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愈来愈热，很快进入了暑假。林玥的玫瑰很快枯萎了。她把破败的玫瑰插在奶奶的坟墓前，她也被留给了腿脚不便的爷爷。也许，她和爷爷很像，都没有为奶奶的过世留下一滴世俗的眼泪，都是他们说的硬心肠。
每次回家，爷爷就躺在摇椅上，录音机咿咿呀呀的放着戏剧。他最喜欢看央视11频道，画着脸谱的人，走着花式的步伐，唱着白素贞的故事，有时他盯着看西游戏，一个人自顾自念叨着：真三国、假封神，一部西游哄死人。
林玥听不懂，她闪着眸子问：“为什么哄死人呢？死了还能被哄到吗？”
爷爷听了，慈祥的笑起来。他又开始念经般嗫嚅道：“人死如灯灭，犹如汤泼雪。”林玥听不懂，但她不喜欢他说这句话，每次听爷爷念叨都会出言阻止。这次也是，只是她还没开口，黑白电视就跳出雪花片般的噪点，她跑出门外转动竹蜻蜓一样的收视天线，脆生生的问：“爷爷，电视清楚了吗？”爷爷在屋里答应：“哎，再转一点。好，就刚刚那个位置......”爷俩摇着蒲扇，看着西游记，窗外蝉声激越，艳阳高照。
冗长闷热的盛夏，稻谷相继黄了，田里的荷花开了，繁密的星空，伴着阵阵蛙声，飘洒着荷花香。荷花的香味很奇异，像夹着面粉的地瓜的甜香、又像带着涩味的清香，甜而不腻。她跟着伙伴们在田间游逛，山间的螃蟹、溪边的蜻蜓，都被他们抓来当玩物。她已经很久没有去光顾那栋白色小洋楼了。
因为这个暑假，村里来了个陌生的女人，这个人吸引了整个村子的目光。村里一下热闹了起来，林玥听了个大概。原是这家男人挖煤，小黑煤矿坍塌，人埋在里面，煤老板也跑路了。隔着几千公里，女人连路费都凑不齐，最后尸体都没见到。男人留下了一双儿女，俗话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男人走了，女人养不活这双儿子，就改嫁到了村里。
新人入村，不少得邻里恭贺。王婆早已张罗起来，提着她的红色小手绢，像头牛一样窜进林玥家里。她眼里闪着煤油灯般的光，利落的跨过门槛，捏着声音道：“老林啊，你看村里村外的，又是个苦命人，还是要去贺喜一下，你腿脚不方便，让林玥跟我去吧。”
林玥与爷爷坐在堂屋里，林爷爷摇着摇椅，林玥则躺在侧面地上的凉席上，老旧的风扇没精打采的转着，发出呜咽的声响。爷孙两昏昏欲睡，被这一声醒了瞌睡。林玥从凉席上直起半个身，灵动的眸子如小鹿般转悠。
林建国看出她想凑热闹的心思，开口笑道：“玥娃儿，那你就跟着去吧。”
林玥偷偷看了那双儿女，她的女儿非常好看，可以说肤如凝脂，如同白梨堆雪，在春日的阳光里焕发着柔光。她的儿子看着就不是那么讨喜，林玥和他对视的第一眼，他青涩的瞳孔泛着冷光，对着她歪头一笑。他瘦削的身形，仿佛藏着一条恶狗，那一抹眼神闯入她的眼底，林玥不自觉打了个寒噤。
林玥并没有进屋，王婆在屋里像自家人一样，左右打探。她先是夸了一番母女三人，说三个人看着眉毛是眉毛、鼻子是鼻子的，长得好。说完，又做出悲伤的表情，感慨女人时运不济，又安慰道，今后放心在橙湾村生活，邻里互相帮衬着，日子总会慢慢好的......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应和着，没人注意到林玥。她觉得无趣，又被那女人的儿子吓了，准备脚底抹油，溜之大吉。谁知她才没走两步，就听见一句：“外面站着的是谁啊？”
王婆一拍脑袋，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道:“是老林家的，这女娃儿，半天没一个人影子。”说完，王婆出来把她叫了进去。林玥身子一僵，那声音分明是那女人的儿子。林玥有些郁闷，因为她第一直觉不太喜欢这个人，现在偏偏要面对面的互相认识。
