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冢虎出峡孙屹

星逝时分,残月未落,风中夹杂着一丝久违的清冷,隐然暗示暖秋将尽,寒冬即临。冀北城外一支一十二骑的队伍早已列队等候,他们的首领则在群臣的簇拥下与整座城市道别。

“爱妃,孤此去面圣,若无旁事定早日归国,孤不在的这些日子就辛苦你了辅佐阡儿了。”孙屹捧起妻子的双手,刚毅的虎眼中却满是温存,但他却没注意到此时王洛缨的眼中满是不安。

他又看向了引以为傲的长子孙阡,他钦定的接班人,惊奇地发现,这平日里话不多的孩子已经比他母亲还高了。父爱无声,他拍了拍孙阡还不算宽阔的肩膀,一切关于对父亲的爱都寄托在手掌的重量上。

最后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在场的面孔,这些人中有曾今战场上的敌人,与他出生入死的同袍,也有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后辈和因认可他德行而出仕辅佐他的隐士贤者,三公六曹皆为国之栋梁,更是孙屹的良师益友。

“诸位爱卿。”冀北王双手抱拳,饱含真情地对在场所有人表示感谢,“孤本一介武夫,承蒙各位不弃,与孤共治冀北十五载,其间辛劳啸山自知。望诸君在孤入京这段日子里,莫嫌犬子愚钝,尽心辅佐,在此啸山谢过。”孙屹言罢,收虎腰向面前的所有大臣们深深鞠了一躬,谁知他自认为真诚的举动却引来了两位老臣的不满。

“大王折杀老臣了。”众臣之首,位列三公的姜相国见主公如此谦逊,连忙带着一脸和善的笑容连连摆手道,“食王禄,报王恩,为大王分忧,辅佐世子本是做臣子的分内之事,大王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群臣中又传来了另外一个严肃的声音,“君臣之别犹如天地阴阳,岂有君拜臣,地翻天的道理?大王这是要让老臣落个以臣欺君的恶名吗?”那声音的源头来自一位瘦高的长须老人,正是人称博佬的太常韩汤。

“大王放心,我等皆当尽心辅佐世子,不负王恩。”法曹庞沧此时也站了出来,她朝前迈出一步,单膝跪地抱拳说道。

而后群臣皆跪,异口同声附和道,“我等皆当尽心辅佐世子,不负王恩。”

孙屹见状甚是欣慰,上前一步搀起姜相国道,“众钦请起。”

说着他便搬鞍上马,抱紧早已在战马上等他的小儿子孙陌,对众人再次嘱托道,“今日一别,后会有期,这冀北城,孤就托付给你们啦……”

黑虎牙旗迎风荡漾,战马一声嘶鸣,冀北冢虎离开了他经营十五载的猎场。

冀北城随着马蹄奔踏声在他身后逐渐远去,这支十四人十三匹马组成的队伍刚刚离开,冀州大地上空的天便蒙上了一层铅灰的色彩,突如其来的北风吹散了酷暑的余温,卷起的沙尘迷离了众人注视王离去的双眼,整个东洲皇土似乎在这一刻正式进入严酷的深秋。

他们一行人轻装简从一路快马加鞭,天至日央时分,便已离了冀北地界。

冀北国在孙屹执政时期发展迅速,由作为抵御北方胡屠族战帮的要塞都城在十五年间已转变成北地的经济中心和交通枢纽,百姓的日子虽说不上富庶,但也得以温饱,免于战火。

可冀州远远要比一个冀北城大得多,孙屹虽身为王爵,其治下不过冀北城与北归堡两处城池,而大片的土地和郡县依旧掌握在泓帝国的政权之下。泓朝的州刺史是名义上的各州最高长官,他们虽无治所,但却有着监察各州郡军政事务的极大权利,同时也密切监视着各个封国的动向。

但经过上任皇帝敲骨吸髓般的恶政,又经过连年战乱,以至于如今皇权衰微,各州郡的官员大多拥兵自守,州刺史这个职务也变得名存实亡,而在这乱世之下百姓的日子过得苦不堪言。

