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宓所说的州西,也就是城西,后梁太祖朱温在开封建都称帝时,避其父“朱城”之讳,凡是该叫“城”的都改叫“州”。
开封这种称“城”为“州”的特殊用语已整整用了一百年。如今这个时代,文人之风盛行,男女老少皆好簪花。
就连当今天子,也会在重要宴会单独给重要的大臣赐花。男女成婚,男子高中,皆有簪花之礼。
走在街上,随处可见簪花的男男女女,街边的小贩,也插了满头的鲜花,挑着花束走街串巷的货郎更是不少。
王生背着箱篓在前面走着,怀中抱着那幅《洛神赋图》,时不时偷瞄了几下路人,一幅做贼心虚的样子。
阿宓随在他身后,旁人看不到她,见着行人都簪着花朵,她徒生趣味,也从摊位上取了一朵花来戴。
又见王生这副偷偷摸摸的做派,笑对他说:“放心,即便被人发现画在你手上,有我在,也不敢有人拿你怎么样!”
王生小声说:“惹上皇城司的人!没有几人会有活路。若不是你缠着我,我早该将这幅画想办法还回去。你现在可是害苦了我。”此刻,抱着这幅画招摇过市,他无不担惊受怕着,就怕被人发现什么。
阿宓好笑看他,不觉得他现在这个样子,反而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王生寻到一个好地段,支起了摊位,将那幅《洛神赋图》塞到最箱底,确保万无一失之后,才摆上笔墨准备作画。
这地方是通往樊楼的必经之路,来往行人密集,街道司的人从他面前巡逻而过,并未注意到他,一上午过去,相安无事,阿宓的话相当灵验,他果真卖了几幅画出去。
阿宓百无聊赖,飞到房梁上盘膝而坐,从她的视角望去,可以将街边盛景收入眼底。
茶馆酒肆随处可见,各种营生琳琅满目。
最值得一提的,当数这里的勾栏瓦舍,瓦子白天昼夜开放,上设勾栏。勾栏有戏台、戏房、腰棚、神楼等分区。
大大小小有将近上百家瓦子,他们会在门前设置一块牌子,排序好当天要上演的节目。
戏台上有人说书,有人唱曲,有人表演杂技…
每家瓦子面前都是人满为患,有些较大的瓦子,可以同时容纳上千人观看。
甚至还有女子相扑,赤着膊的女子在台上表演摔跤,台下观众争相加油呐喊。
阿宓不是属于这个时代的人。在她那个时代,对女子要求束缚颇多,大多数女子都被困在闺阁之内,以夫为天,若像今时这般赤膊露体在大街上表演,绝对可以称得上伤风败俗,这个时代的女子,显然要比她们那个时代民风开放许多,夏日,还可穿着清凉的抹胸百迭裙,外披一件褙子,轻便出门。
哪像她们那时,里三层外三层将身体包裹得严严实实,走路还得在腰间悬挂襟步,以防止脚步跨得过大失了淑女风范。
前世,她嫁错了人,被自己的丈夫逼迫至死,在她饮下毒酒的那一刻,那个自称她丈夫的男人,死死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发出声来,为了阻止她到阴曹地府开口说话。甚至以发覆面,以粗糠塞口,死状何其惨烈?
她万万没想到,她舍弃所有,极力扮好一个贤妻良母的角色,却换来这般凄惨的下场。
后来,她成了游魂野鬼,风神指引她驻守洛水,等待一次再世为人的机会。
一百多年后,一位伟大的画师将她画进了画里,说是有人托梦于他为她招魂引魄,醒来之后,便创作出了那幅《洛神赋图》,从此,她成为《洛神赋图》中的画灵,为每一个遇到的有缘人实现心愿。
而那个为她敛魂的人,她或许能猜到是谁?只不过他如今早已化作枯骨,不知何时,才能有缘再遇?