果然，一进门，王婆就热烈介绍道：“你们啊，这个是林玥，老林家大孙女。”说着，几双眼睛纷纷盯着她，露出清浅的笑容。女人礼尚往来，紧跟着话茬：“这是我的大女儿石雯，我的儿子石岩。”林玥在王婆的蹿腾下，跟新朋友们问好，听说跟石岩要在一个班上课，不断推着林玥跟石岩聊天。林玥尴尬的搬个小板凳坐在石岩旁边，两人大眼瞪小眼。
林玥不知为何，她总觉得石岩眼底露出一抹得意的笑意。她近距离观看石岩，他有着清晰的下颌线，浓眉大眼，露笑的瞬间牙齿整齐白净，眼底闪着光，有些晃眼。林玥腹诽他长得还是挺好看的。
两个人虽然没有啥言语交集，但那天以后，石岩丝毫不生份，三天两头叫她带他转转橙湾村。石岩家与林玥家隔着三块田、两块地、一棵椿树，石岩总站在椿树下隔着田土喊：“林玥，林玥。”
林玥在家摆弄收音机，每次他喊，磁带就会卡着收音机。她就异常暴躁。林建国就笑着说：“玥娃儿今天去捉个螃蟹吧，去荷塘边的小水沟里，翻开石头就有”“玥娃儿今天去逮个蜻蜓吧，逮回来放在蚊帐里吃蚊子”......
事实证明，林玥的直觉是对的。整个暑假，石岩都变着花样捉弄她。不是捉虫子，就是故意跑很快，留她一个人在后面追。她敢怒不敢言。
不知不觉，时维九月，到了开学的日子。三个人组成上学三人组，浩浩荡荡杀到学校，却被告知村小停办了，所有人都要转到镇上去上学。林玥看着这个四四方方的学校，心生不舍。石岩突然发言道:“还没来就停办了，太可惜了。”他戳戳她的肩膀，笑道：“玥娃儿，要不你介绍一下，也算我来过了。”
石岩总是学着大人的口吻叫她玥娃儿，她圆目怒瞪，说了几遍不准这样叫，因为娃儿是叫男孩子的，这样叫她真的觉得难听死了。偏偏，石岩摇头摆脑的，无视她的怒气，还叫上了瘾。看着他得意的模样，林玥也偏不介绍，拉着石雯径直打道回府。一路上，石岩充分发挥了讨人厌的气质，拿着一个话痨的做派，喋喋不休的问：“你们那个学校，还有四个花坛啊，环境好得很啊”“可惜种了一株白色茱萸花，还种了好多菊花，寓意不好”“你们学校好大一个烟冲啊，蒸饭吃吗”“蒸饭真的不好吃，难怪你面黄肌瘦的”......
他在林玥左右晃悠，林玥捂着耳朵快速往家走。石岩丝毫不收敛，还噙着笑问：“你说你走这么快干啥啊，赶着投胎啊？”
林玥道：“你说你说这么多话，没一句爱听的，我停着等你满嘴喷粪啊！”石岩头回见她口吐芬芳，一时语塞，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林玥接着说：“怎么，没词了？那句闭上嘴，迈开腿，回家吧！”石岩翻了个白眼，向前冲去，石雯在旁边捂嘴大笑。
石雯轻声道：“真是一对小冤家。”
回到家，林玥在肚子里打草稿，想着要如何跟爷爷讲这件事情。镇上离家好几公里，去镇上上学就意味着她要去住校了，势必不可能每天往返家里。可爷爷腿脚不便，且只有他一个人在家里，想到这里，她生出了几分惆怅。
林建国见林玥早早回来，一脸的不开心，温和的询问：“玥娃儿，怎么就回来了?”她抿嘴，良久搬个小凳子坐在林建国的摇椅前，低声道：“爷爷，我们村小被撤销了，要去镇上读书了。”
林建国闻言，神情一滞，很快又调整了面容道：“去镇上好啊，我们玥娃儿成绩好，去镇上有大发展。”林玥嘴巴抿得更紧，她面露难色，清澈的眼睛藏了诸多疑问。
林建国问：“在担心什么呢？去镇上要准备什么吗？”
林玥道：“就是一些住校的东西，被子、米、咸菜什么的，要一周才能回来一次。”她双眼深深的看着林建国，林建国摸摸她的脑袋，笑着说：“不怕，我来给你准备。”林玥别扭的歪头，心里暗道：“我就是想我走了你咋办啊，谁打水、买菜、洗衣服呢......”