这一路上,自打过了冀北国界,放眼望去满是破败的景象,两个季度的大旱让粮食颗粒无收,百里农田化为荒地,无法对抗天灾的农民只能寄希望于信仰,他们公然违抗律令在荒废的田亩间祭天求雨,可收获的只有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每走一段路程,便能看到小股的饥民队伍南下,朝着帝国的中央前行,只为求个活命。有些人撑不下去了,便倒在路旁成了林间野兽的口粮,最终化为累累白骨。

正可谓,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这等荒凉景象对于孙屹和十二校尉这种经过大乱的军人来说,早已司空见惯,比起那血肉横飞的战场,这简直可以算是宁静平和,可对于生来便锦衣玉食及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孙陌来说,这一路的景象简直宛若地狱。

他从小只听说过城外北方有恢弘壮丽龙骨长垣,北丰地有金灿灿的万亩良田,镜州江灵城的稷墨学宫藏书万卷,泰康城街道上的地砖都是羊脂美玉,还有那圣京夕安更是集东洲之华于一地,乃是地上仙境物富民丰。

可他从未听说过在这些坚城之外还有赤地千里,还有人为一口吃的而疲于奔命。

“父王。”

孙屹听到了儿子的呼唤,他感觉到怀里的孙陌似乎正在因突降得温度而发抖,便关心的问,“怎么了?要休息下吗?”

可孙陌并未回答,而是问道,“这些百姓为何要抛弃自己的土地?”

“百姓靠天吃饭,正逢灾年,粮食歉收,倘若守着种不出粮食的土地他们都会饿死。”他耐心地为孩子解答。

“可他们为什么不去北方呢?我冀北之地,地广人稀,沃野千里只是人力匮乏。现在国库盈余,父王或可将这些饥民迁至城外,开仓赈粮,再让他们开荒筑城,然后以功劳分田到户,岂不是两全其美。”

孙屹粗糙的脸庞上露出了慈父的微笑,心中感叹如此年幼的孩子便有此等政略,只可惜没有经过淬炼,再聪慧的孩子也只能纸上谈兵。

他何尝不知道其中的道理,可是这些百姓能往中州跑就绝对不会前往北方。其中原因有三,一来北地有苦寒三冬,恶劣的气候让大多数身体虚弱的人都熬不过第一个冬天。二来墙外胡屠蛮族每年春秋两季都会组成战邦大肆进犯东洲,虽有长垣阻隔,可一旦突破了那唯一的屏障,冀北平原便会化作战场,百姓都是希望生活稳定的,谁都不愿意辛苦建设的新家园可能随时成为战场。三便是中州的夕安圣京美名远播四海,就算在夕安给大户人家当条狗都要比在穷乡僻野中当农夫活得滋润,因此这些饥民们才会义无反顾地南下。

可这些道理孙屹并不打算说给孙陌听。

他希望有朝一日,孙陌能亲自走向田间,用双眼去见证,用心灵去感受。

以自身的劳作参悟其中的道理,于是他便对孙陌说,“甚好,等吾儿身体康健,父王便把这扩充人口,开荒筑城的差事交给你如何?”

孙屹虽是戏言,可孙陌却因接到了人生中第一个王令而感到十分兴奋,他高举双手似一匹脱缰小马,放出豪言壮语道,“多谢父王!那孩儿将来要在冀北城边盖一座比冀北城更大的城,让天下流离失所的百姓都到城里居住!”

“报!”

正当此时,走在队伍前面开路的斥候苍龙校尉纵马而回,他来到孙屹身边并马而行。

“前方有一股贼人,正在追逐一位农妇沿大路朝我方赶来。”

孙屹闻报,看向了他怀里的幼子,孙陌则满眼期待,像是在说:救助落难之百姓也是王者的责任,父王快救救她。

于是他便问道,“多少人?”

苍龙回复,“四十二人,没有骑兵,看起来都是没受过训练的山贼莽汉。”

“好!就让我舒展舒展老筋骨,铁壁阵准备,踏平所有敌军!”

