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空竹居

  通往青城山上的栈道上,两道身影逶迤而行,直至进入一片郁郁竹林中。

  其时日薄西山,风静林寂。

  左小仙瞧着前方的背负着一把阔刀的魁伟身影,心中委实有些幽怨,但是师父向来冷傲,想是自己述苦必会引来他一句:“不行苦径,刀意难精。”

  自襄阳到川蜀来,一路上餐风饮露、过山崖绝壁,她嘴上从未有过埋怨之言。

  只是左小仙见竹林在微云淡月之下,幽影憧憧,前路未知,师父也没有止步的意思,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缄默跟着师父往前走走。

  步行数百步,忽闻一阵箫声飘来,左小仙快步与师父齐肩,兴奋道:“师父,难道师伯真住在这里?”

  聂渊并没有肯定她的话,继续往前走。

  不一会儿,师徒二人进入了一片较为空旷的地带,一条狭路通往一座竹院中,在那三间竹屋前,三人围坐在一张竹桌旁,其中一人在横吹着竹箫。

  待聂渊师徒靠近院子时,箫声歇止,吹竹箫的那人并不感到意外,缓缓起身,将竹箫负于身后,道:“师弟,这么多年了,你我终究重逢了。”

  “当生死门覆灭的那一天起,你我注定不是同门了。”聂渊内心也很平静,左小仙跟在他身旁,走进院子。

  而桌子旁,一名少年伏在那里酣睡,另一人忽然将手中的茶杯对准聂渊,凭空推送过来,“聂兄,自上一届泰山封禅后,已别数载,再见时,你已名满江湖。不知还能记得‘临渊四客’?”

  聂渊右手探出,接住茶杯,茶水未洒落一滴,他道:“倘若说复仇是聂渊的信念,流羽兄可信?”

  被唤作流羽的男子轻轻一笑,右手伸出做出一个“请坐”的姿势,聂渊过去坐下,流羽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着,既然聂兄如此说,流羽也没理由不信。”

  持竹箫的男子也坐下,将竹箫换给流羽,对聂渊说道:“师弟,这些年,你血迹江湖,总归没有辜负当初选择的‘死’路。想必师父在天有灵,也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聂渊语气仍是很冰冷,道:“当初在生死门前,进入‘死’门,我就没有生路可走。若师父还在人世,或许对你也一样的失望吧。”

  聂渊顿了一下,继续道:“或许,任谁也不会知道当年在泰山封禅大会上名噪一时的楼筠尧会是三空吧!”

  三空心如止水,万事不扰其心,云淡风轻道:“贪空无爱,嗔空无憎,痴空无恨,万念若空,千悲不存。一个人,无情无欲,没什么不好。”

  “所以,你就忘了家仇与灭门之仇?”聂渊道,于月华照耀下,目光中冷意如冰,微风扬起他的发丝,露出左脸上的一条很森然、结了疤的血痕。

  三空、流羽俱是一凛,随即恢复平静。

  聂渊抽出身后背负着的阔刀,红光妖异,似有血腥味溢出,他将刀横在他与三空之间,像是自语一般,道:“自师父惨死后,血寂饮了无数仇敌的血,可这远远不够。当年立誓,仇敌之血不尽染血寂,此生迟暮不封刀!”

  三空缄默不语,流羽在旁,自顾自饮,旁若无人。聂渊见伏桌沉睡的少年,道:“他是上阳剑的传人?”

  三空摇头,道:“我已封剑数十载,云恪是虽是我的徒弟,可是不是我的传人,更非上阳的传人。”

  “既是你徒弟,何以不是你的传人?”聂渊皱着眉头,满眼疑惑。三空喟叹一声,道:“不知师弟可还记得十六年前,泰山封禅后,长安城中的‘十二惊溟碑’被毁,萧妃横死,皇长子也被人带走,至今仍未有一丝消息。”

  流羽、左小仙好奇地张向伏睡的少年,若有所思。聂渊道:“莫非,这小子就是皇长子?”

  三空不确定道:“不知。不过,正是那段时间,云恪被一个神秘人带来了青城山。只留下一块半月形玉坠、一个酒葫芦之外,别无他物,也不能印证他就是皇长子。”

  聂渊神色漠然,冷傲如旧,语带讥讽之意,道:“倘若他真是李唐皇室之人,师兄为仇家养了数十年的人,你的心怀,当真慈悲。”

  提及不堪往事,三空心生恻隐,喟然长叹,道:“既已易名隐世,过往尽为云烟,云恪是亲是敌,于我而言,并无多大区别。即使他真是皇长子,当年朝廷诛我全族,他也才出生,错不在他。”

  聂渊心想,师兄既能将仇人之子抚养数十年,可见其心如水,当真将往日恩仇尽泯,再已话语刺激也无用,当即也不再冷言冷语。

  三空见师弟身后站立着一位青衣小女,静灵可爱,且眉宇间与平常温婉女子略有迥异,想是他的亲传弟子了,便温声道:“师弟,这孩子可是你的徒弟?”

