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刷器扫过车窗,拨开一层水雾,才让人看真切一些前方。
阴潮天气,我和宋辞同乘一辆出租车,去往墓园的方向。空调吹的刚好温暖,但狭小的空间里却没有一点人情味儿,冷淡又枯燥。
赶上节假日,路上堵车也是只增不减。等了半晌,司机才忍不住拍响了喇叭,我扭头靠着玻璃窗,渐渐生了倦意。
突然宋辞一只手用力打在我身上,低声道:“别睡。”原本就不舒服的我现在眉头能拧成一股绳,惹的我一肚子火气,见我怒瞪着他,宋辞脸上却一丝情绪都没有,手上还捧着那一本绿皮的英文教材。
我瞬间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这么专注还不忘提醒我,到嘴边的脏话也随之悉数咽回了嗓子眼。
“学霸,你下回能不能先跟我商量一下再动手。不然我去跟姥姥告状,你信不信?”我揉着刚才被打的部位,不满道。
“不信。”
“……”
我不屑得夺掉他手里的书,说道:“都这个时候,还看什么?”宋辞也没有生气,低头看了一眼钟表,出乎他的意料,宋辞没有睡懒觉的习惯,平时起的比闹钟还准时。
我们大抵见面时才六点钟左右,他五点钟已经把自己收拾好,一通狂轰滥炸的电话再把我从睡梦中揪起来。然而现在临近九点,堵车足足堵了一个钟头。
显然宋辞一直在焦虑,我不明白,也没有多问,反正这路终归要去到目的地。于是顺手从包里拿出一颗水果糖,拆开包装纸,转头叫了宋辞一声,趁他不留神滑溜地塞到嘴里去。
“甜吗?什么味道的?”我问,有时候宋辞不是不尽人意,而是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除了读死书,没有人告诉他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应该是怎样的。
或是热情似火,或是才华横溢,总归褒义的青春形象,可他一个都不沾边。
如果不是我作为旁观者,而洞察秋毫。看他如何长大,看他埋藏在深处隐晦曲折的心境,看一汪清泉终归大海,然后辨不清自我。
他重感情,敏感又木讷寡言。到底有多密的思绪萦绕,宋辞只会选择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拿起书本躲在里面,任由它来去自如。
仿佛是困在时间里的人,没有交流的欲望,整日逃避又无可奈何深陷其中。我看不到他笑,也看不到他哭,怎么瞧也只是一人一书。离了书,他坐立不安,彷徨不止。
同所有盼着子孙后代能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人生——外婆那句嘱咐是好的,可惜宋辞性格太过偏执。要是人没了,他脑子里什么也进不去,只有那些生前的只言片语,叫他漫无目的地去做,去努力生活和学习。
有人想改变他,到头来沮丧地发现是一场无用功,猛然才想起来少年自小无父无母,是个孤儿。于是就像一脚踩空了一样无力着地,望着宋辞的眼神越发迷茫与苦楚,以至于热脸贴冷屁股后被冻的至此以后避之不及。
“你给姥姥带了什么?”出于人道主义的精神援助,我试图帮他转移注意力,顺着我的话,他打开了背包给我察看。
一如既往的皆是老人家生前念叨的东西,母亲说,外婆年轻时就和我这般,只是比我还要多上几分似火热情。兴许是时代不同,她那会儿属于性情中人。特殊的像一朵在风雨中摇曳生姿的野花,生生不息。
论迹和势利小人抢过地盘,跟街头混混打过群架,一个人闯过几十号黑社会的地下赌场,使之绳之以法。见过血、拼过命。可谓顶半边天的顽强女子,勇敢而热烈。
外婆没有读过书,只在乡下的小学听过几堂课,识得了几个大字。这辈子过的跌宕起伏,一个无依无靠的淳朴农村出身的女孩,孤身来到陌生他乡吃了不少苦头。
望着那一束鲜艳夺目的格桑花,我心头一震,免不了想起那个拄着拐杖,佝偻着瘦小身躯的老人,想起母亲略带遗憾的叹息。
“宋辞……你怎么知道姥姥喜欢这花?”我问,没有人告诉过他。
他迟疑了一秒,像是再一次陷入了如潮如织的回忆中,然后抬起失神的眼睛,道:“入葬前一天,收拾遗物的时候,我找到了一本旧日记册。”
“你肯定不记得,因为我擅自收藏起来了。里面写了很多关于姥姥经历过的人和事,提到过最多的一个人的名字——达瓦洛桑。”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我也都明了。这些秘密在我们还没有降生之前,只有母亲清楚晓得。外婆火化过后,母亲曾发过三天不退的高烧,梦中不清不楚地呓语:妈,阿爸什么时候回来?我想他了,他在西藏过的好吗?妈。
大病初愈,母亲跟我说,外婆托梦叫她去西北。我问,去那儿做什么?她也就和宋辞现在的反应如出一辙,顷刻间的缄默不语让人琢磨不透。
打那以后,有一段时间不见母亲。一个月后,原本还算丰腴的身材瘦了一大圈,乐此不疲跟我们讲她在那儿的喜闻乐见。
最后没头没尾地感叹一句,阿妈这么喜欢格桑花,可惜它不适合在室内养活,连个念想都留不下来……
偌大的墓园,一座接一座的石碑。宋辞熟练地找到那座刻有达瓦洛桑之妻的坟墓前,甚至不用先扫视一圈。当然剩下的一切就交于他着手,扫墓摆盘送花等等。我负责磕完头,再自顾自唠上几句家常,或是插科打诨的笑话。
以前都是这么来的,并非是我不想做,而宋辞执意亲力亲为,完全拒绝别人参与。我问及原因时,他冷冷奚落道:“你笨手笨脚的,还是哄姥姥开心的好。”
这儿埋葬得也许是活着的人日思夜想的爱人,亲人,朋友……总之人生世事无常,根本没有所谓的只有生离,没有死别。两个人恭敬得跪在碑前,一分钟两分钟,背上像各自压了一块重鼎,感觉胸口无比沉闷。
许久,都起身,再一拜。相比于其他坟前空空无几,几株快要枯萎濒死的菊花,宋辞的准备真是充分。年年如此,想必她老人家在地底下对于这个虽说不是亲生的孙子,但这快要溢出来的孝顺也已经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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