这几百年间,她一直在寻找那个人,趟过历史的长河,历过世事变迁,她依然没有找到他。
也许,他已经轮回转世化作另一个人的模样,即便再次相遇,也未必能一眼认得出来…
阿宓对比身上的着装,与这个时代显得格格不入。她轻指一点,换了身这个时代的女子穿着,又变了块烧饼在嘴里啃着,坐在房檐上看戏。
女子相扑结束后,是男子相扑,接着还有傀儡戏,皮影戏轮番上演,精彩不断…
阿宓正看得起劲,忽然听到底下传来一个蛮横无理的声音:“哟!这不是王生吗?本衙内说你这段时间去了哪里?原来,是落魄到在街上摆摊了呀?
往下视看,王生被一群人包围了起来。为首的是个微胖的男子,他是当朝御史中丞的公子朱衙内,御史中丞期待他成为才高八斗的文学博士,才将他送去书院,奈何朱衙内生来不是读书的料,倒喜欢结交一些狐朋狗友,整日不学无术,仗着自己的家世,也惯喜欢欺凌霸弱。
王生来京之后,在书院上过一段时日的学,因学业出类拔萃,相互称托之下,朱衙内尤为嫉恨。后来他因盘缠用尽无法缴纳学费,才退学在家自修,此刻见他落魄成这个样子,曾经的几位同窗免不了一番嘲笑。
王生被朱衙内推来攘去,磨好的墨汁也被朱衙内抬手打翻,浸染了白纸,他讥讽着说:“你好歹也算一个举人,当街叫卖,简直丢了我们读书人的脸。如果真的缺钱,不妨求求本衙内,说不定衙内我高兴,赏你些碎银也未尝不可呢?”说罢,一群人哈哈大笑起来。
王生弯腰拾捡起地上的砚台,神色平淡说:“圣贤有云,衣食以厚民生,礼义以养其心。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人无贵贱之分,业无高低之别,在下靠自己的劳动赚钱,并不觉得丢人。倒是衙内,若无其他事情,还请让道。”
“你说什么?你叫我让道?”
朱衙内怀疑自己听错了,掏了掏耳朵,又戳了戳他的脑袋:“你莫不是这脑子进水了,认不清现实。不知道我是谁吗?居然敢叫我让道?”
王生不卑不亢正视于他:“衙内非要胡搅蛮缠,来往行人眼睛皆是雪亮,传到御史相公耳朵里,恐怕,对你并无好处,您堂堂一个御史中丞公子,当街刁难我一介平头百姓,恐怕有失您的身份。”
朱衙内似乎被这话唬住了,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父翁一顿棍棒,御史相公虽是文人,但揍起儿子来绝不手软。朱衙内别看长得一身彪头肥肉,在他父翁面前,只能乖乖求饶。
可朱衙内偏是一身反骨,最不喜欢别人搬出他父翁来压他,决意给王生一点教训。
他眼神示意几个同窗,一群人一拥而上,将他画摊砸个粉碎,撕烂他新画的画作。
王生想上前阻拦,被一群人按在地上,拳打脚踢。
朱衙内一脚踩在他手掌上,拽了他手上的荷包,数了数里面的钱币,扬手拋给街边的乞丐。
乞丐们一拥而上。
王生见着自己辛苦赚来的钱财被一抢而空,奋力挣扎着。
朱衙内得意洋洋回头看他,拍了拍他的脸:“今日给你一个教训,日后再不把我朱衙内放在眼里,小心你的狗命!”
阿宓看不得这些人如此嚣张,扔了手上的烧饼打了过去。那烧饼变成硬邦邦的石头打在朱衙内头上。
“哎呦!”朱衙内抱头痛哼,其他几个人一连被飞来的石子打中,四处张望,见不到任何人影。
“谁?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敢揍你爷爷!有本事出来说话!”朱衙内看不到人,气得破口大骂。
王生寻着机会,将朱衙内推翻在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去捡地上的画。
朱衙内摔了个四脚朝天,骂骂咧咧爬了起来,指着王生大骂:“你敢推我,简直找死!”
