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林玥第一次经历死亡,她觉得这像是一个故事,或者说是大人开的玩笑。大家最喜欢对她开一些他们自己觉得无伤大雅又超级不好笑的玩笑。比如说,你怎么长这么黑,是不是没洗脸......比如说,只有你爷爷奶奶带你啊,那是你妈不要你了......说完,如果哭了,他就会嘿嘿笑起来,说这小孩真是不经逗,开玩笑的罢了。似乎这样,他们的日子会多很多乐趣,但林玥理解不了这种乐趣,她只觉得他们是骗子,说话都不好听。
这次,他们也这样告诉她奶奶死了。说完镇静的看着她,等她反应,嘴角还有微微向上的弧度,像是含着那句“逗你玩”,等着她一有反应就立马吐出来。林玥没有哭,也没有骂他们,只是默默的凝滞了表情和眼神,等着他们的后文。很显然,林玥的反应令他们并不满意,他们兴致恹恹,摇了摇头就走了。
林玥看着他们的背影,扯出一个180°的微笑道:“逗你玩呢。”她摇头晃脑的,转身缩回她的房间里。她的房间是搭出来的偏屋,常年阴冷潮湿,阳光稀缺。屋子里有一口大柜子,乌木色的方柜子,一方姜黄色的书桌,摆着一个绛红色的大红行李箱,一架永远捂不热的木床。她的墙是竹篾混着谷草、泥巴做成的,隐约间可以看见外面的大片竹林,竹影在缝隙里摇摇晃晃的,像一条条长虫。
对于生死,林玥并无太多概念。也许,婴儿的降生给她带来的是一碗胎盘熬的荤腥的汤;而死亡则是一片长满野草的田地。只是这一次,多了些情愫。应该是擦边黑的时候,天色发青发紫,对面的山坡下,杨家的烟囱开始冒出白烟,烟雾盘桓在半山,像一条玉带。她还没来及想清楚这奇观背后的原理,一群人就从玉带下鱼贯而出,他们抬着棍子搭成的担架,朝着她的方向走来。
老远,他们就开始呼喊:“玥娃儿,快来接你婆了。”林玥站在地坝上,茂密翠绿的鸢尾花匍匐在她脚前。她的眼睛明亮,脚却定在原地,迟迟没有行动。她意识到,奶奶这次许是真的走了。她就被抬回来放在堂屋里,离她的房间只有一道门的距离。她趴在床头,睁大眼睛定定的看着,奶奶安安静静的,眼睛说不上睁还是闭,因为她的奶奶是个瞎子。林玥说不上来难过,也说不上来害怕,只觉得一睁眼就如同往常一样,如同一场梦,一个非同寻常的夜晚。
林建国,也就是她的爷爷,一手操办了葬礼,其他人七嘴八舌的,纷纷诉说着自己的“丰功伟绩”。大姨说她最先赶到,在医院忙来忙去,贴人又贴钱;堂哥说他抬人了......各个七嘴八舌的争着,吵得面红耳赤,林玥站在他们得大腿之间,只看到他们每个人的半个身体都摇晃得厉害,山崩地裂似的。
她从里屋来到堂屋,又坐在门槛上。她呆呆的看了奶奶很久,只见奶奶比她还要安静,安静得头发丝都没有一丝起伏。她望向门前,乡亲们都吃得热热闹闹的,还调侃着:“你可不能吃肉啊。这是白事,你吃肉就是吃你奶奶的肉!”林玥紧闭双唇,乌黑的眼睛滴溜溜的转,四下打量,每一张嘴似乎都泛着猪一样的油光,眼前的一切都不住的旋转起来。
她感觉脚一轻,一股热气冲上头脑,从七窍跑出来。她干脆光着脚丫子,从厨房后门走进空无一人的竹林里。竹林铺了一层又一层,她踩在上面软绵绵的,忍不住跑了起来。这瞬间,她的耳边除了风声,其他声音都消失了,翠屏般的竹林从她两侧快速闪过。林玥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感觉心口被风灌得疼了,才停下脚步大口大口的喘气。她双手支在腿上,细绒的齐刘海被汗水打湿,三分五烈的贴服在额头上。
