英勇,阖山大捷,荡平流寇。功德深厚,理应重赏。特命立即入宫面圣!”
“少将军,上前接旨吧。”
宁祁双手接过圣旨,如同那日领旨出征般,眼里多了几分坚定凌厉。纵身跃马,一挥缰绳。十万大军紧随身后,风光无限。
宫中,文武百官设宴庆祝阖山大捷。宫外,一时间似是聚着这全长安城的百姓。人潮如织,都想来瞧瞧这单枪匹马一举夺阖山的宁祁少将军是何等模样。
宁祁坐于马上,缓缓领兵至宫门之外。风神俊朗,眉目间生冷肃杀。前些时日长安城内欢脱的少年郎变成了眼前的模样。褪去稚气,沉稳自持。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