林玥见林建国拄着拐杖，一摇一晃的在家里开始忙活。他找了弯刀砍了根几米高的毛竹，替她编了床板，又找麻袋装被子，用麻绳打成包裹。林玥默默的蹲在他身边，始终没有说话。
等打包完毕，林建国却犯难，一大堆东西，庞杂无比，林玥小小的一个女娃儿，一个人如何扛得动呢？最后，他又拄着拐杖，从裤腰带上掏出个布袋子，从里面拿出几块钱，吩咐林玥去找石岩家帮帮忙。
林玥对石岩有芥蒂，不理会林建国的话，转身去房间躺着。她望着屋顶的木梁、青瓦，感觉心里堵得慌，还有些空旷。竹子在瓦砾的缝隙里摇曳，像是魑魅魍魉，还带着婆娑的声响。她想起她第一次上微机课，去过镇上那个学校。
那个学校进门就有两颗很对称的树，像是两个笔挺的卫士，令人仰望。树木的枝条的弧度、姿态都很优美，她辗转了好几次，才知道那种树叫雪松，和山坡上的柏树完全不同，它显得高贵、优雅，就像那个学校给她的感觉。
那时候，她想她要是可以去那里上学，该多么美好。可这时候，愿望要成真了，她却感到说不出来的难过。
翌日，石岩早早来到家门口叫她。他叮叮咚咚敲门，林建国起来开门，和蔼道：“你来了，就麻烦你了。”他捏着十块钱塞到林玥的荷包里，叮嘱着不要和别人起冲突，要认真读书等。一边还拿出几个麻花分给石岩，祈求他多多照顾林玥。
林玥背上包裹，边点头边大声道：“我知道我知道，别担心别担心。”然后就风淡云轻的出门了。路上，石雯问她：“你早上怎么都没有跟你爷爷多说几句话呢，背上东西就走了。”林玥闷闷道：“就是不知道说什么。”
石雯叹气：“你跟我弟，还真是一个样子。”
林玥不满：“谁跟他一个样子？”
石雯道：“可不就是，死鸭子嘴硬的样子。”
几人踩着晨曦，就着微微的光亮，早早走路来到马路边，拦了客车去镇上。整个客车挤得满满当当的，人与人之间仿佛空气都挤没了。她想起以前跟奶奶挤客车，奶奶都央求众人让她在正中央，因为她看不见，她觉得这个晃晃悠悠的东西没有安全感。每次乘车，即使很多人把她围住，她依然缩成小小的一团，蹲在地上，似乎内心才有一丝安定。
其实现在的她何尝不是如此，陌生的环境，看不清的新人群，她的内心亦是慌张不已。一路上她的话很少，石岩似乎看透了她的小心思，笑嘻嘻道：“玥娃儿，等去了镇上，哥罩着你！”
林玥终于心有所动，闪了一记不屑的眼神，心想他这种调皮捣蛋的“坏学生”，会招谁喜欢。于是道：“你别连累我就行。”石岩噘嘴：“你可别专门缝里看人。”
林玥冷哼一声，结束了话题。
待众人到达，学校操场已是人山人海，像大型的春运车站现场。各式各样的行李，大人小孩挤在一团，好不缤纷多彩。门口的巨幕黑板上贴了一大张红纸，石岩招手大喊道：“来这里找名字，看在哪个班。”
他们挪移到跟前，瞅了半天才找到。石岩和林玥在一个班，石岩对此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林玥则是一脸黑线。他们分别到达指定地点，由班主任带着去了宿舍，摆放东西。男生宿舍在一楼，女生宿舍在三楼。
男女有别，林玥独自抱着东西去了三楼。班主任是个中年女人，看着很和蔼，替她分担了些许物品。她走进寝室，里面已经零星来了几个人了，大家都在整理各自床上的物品，有的铺着垫单，有的叠着被子，还有的在整理仪容。
班主任吩咐：“来新室友了。”大家抬头看看，露出亲切的笑容，林玥也报以微笑。然后又各自低头做各自的事情。林玥选了靠窗边的上铺，学着其他人整理自己的物品。她暗自打量着，从窗外向外望去，麻灰色的天空，清一色的楼房，水泥色的墙......一切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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