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祁一人缓缓步于宫道之上，踏着白玉石阶。恍惚间，他望见了塞外飞雪。可眼下是分明是长安城内万家灯火，安康和乐。这般海市蜃楼的模样，忽已数日有余。
宫娥见宁祁便纷纷让道行礼，一战成名，声名远扬。先前不知轻重的黄毛小子，如今的模样叫谁看去都觉得脊背发凉。冷月微凉，宫道之上覆盖着纷飞白雪。虽仅相隔数百米，可这次宁祁却觉着格外漫长。
大殿之内，文武百官皆在场。舜帝高立于龙椅之上。一国之君，天家血脉。生来便不同于寻常之人，过目难忘。前朝忠武门之变手刃长兄，平定叛乱。年少时同元鼎将军共平天下，使百姓不再因战火流离失所。虽说舜帝年岁渐长，却无年迈之人的模样。朝堂琐事皆治理妥当。辨忠佞，识对错。仰仗舜帝才得今日的永昌盛世。
宴会极尽奢华，珍馐美食。笙歌不断，舞姬作伴。数月以来，这番景象从未出现过。正因宁祁平定边疆，得今时今日大殿之上丝竹之音不绝，欢腾阖乐。
燕后发髻齐整，赤金凤凰碧玉冠夺目非凡。眉间花钿精巧，华服着身。一国之母典仪，雍容华贵。前朝时，燕后便嫁给了还是怿王的舜帝。那时舜帝虽说贵为皇子，却是宫内宫娥所生。生母出身卑贱，所出自然上不得台面。彼时，贵为太傅嫡长女的燕后不顾一切嫁入了怿王府。
无人不知，舜帝今时今日能够安稳坐在龙椅之上，依仗的却是当今皇后。
“宁少将军上殿！”
原本觥筹交错的大殿之内在这一声传令之后，遽然间鸦雀无声。随着众人注视之下，宁祁入殿。墨黑色盔甲傍身威严凶狠，似是还在战场之上，杀人如麻的那个宁祁。
“臣，宁祁。参见陛下，燕后。帝后千岁。”
宁祁回城之日被舜帝免去跪拜礼，觐见时并未跪地，仅双手作揖。
曹汶与宁忠不和，朝堂之上不免唇枪舌战。虽说宁祁出征之时，曹汶赞同宁祁挂帅。本是认为这边疆一战，定会叫这小儿殒命。谁曾想宁祁竟毫发无伤，这般风光。见宁祁不对舜帝行跪拜礼，心中暗讽宁忠教子无方，仅有一身蛮力。这下可被自己抓住了把柄。告他宁祁个目无尊上，傲慢无礼，得连同他这粗鄙不堪的爹连坐。
此时，曹汶在心中打好了算盘。带着哼哧一声冷笑，本欲起身的曹汶却被身边的吴维庸一把拉下。
“吴维庸，你拦我干嘛!”
曹汶涨红了脸，只有彼此之间能够听到的细小声音却掩饰不了想要给同僚就地正法的怒火。
“你这蠢样！几个时辰前陛下特免宁祁跪拜礼。你的算盘我坐在这里都听到了。”吴维庸捋了捋自己的胡子，轻蔑的看着曹汶。
吴维庸打自书院起，就与曹汶相识。吴维庸每日讥讽曹汶是个蠢材。曹汶便偷偷在吴维庸回府路上撒些石子，马一受惊连车带人一并摔了去。
曹汶虽知道若不是吴维庸自己险些丢了脸面，可当下半点士大夫风骨不要了，撸起袖子拿出舌战群儒的气概正欲与吴维庸好好辩上一辩。
“曹少卿，待宴会结束之后，你我尚可斗个你死我活。眼下，陛下要发话了。”
曹汶看着吴维庸沾沾自喜的模样，气不打一出来。悻悻的立整了衣帽，缓缓落座。小小的眼睛却散发出大大的眼神，像是在警告吴维庸夜里回府路上小心些。
“宁少将军为我朝立下如此战功。不知今日是否有心中所愿，朕亲自做主。”
舜帝在朝臣面前，向来是不怒自威
“臣无所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为人臣子，不敢有所奢求。”宁祁说完此番言语，抬头望向舜帝。
舜帝听闻这般，眼神间赞许认同。
“果真是虎父无犬子。同你父亲宁忠一般赤胆忠心，这样一来我不必顾虑我朝后继无人啊。”
“陛下言重，犬子只是尽到了臣子本分。”
宁忠从筵席中起身，宁家三子中唯独宁祁最与其最为相像。身长八尺，勇武健硕。年纪渐长却依旧是精神饱满。随舜帝出生入死，屡屡战功。元鼎将军宁忠同御史大夫沈云玄齐享美名。文武曲星下凡，保我朝万世无疆。
“传令下去，宁祁阖山一战为我朝立下汗马功劳。胆魄胆识异于常人，特赐千金食邑，封中郎将，接管玄武营。”