  聂渊尚未答话,左小仙抢先向三空鞠了一躬,盈盈一笑,道:“仙儿见过师伯。”三空以笑回礼,左小仙又道:“师伯,要寻你当真困难,要不是有人告诉师父您在这里隐居,我和师父说不定找上百年也找不到您。”

  “是吗?”三空呵呵一笑,对这有礼有节的左小仙倒有几分喜爱,又心生狐疑,自己以三空隐世而居数十年,从未向别人提及真实名姓,是谁会清楚他隐居在此,而且知道从前的师门。除却眼前这位结拜兄弟——流羽之外,他敢笃信,旁人不知关于他从前的任何事。

  他与流羽对望一样,流羽轻笑摇头,道:“大哥,小弟也是从一位神秘人那里得知你隐居在此,不然我早已认为你不在人世了。”三空更加迷惑了。

  流羽看向聂渊,微惊道:“莫非,告诉聂兄大哥所在之地的神秘人也是头戴斗笠,一身黑衣?”

  聂渊没有否认,左小仙吃惊道:“不错,而且那神秘人武功很高,就连师父自创的《霸刀》也奈何不了他。”

  流羽、三空顿时一惊。

  聂渊早在十六年前,于泰山封禅大会上便锋芒毕露,以精湛、霸道的刀法震惊四海,当时与东离长卿、流羽、一念和尚冠绝一方,世人称为“临渊四客”。不过,四人皆败于楼筠尧,也就是现在易名后的三空,聂渊与其师出襄阳生死门,不甘人下,便以整座江湖为试炼场,单挑无数宗门,只为进修其《霸刀》,然而却惹下无数仇家,因此引来江湖上忽然出现的三宗门派——移天神宫、四玄宫以及灭天门的注意,被三派合力灭门。

  聂渊侥幸活了下来,悔恨缠身,从此踏上复仇之路。自创《霸刀》,世人闻之胆颤。近年来,江湖上,无人不知聂渊之名。若有江湖人问一句:“何为江湖?”便有人回:“若没有李翀逍的剑与聂渊的刀,这大唐江湖便不是完整的江湖。”

  可见聂渊实力有多强横,他奈何不了之人,定是当世绝双之辈,三空、流羽心中细想熟识之高手亦难以料定是谁。

  当夜入深,聂渊师徒与流羽下了山去,三空竹居便只剩下独自饮茶的三空,以及伏桌而睡的少年。三空望着他沉默良久方才抱着他进入竹屋。

  第二日,三空慵懒的躺在竹椅上,手中一把破旧折扇轻轻摇曳,旁边竹卓之上摆着一壶茶,袅袅茶气自壶嘴中飘溢而出,他嘴里还哼哼着,身上所穿破衣烂衫略显邋遢,却也盖不住此时此景的几分恣意。

  少年自屋中走出,自顾自倒了一杯茶水喝下后,听闻师父轻咳了一声,他摇摇头,又倒一杯,轻轻吹着茶气,然后送到师父另一只空手上,并接过破扇扇起来。

  老剑客抿了一口,仍是闭着双目,悠悠开口道:“茶味太重,虽是清香十足,却苦中带涩,熬煮时间还是太短,定是你偷跑出去玩耍了吧!”

  姜云恪被他说中,不禁脸泛潮红,悻悻而带煽情的口吻说道:“师父,徒儿并非贪玩,只是这几日见你经常咳嗽,脸色有些不好,所以想去山上挖点草药……”

  老剑客打断了他的话,道:“行了,为师身体虽日渐不堪,却还能支撑上三五年。”随后他缓缓睁眼,又抿了一口茶,放下竹杯,右手掐指算了算日子,转头吩咐道:“云恪,今夜将有客人至此,你且去山下小镇上买些酒水来,然后再用你的小葫芦装一葫山涧凉水回来。”

  少年姓姜,名云恪,尚在襁褓中时,被一位神秘人带至山上三绝观,被三空带回抚养至今已有十二载。

  姜云恪皱眉问道:“师父,装凉水干嘛?”

  三空老剑客解释道:“我那朋友,饥不择佳肴肉为食,渴不以陈酿酒为饮,一生天涯四海为家,风露、素粮皆可为食。世上多有嗜酒之人,唯有他喜好那山涧之泉水胜过酒水。”

  “真是个怪人。”姜云恪心想这是涧水与平常山水并无异处,偏偏这世上有独爱这水之人,心里对于师父的这个怪友顿时怀了几分好奇与期待。随后进了屋子,拿了钱财,又拿着师父平时喝酒的大酒葫芦后向山下而去。

  半个时辰左右,姜云恪到了山下小镇,然后轻车熟路的去了一家酒楼沽满一葫芦酒水,然后提着酒水回去。路过小镇边上时,瞧见那浅湖之上泛舟之客颇多,在众多小船中间,却有两人在那里打斗,周围围满了人。他兴致被勾起,又驻足观看了一个时辰左右,却见那两人不分胜负,最后竟同泛一舟,对饮成欢。