说着又要指挥人动手揍他,阿宓看到一家脚店门口栓着一条狗,她灵机一动,松了狗的链子,那狗汪汪狂吠着冲朱衙内而来。
朱衙内见状,吓得大惊失色!带着几个狐朋狗友撒腿就跑,那条狗锲而不舍追在后面。
王生捧着撕碎的画,眼角有淤青,嘴角残留血迹,一幅狼狈不堪的模样,然他表现得十分冷静,仿佛对这一切习以为常。
他将残碎的纸揉在手心,又扯来块布铺在地上,摆上笔墨纸砚,席地而坐,重新铺上白纸。
阿宓看着这一幕,有些心酸,却又不能出手帮他太多。
他旁若无人的作画,吸引了无数路人围拢过来,他画着山丘树从,枯松瀑布,笔触时松时紧,神情专注而认真,旁人,无一人出声打扰。
速尔,手中笔墨停顿,利落收笔,他抹了唇角的鲜血,点上梅花,一幅《山壑寒梅图》跃然纸上,哪怕如今已是阳春三月,却给人一种寒凛之意,然梅花傲骨,雪松通直,有种不挠不屈之感。
正如他命运一般,哪怕历经挫败,他仍不肯向现实低头。他相信傲雪凌霜,总会迎来春光乍暖。
人群中爆发一阵掌声,王生只是平静起身,收拾工具。
“这幅画,可否出售?”一个声音响了起来,接着,从人群中走出一个衣着华贵的青年,宛如墨色绘就的剑眉下,一双深邃的眼眸闪烁着温润如玉的光芒。身旁随了两名侍从,他负手而立,给人一种儒雅谦和的贵族之气。
在他出现的那一刻,阿宓瞬间被定住了呼吸,一种久别重逢的熟悉感油然而生。
王生一眼瞧出此人身份非凡,却依旧婉拒道:“实在抱歉,此画只是在下随性而作,并不售卖。”
“在下可以出三倍的价钱。”那青年男子温文尔雅说。
王生问道:“相公为何执意要买此画?”
青年男子微笑道:“你的画技,不输于翰林画院的任何画师,在下只是觉得惋惜,兄台如此才学却要掩埋于市井之中。”
王生难得遇见一个肯赏识他的人,他将寒梅图卷了起来,递予青年男子:“既然这位相公如此看得上眼,这幅画,就当在下赠予你了。”
青年男子微笑接了画卷,却还是如数奉上银钱:“即便兄台相赠,在下也不能白要这礼。”
他放下几张交子,王生正要婉拒,他已转身离去,跨上一辆马车,车头悬挂着的“赵”字灯笼随着马车滚动而摇晃。
王生目送他离开,心下暗自揣测。赵乃国姓,难道此人,是皇室中人?
摇晃的马车之中,青年男子倚着车厢,半昧着眼眸问身旁的侍从:“上一届参加科考的学子之中,是否有一人叫王生?”
侍从道:“大官人为何突然问起此人?听说这王生参加过几次科考,皆已落榜。天底下落榜的人这么多。大官人何必在意此人?”
青年道:“我记得读过此人的文章,见解独到,不像是个庸才?以他的才学,不至于榜上无名?”
“大官人的意思是…”
他阖眼轻笑:“朝堂之上,总有些复杂的东西掺杂在科考之中,王生此人。即无背景,也无靠山,即便入仕,也未必能够在朝堂之上站稳脚跟,现下这般,对他而言,未必是件坏事…”
马车渐行渐远。阿宓欲追上去,飘到半道就 被一股力量牵扯了回来。
她的灵魂寄居在画里,画在王生身上,她不能离他太远,此刻,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辆马车消失在视野之中。
王生瞅着她神情不对,好奇问道:“那人你认识?”
“不认识。”阿宓心神不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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