宁祁望着满殿宾客，正欲拜谢舜帝。可眼前越来越模糊。几尽煞白，泛着光晕。他想要逃离，却发觉离漠北将士冤魂越来越近。战场之上，众人搏杀。白骨累累，身首异处。血肉模糊的惨状伴着未满月婴儿的尖锐且稚嫩的哭声。大殿之上惊呼声此起彼伏，可宁祁却怎么也听不清楚。
宁祁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却无法逃离数月以来的噩梦。一闭眼便是漠北刀光剑影，血色染红了残阳，黄沙漫天遍野。成败自有定数，而自己像是永远被留在了那里。
落子无悔，终成定数。宁祁忽觉双目释然，浑身乏力。最终昏倒在大殿之上。
一时间，长安城内人人哗然。宁祁自阖山一脉回朝，境况每过愈下。自最为鼎盛的时期跌落神坛。民间众说纷纭，茶楼话本流传开来。都说宁祁见战场血腥惨烈吓出失心疯，更有甚者道宁祁被亡魂索命，不得善终。
宁祁自那日之后，终日闭门不出。寒冬冷冽已过，眼下初春微暖。虽说宁忠命将军府上上下下不可透露一点风声。可这天下向来无不透风的墙，无法堵住市井之流的悠悠众口。
漠北艰难险阻，千山万水他宁祁都一一走过。明明那日回朝之时受万人敬仰，眼下却是漫如潮水的闲言碎语。宁祁每逢雨夜雷暴之时，不亚于刨心剜肝之痛。归朝之时人人颂他宁祁举世无双，堪为救世主。现如今，许是任谁看去就会嘲讽几声。圣上亲封中郎将，今日却落入这般田地。宁祁虽无惧于长安城内的风风雨雨，却怎的都无法跨越心里的沟壑遍野。
时过境迁，宁祁面容清瘦，眸间黯淡无光。数月苦楚，掩面无声。换来一副似是只剩下骨架的躯体。在宁祁心里，那日容光焕发的宁少将军早就不在了。
眼下的自己是谁，宁祁也不明白。是冷血无情的杀人凶手还是家国的救世主。在两者之间跳脱着，徘徊着。
庭院凄清冷淡，残花败柳。着眼这院落的每一处，与长安城的欢腾盎然的模样格格不入。殊不知，纵使内心早已荒芜，这世上总有人愿跨千山万水只为你一人而来。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长安城处天子脚下，福泽深厚。风水养人，人人皆道长安好，却从未有人窥见这昌盛王城内的腐败阴晦。他宁祁，知晓。
逢初春时节，只叫人心浮动。暮沁苑一角点点繁星般的杏花长势迅捷，不出几日竟开了满满一片。府内奴仆各司其职，动作干脆利落。晾好的丝线被褥被平整的铺在榻上。暮沁苑内被打点的焕然一新。寒冬冷涩之意在这几日间消失殆尽，阿桓便命洒扫丫鬟将二小姐房内一并收拾了。这几日，沈府上下好生热闹。
沈清韵盘腿坐在坐榻之上，瞧去已然适应了自己今时今日的身份。从即将毕业，濒临失业的搬砖女大学生摇身一变成为了古代世家高门嫡女。
这段时日，受到沈云玄的万般宠爱，尝遍了长安城内的珍馐美食。打自西洋来的各类珍宝亦可先为把玩。虽说日日须温书，可对于文科生来说亦不成难事。拿出了十二年应试教育的记忆力，写下高考前倒背如流的古诗词及文言文。现下长安城内人人夸耀沈府次女承父亲衣钵，四书五经皆通习之。
长安城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各世家公子皆带万金聘礼前来求亲，却无一例外的被拒之门外。其一是，沈云玄自心底觉着这长安城内无人配得上自家囡囡。其二，前来求亲之人个个肥头大耳。沈清韵放眼望去竟都是这般模样之人，忽觉做个大家闺秀也挺好。
穿越而来，我竟是爽文女主。
想到这沈清韵不禁嗦了一口阿桓从十里长街买的糖葫芦。晶莹剔透，光泽诱人。山楂微酸，个个饱满。一口下去爽甚是满足。
忽地房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沈清韵原以为是府内哪个初来乍到的小姑娘这般着急忙慌。本想出声，又扭头看了看手里的糖葫芦。
顺其自然吧，糖葫芦比较重要。
熟悉的身影忽地来到了前面，竟是阿桓。阿桓看着大气都喘不上一口，吭哧吭哧的。沈清韵急忙跳下了榻，替阿桓顺了顺背。
“阿桓，许久都未见你这般了。慢慢说。”沈清韵口中的糖葫芦并未吞咽下去，说出的话是意料之中的含糊不清。
“那..那那..”