冀北冢虎大声命令,手下十二校尉立刻调整队形与他保持平行,原本松散的骑兵阵形一下变成了一道急速移动的铜墙铁壁。

“陌儿,抓好缰绳。”孙屹压低声音对初上战阵的儿子说,“即便面前有什么都不可以闭眼,不可以松手,明白了吗?”

“嗯!”孙陌吞了口口水,用力地点头表示肯定。

很快,在地平线的尽头便看到烟尘滚滚,女人的呼救声和山贼的怪叫混合成杂乱的乐章,那乱糟糟如同野兽一般乱跑的一群人,距离孙屹的队伍越来越近。

孙屹观察到,那女人似乎看到了他们,大概是觉得活命有望,脚下的步伐居然加快了,而反之她身后那些流民山匪,似乎是因为突然出现的这一队骑兵感到些许的迟疑,追逐的脚步反而慢了下来。

就是现在!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敌方军心不稳,正在进退犹疑之际,这正是发动进攻的最佳时机。

“北卫军!”孙屹高声呐喊。

“在!”十二校尉齐声回复。

“随孤冲锋!杀!”孙屹呼啸一声,随后十二校尉也如同百兽咆哮一般大喊起来。

“杀!杀!杀!”

战马四蹄腾飞,冲锋的速度越来越快,这支小规模的骑兵队伍在龙途道上形成了一道钢铁洪流,区区十三骑竟然展现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反观他们的对手,那些本是失地流民所组成的山匪盗贼,在面对骑兵冲锋时已经完全陷入了人类面对高速撞向自己的物体时最原始的本能——躲避。

一群人乱作一团,犹如一群被狼群驱赶的绵羊,他们互相推挤踩踏,还没等骑兵冲撞便已经倒地一片。

很快骨骼被铁蹄踏破的声音和惊恐的惨叫声便开始沿着大路传播,除了一些还算聪明的流民,滚入龙途道两侧的灌木密林外,剩下的全成了血肉模糊的一片肉泥。

而那个刚刚还在疲于奔命的女人,则蹲在大路中央以手护头,由十三骑铁骑组成的钢筋铁壁在经过她时,竟然如同流水般轻柔未伤及她分毫。

群狼一般的骑兵彻底扫荡了流寇,他们圈回马来踏碎敌人的尸骸,并把那名农妇团团围住,用敌人的鲜血在地上画着一个完美的圆。

那村妇模样的女人哪见过此等惨烈的战场,她吓得双腿瘫软跪倒在地,对着围拢过来的校尉们四处叩头,口中胡乱嘟囔着,“军爷饶命,军爷饶命!”

人马分开两侧,孙屹骑着虎雷豹停在了女人跟前,那女人似乎也看出了孙屹的穿着与众不同,认定他是这些骑兵的首领,便跪爬几步朝他的方向再次叩头哭诉道,“军爷饶民女性命。”

孙屹见妇人如此惊慌,便出言安慰道,“不必惊慌,吾等都是朝廷的官长,路遇贼寇为民除害理所应当,既已无事你可自行归乡。”

谁知那女子闻言便哭得更厉害了,“军爷,民女本是去圣京投奔亲友的逃难之人,途经此地一家五口全被贼寇所杀,前路漫漫我一弱女子怎能活着走到底,将来不过虎豹的饵食,贼人的玩物,还求军爷带我一起走吧……”

“北卫军,合。”孙屹无心听她继续哭诉,命令手下十二校尉重新列队。

那女子见状连忙以膝代步又朝虎雷豹的马蹄前挪动,口中还语带悲声地哭喊,“我会做饭,洗衣,带我走,所有的粗笨活我都能做,军爷您看您还带着这位小公子,你们这些粗鲁的军人怎么能照顾得了如此幼小的孩子……”她说着便突然起身去抓孙屹怀里的孙陌。

见此出格的行为,孙屹便警觉起来,征战沙场多年在生死之间徘徊的直觉告诉他情况不对。

他猛拉缰绳,胯下虎雷豹稀溜溜一声长嘶,前蹄高抬成人立之姿,一下便拉开了怀中幼子与那女人之间的距离。

与此同时一点寒星从那女人手中射出,直奔向孙陌的面门。孙屹情急之下一手紧握缰绳,用空出的那只手,徒手去挡那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光芒,顿时他觉得掌心刺痛,一股彻骨的寒冷正迅速沿着他的手掌蔓延。