她喘了几口气,纯澈的眼神打量着四周,青山绵延,一片翠绿的景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林玥觉得四周都安静极了,一点也不吵闹。她干脆坐在地上,旺盛的青草扎得她的皮肤痒痒的,不一会儿那些草上就凝结了晶莹的珠子。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望见袅袅的青烟在山间升起,盘绕,有悠扬的钟声从远处传来,那是林玥从来没有听过的声音,像是梵音,却又不是。她听过道士先生超度的念经声,他们念念有词,却都是一些孝子之类的,令人忍不住去想他说的意思,费神得很。她连场景细节都记得清楚,葬礼上,道士先生带着家里的男丁,端着簸箕,装着些吃食和祭奠用品,在地坝里跳圈圈,他们披麻戴孝,顶着尖头的三角帽,昏黄的灯光和摇曳的烛光照在他们脸上,像是牛头马面。
那敲锣打鼓的声音,在昏暗的光影交织中,令她昏昏欲睡,又心生恐惧。但这个钟声截然不同,它悠扬婉转,却清透有力,似乎有着涤荡心灵的力量,吸引着她朝着那个方向前进,不由自主的想靠近,想去聆听它、触碰它。
林玥循着钟声,在山坡间逡巡。五六月的山坡,清新明媚,她翻过了几座山坡,远远的发现绿林之中泛着一抹纯澈的白色,像是童话里的城堡。她内心燃起了无数的好奇,不由得加快了脚步,盯着那抹白色狂奔而去。沿着绵延起伏的山坡走势,她来到了一处半山腰,那是一栋完全洁白的建筑,绿色和红色镶嵌在它身上,仿佛仙境赫然眼前。她掩饰不住的兴奋,低落的情绪一扫而空,她忍不住快速向它靠近。风吹在她的脸上,微微冷气渗透进她的毛孔,她的胸腔参杂着冷冽的青草味,越靠近,越觉得兴奋,却又觉得害怕。
最终,好奇战胜了恐惧。她四下张望,踱着步来到白色建筑前——那是一座白色的两层洋楼,四周是砖墙结构,刷上了洁白的粉,洋楼的正面贴着整齐的、墨绿色的瓷砖,一楼是大块的石条,打磨出细致的花纹,显得精致而庄严;二楼则是一长条走廊,走廊外是镂空的圆润柱子,约莫五十公分的距离,每段柱子之间都开满了红色的玫瑰,从墨绿色的柱子之间探出头来,它们交织着、繁盛着,或昂扬、或攀援,那玫瑰的颜色像是绯红的血液,不断向眼底延申,直抵内心。她感觉那些玫瑰像是漫天的红丝绒,将她笼罩在一片深红的世界里,天地之间,她只看得到这一种颜色。
建筑的两边是开放的门型过道,穿过流畅的回廊,后面是蔓延到山边的玫瑰海。那一片红像翻涌的海浪,到尽头像要倾泄到悬崖,想要奔跑到天空的怀抱,与天融为一体。她想,山侧那边一定是垂涎数十米的玫瑰花瀑。看着这迷人的景色,再想想她阴暗潮湿的房间,她想要是满是争吵的家里,能有这样一束艳丽的玫瑰,一切彷佛会鲜艳很多。
她仔细观察着,没看见这栋房子的大门。她有些惊讶,难道这座房子没有门吗。她小声地试探:“有人在吗?”她的心脏猛烈的跳动,仿佛要喷涌而出,她高度警觉,过了好几分钟也没听见回声。她微微提高了音量,又大胆喊了一句:“有人吗?”她停顿了数十秒,除了风声和虫鸣鸟叫,没有得到答复。她想,这片玫瑰不会是某位神仙的后花园吧,毕竟她从来没听过谁家有这么一大片花园,还种了这么多玫瑰。
她小心翼翼的在房子四周转悠了一阵子,终于下定决心闯入玫瑰园里。那是一片巨大的花田,每一朵玫瑰都开得热烈而自在。她看得眼花缭乱,一时间不知道摘那一朵好。不过,身体总比思想诚实,没多久她的怀里已经抱了满满一大簇玫瑰。她“哎”一声轻呼,才发现手指上被玫瑰刺了密密麻麻的小伤口,冒着鲜红的小血珠。林玥委屈的嘟嘴,看着怀里的玫瑰又纯真的笑了起来。她决定要抱着这捧玫瑰将她的房间布置一番,想到装饰后的样子,她不由得兴奋得打了个激灵。
林玥抱着玫瑰准备离开,她不由得再抬头看了一眼。这一眼,她差点吓个半死。因为她发现那座小洋楼二楼站着一个人,小小的,正朝着她的方向看来。她赶紧用大捧的玫瑰挡住视线,试图掩藏在花海里。这时候一声冷寂的声音传来,他问:“你是谁?”