沈清韵原以为是下人又打碎了哪个名贵的花瓶。
“无妨，阿桓你何必这般着急。”
“顾相带着幼子来提亲了！”
阿桓这下才得以把整句话一并说了出来。
“待爹爹回绝他们便好，阿桓你怎么了，平日你可不这样啊。”
沈清韵不慌不忙吃下了最后一颗山楂之后，淡然的看着慌不择路的阿桓。
“小姐，是顾相带着幼子顾江吟!来提亲了！”
沈清韵在复习了勾股定理和等差数列之后忽得反应过来，今日上门提亲之人不似先前那些一般好糊弄。今日前来之人乃当朝丞相顾长明，运筹帷幄于天地之间，朝堂之事像是皆在他掌控的一般。
数月久居深闺之中，沈清韵却也知晓当朝政局诡谲云涌，变幻莫测。顾长明位高权重却不屑于参与朝堂纷争。应当是顾长明在前朝时就同宁忠一般随陛下出生入死，乃肱骨之臣。自此，不论大小朝政，舜帝会以顾长明之意为先。
若说这世家间结为姻亲不过是巩固各自的权力地位。沈云玄向来两袖清风是少见的清流，不会将儿女姻缘作为升官的筹码。顾长明此次前来，竟不惧沈云玄拂了他的意。这几日长安城内吃了闭门羹的世家不在少数，竟还有人前来，也着实叫沈清韵惊了一惊。
“老爷叫我来是帮小姐梳发髻的...”
阿桓声音越来越小害怕沈清韵的责罚，按照往日自家小姐怕不是要一哭二闹三上吊了，不知今日又会作何反应。
可谁曾想，沈清韵快步走到铜镜前。一改先前乖张的模样，见阿桓迟迟站在原地不动，赶忙招呼着阿桓过来。像是即将要出嫁的女郎，生怕误了吉时。
“小姐，你这是想通了？叫我说那顾相之子乃今科状元郎，论才华与小姐来说倒是极为相配。倒是这坊间传闻说这,,,这状元郎相貌丑陋，面目凶煞可怖呢。”
阿桓一边替沈清韵打理着乌黑浓密的头发，一边不停嘟囔着。
沈清韵虽久居闺中却对这些许个传闻略有耳闻。都说顾长明之子顾江吟所作诗歌行云流水辉煌大气。翰林院学士见其文章也自愧不如。可据说这顾江吟身材矮小，皮肤黢黑。长相却不同其所提文字，略为潦草了些。见过顾江吟一面的茶馆小厮愣是被吓到三日不愿踏出家门半步。
沈清韵想见之人不是儿子是老子，若是说这朝堂之上第一人只有丞相顾长明。虽说沈清韵向来只觉着自家爹爹文才四溢，可若是较两者相比却是胜于沈云玄。这只在各式女学书卷里能够略知一二的人物，若是能得此一见自是可以向那些个闺中密友炫耀上个半年。
再者，于顾长明的了解，皆是来自于女学讲师相传。谈及当朝律法的书籍，其中大多律令皆由顾长明制订。其中律令的超前思想，难以用古人思想来解释。不禁产生了此人是否也是同自己一般，是穿越而来的人。
至于其子顾江吟，在父亲的光环之下会显得更泯然众人。自此，沈清韵算是提不起丝毫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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