  人群散去后,姜云恪才想起还要去找涧水,好在对青城山一带地形较为熟悉,当下也不急,悠悠然的上山。半个时辰后,回到小竹屋,见师父不在,心想着他可能是去找什么山中野味作为下酒菜了吧。放下酒后,又径直向东转,走了二里路,来到一片碧竹林中,边缘是一处空地,不过却有涧水激石之声。原来那里是一个浅水潭,潭底深青如墨,阳光又反折在边上凹凸别致的青石上,别有一番景象。那涧水自上方直落而下,激在青石上,流入小潭中,最后潭水溢满又向一条水沟顺流而去。

  姜云恪小潭与小水沟连接口那里弄个根竹管引流,然后用小葫芦去接水,装满一小葫芦水后,又拍拍后脑,自语道:“哎呀,师父说要装涧水,这涧水经过小潭淤积过滤,只怕没有种涧水的味道了。”当下又把小葫芦中的水倒得一滴不剩。

  姜云恪走到小潭对面,直接接下从上方落下的涧水,装满小葫芦后,转身却磕到青石的不平处,险些滑跌进潭中。稳住身子,对着青碧粼粼的小潭咒骂几句后方才拿着小竹管回去了。

  时至傍晚,天宇中最后一抹余晖被西山遮住,青城山中,唯有野兽觅食时发出的低鸣与一些林鸟唱晚的自然之声。

  姜云恪回到小竹屋时,师父也已回来,而且在屋舍前的竹桌旁不止他一人,与他对坐的是一个和尚。两人正闲聊间见到姜云恪回来,目光都不约而同的汇集过来,姜云恪也瞧过去,目光打量着师父口中所说的怪友。

  至于和尚性情真的奇怪与否暂且不知,不过穿着甚为怪异,只见他不穿佛衣、不披袈裟,却穿着一件道服,且黑白分明,左边为黑右边为白,中间一个圆圈,如果撑开平铺而视便知是一个太极图案。

  正入神观量间,老剑客的声音却传到姜云恪耳中:“云恪,快来见过一念大师。”

  姜云恪慢步走过去,敬声道:“弟子姜云恪,见过一念大师。”

  一念和尚慈眉善目,细微打量了一番姜云恪,见他面容清秀,眉宇清逸,双目有神,人虽年少,却有一股浩然之气蕴涵着,于是点点头,温声笑浅道:“人若九天云中之君,恪心有为,不错不错,是个好名字。”

  姜云恪得他赞誉,心中对他好感倍增,当下取下腰间葫芦,道:“大师,我师父说,你喜好涧水胜过饮酒品茗,所以云恪特意去竹林那边为您取了一葫涧水。”说罢边双手敬上,一念和尚哈哈接下,轻泯一口,连说三个“好”字,甚为满意。

  入夜以后,皓月当空,清风摇曳,竹屋前竹影婆裟,两大人对坐,一旁的小少年煮茶,偶尔侧头看两人饮酒品涧,听一些逸闻趣事,这一夜也算悠闲恣意。

  老剑客与一念和尚相谈至深夜,大小葫芦里的酒水早已空空,而一念和尚也告辞而去,一旁的姜云恪也早已倦意袭身,伏在桌角沉睡。

  老剑客借着酒意,捡了一根细竹作剑,在不远处的一块空地上挥舞了一阵,随后在那一根细竹破碎后,老剑客方才抱着熟睡的姜云恪回到屋里。

  翌日清晨,姜云恪刚一醒来,又被老剑客叫去山下买酒,并且多拿出三个酒葫芦。姜云恪问起什么缘由,老剑客又说还有朋友要来,他问:“师父,今天要买四葫酒,你的朋友是几个人吗?”

  老剑客摇头道:“不,依然是一个人,只不过我这朋友比为师更嗜酒,并且他的酒量更是千杯不醉,万杯不倒。今日让你只买四葫,只因以前我同他约定过要喝满一百葫芦酒,可惜只喝了九十六葫,还差四葫,今日得此机会补上,也算为师并非是个言而无信之人呐!”

  姜云恪见他稍有陷进去的双目中有些黯然,只怕今日前来之人是他年轻时结下的挚友,当即也不多问,提着酒葫芦下了山去了。

  姜云恪回来时已是正午时分,老剑客惯常的会躺在竹椅上闭目休憩半个时辰,他不敢打搅,脚步轻轻地把酒放回屋内,然后又小心翼翼的离开了小竹屋,向着山上的一条蜿蜒栈道而去。

  一炷香过去,姜云恪来到了青城山上有名的三绝观,站在门口观量片刻,见里面道士寥寥无几,守门弟子也慵懒横在门口的石狮子下睡着了。他嘿嘿一笑,步履轻轻的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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