林玥闻声立即定下身不敢动弹,蹑手蹑脚的蹲下,过了一会,她见没有声音了,悄悄侧头朝四下打探,见并没有人了,又小心翼翼挪了几步。那声音再度响起:“你是谁?”林玥感觉声音从头顶传来,她赶紧站住,企图繁密的玫瑰将自己掩藏起来。
她极其小心的将玫瑰拨开缝隙,抬眼向上看。头顶却只是一片火红的花朵。良久,那声音又消失了,林玥准备站起来逃跑。这时候,那声音提高了音调道:“你是来偷玫瑰吗?”那声音感觉近了不少,林玥吓了一跳,一把把玫瑰丢在了地上。她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在洋楼的二楼上,那片红色之中,有一抹极其亮点的白色。他穿着白色的衬衫,通体雪白,像一个雪人立在玫瑰之间,透着不健康的白。
但玫瑰的红映衬得他无比神圣,林玥盯着他半晌,在他的“审视”下停止了思考。半晌,她才低声问道:“你是,天使吗?”林玥听爷爷说过,好人死后都会上天堂,会遇见天使,天使都是雪白的。她从来没见过这样雪白的人,在她的印象里,大家都爱穿青蓝色的布衣、黑色的呢子、泥巴色的灯芯绒、粉色碎花的的确凉......没有人穿纯白的衣服,除了天使。
男孩闻言,抿了抿嘴。他冷着脸、皱着眉,重复问:“你是来偷玫瑰的?”
林玥闻言,尴尬得脸都红了,一路烧到耳后根。这时,她才意识到,男孩是抓小偷的。她脑袋飞速运转,满眼不舍的看了一样玫瑰,立马扔到地上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偷玫瑰了。”男孩嗤笑一声。她心慌得要命,赶紧说道:“那是,那是我捡来的。”男孩依旧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的看着她。她被看得浑身发毛,感觉如芒在背、如鲠在喉。她难受得要紧,死命咬着嘴唇,最后眼睛一闭、手一挡,开始哭起来。
男孩见林玥哭得大声,终于忍不住出声道:“怎么你偷了我的玫瑰,反而还哭起来了?”
林玥原本只是想装个柔弱,可没想到嚎着嚎着眼泪就真的留下来了。她抑制不住的委屈,抽噎道:“玫瑰......我还......还你了,我......我没偷......?”
男孩反驳道:“可你摘了它了。花摘了,跟你偷走了,没有区别。”林玥哑口无言,哭得更大声了。
男孩望着一地败落的玫瑰,又看了眼哭得伤心的女孩,轻声道:“玫瑰你拿走吧。”
林玥立马停止了哭声,不可置信的问:“你说真的?”他在阳光里,轻轻点头。她娇小踉跄的身影一下子活跃了起来。她抱起玫瑰,哎呦了两声,眉头皱成了梅花状。这是他很久很久没见过的同龄人,她扎着两个辫子,戴着红花,娇小的身躯在玫瑰园里游荡,像一支活着的玫瑰。她的眼睛黑黝黝的,整个皮肤都黑黝黝的,透着太阳的光泽,像山坡上金灿灿的麦田,他产生了一种非常奇异的感觉——厌恶又想靠近。
林玥像只小兔子,蹦跶着腿脚回家。他追着她的身影问:“你还会来吗?”
林玥扭头仰望着他,白净的面庞披着阳光,却如冰一样冷冽。她打了个寒噤,纠结的看着他。
他定定的看向林玥,两人四目相对,他指着一大片玫瑰说:“你下次来,这里的玫瑰随你摘。”林玥本能地想拒绝,但望着那一大片玫瑰,鬼使神差的点头。
林玥几乎是落荒而逃跑回了家。葬礼还在进行,繁杂的氛围没有人发现她的“失踪”。她把玫瑰小心翼翼藏在身后,回到房间内。透过房间的缝隙,望着堂屋。奶奶的好姐妹,正撕心裂肺的哀嚎着。言辞里是你怎么舍得丢下我们......之类云云。她哭得极其惊天动地,看得人潸然泪下。叔叔姨娘们都就位了,有了这哭声助阵,纷纷留下了不舍的泪水。
人们熙熙攘攘的,有人喊着林森,把林森叫到前排。林玥看着小小的林森被推上前,周围的人都喊着快哭啊,快哭。弱小的林森,像被猛兽环伺,很快就哭出声来。几乎没人注意到她,也没人关注她是否存在。林玥心想,这样也好。她从众人身后转出去,发现爷爷正在饭桌上喝酒。他的脸上布满青白交接的胡茬,原本土黄的脸色在此刻泛着潮红。他喝得很尽兴,甚至激动得拍桌子,嘴里念叨着“都是些狼心狗肺的东西”一类的脏话。不知道的人,以为他是兴之所至,知道的人才知道,他是硬汉柔情,是心里憋屈。
彼时的林玥并不明了,只觉得此刻的爷爷失态了。她几步并作一步,冲上去拿掉爷爷手的酒杯,故作小大人的语气道:”不准喝了!“爷爷也来了脾气,中气十足的道:”还轮到你个小娃管我了。“说完,便拿酒走开。又只留下林玥一人,看着满桌的狼藉。
林玥见状,干脆回房间摆弄玫瑰。晚上,她脑海里不由得回想起白天的一切,她开始好奇那个男孩是从哪里出来的呢,她为什么从来没见过他,他是谁呢?一连串的疑问伴着她进入了梦乡,她想,下一次摘玫瑰的时候她要找他问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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