反掌一看,竟然是一根极细长的银针正钉在他的掌心。

对方显然不会给他喘息之机,刚才还是农夫模样的女子,似一阵清风竟然拔地而起,就在这一瞬间便跃至半空,不知何时她手中已经握着一把泛着幽幽蓝光的匕首,并朝着孙屹身上铠甲保护不到的脖颈处刺去。

“大王!”刚刚列好队伍的十二校尉见此突发状况措手不及,只能无奈地呼唤他们的主公。

可接下来的血腥的一幕便震撼了所有人的内心。

只见冢虎孙屹一手捂住怀中孙陌的双眼,另一只手则像捏着一条活鱼一样捏住了那女人的脸,粗壮的大手筋肉紧绷,铁棍一般的手指正在渐渐扣入那女人的皮肉之中,并且还在不断深入,直到他的指尖在温湿滑腻的血肉中感到了一丝来自头骨的阻力。

而那女人起初还在疯狂地挥舞手中的匕首,妄图在失去视觉的情况下刺破对方的动脉,可没过多久她便丢下了匕首,无力地用双手去试图掰开抓住她脑袋的手指,并发出绝望的惨叫。

但那叫声并未持续多久,孙屹猛然用力,一声清脆的头骨碎裂声便在他掌心传出,脑浆从他的每个指缝中呲出。他大手一松,一具无头的尸体,则犹如败木一般跌落在地。

这时十二校尉才下马蜂拥过来查看孙屹的伤势。

校尉腾蛇仔细的在阳光下端详那根银针和匕首,她肯定这两样兵器都涂了剧毒冰蜂,其毒性猛烈专破习武之人的硬功,且这此毒虽不难调制却极其昂贵,若非富贵之家是绝用不起的。

校尉玄武则为孙屹受伤的右手拔毒疗伤,好在孙屹掌心由于常见握剑生有半寸老茧,毒未至血肉,只需割去死皮简易包扎便可。

“大王,请看。”校尉苍龙检查那具女尸,在她怀中发现了一枚巴掌大的令牌。

孙屹拿着令牌仔细观瞧,只见这令牌通体由赤铜打造,背面刻有凤祥宫禁四个大字,下刻三个小字——聂隐娘,想必是这刺客的名字。

翻过来再看,令牌正面则是雕工精致的铜雀图案,和市面上常用的铜雀币样子相仿。

“嘶……”

凤祥宫禁,铜雀令牌,剧毒冰蜂,这三个词凑在一起,他又想到兄长身为皇帝给自己写信竟只让一名逆鳞偷偷入府送信,这一切征兆都让孙屹心中生出一丝不安的联想,一个气势凌人的女子形象也同时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忽然间他的脸上少有地在一瞬间浮现出了恐惧的色彩,那一丝恐惧转瞬而逝,而后他镇定自若地吩咐他最忠诚的四位手下。

“青鸾、铜牛!”

“在!”

“金乌、银象!”

“在!”

“你四人立刻护送公子速归冀北,通知各城门加强守备,对进城之人谨慎盘查。”

“诺!”四人异口同声。

“父王,我们不去夕安了吗?”听到父王如此安排,孙陌似乎并没意识到刚才刺杀事件的严重性,他只觉得父王又要弃他而去,心中满是不悦。

可这次孙屹并没让步,他温柔的将儿子从自己的怀中抱到青鸾校尉的马上,而后表情严肃的对孙陌说道,“你的兄长和母亲现在需要你来保护。”

年幼的孙陌希望父亲能和他一同回去,便对父亲问道,“可是父王!那你呢?不回去保护冀北城吗?”

孙屹没有回头,背对孙陌说道,“夕安城里有更需要父王来保护的人。”

“北卫军,启程!”

一声号令,孙家父子在龙途道上分别。

不久之后,天际间沉重的乌云忽然划过一道历闪,龙吟虎啸响彻天际,狂风暴雨即将席卷整个东洲。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