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于永昭二十年,槐夏。
这是傅杳来到上安皇都的第二个年头,也是她嫁给苏玠的第四年。
四年前,御史中丞苏玠因滥用职权而被贬南洲,可他刚到南洲便一病不起。南洲有一商人,早年闯荡上安时,得过苏玠恩惠,得知他被贬南洲后,便自掏腰包给他请大夫治病,甚至让女儿照料他。后来,苏玠也娶了她为妻。
傅杳第一次见苏玠时,他披着氅衣正于案前作画,其模样生得极好,说他天质自然,玉叶金柯都不为过。方过及笄的少女,见他如见林中隐鹤,只得远远观望,生怕自己一个不经意便惊扰了他。
她嫁给苏玠后,他们之间至今都是清清白白的,但她也不怨,在南洲的两年,苏玠教会了她许多,他于自己不似丈夫,而更像是老师。
再后来,苏玠的案子沉冤得雪,圣上下诏让他返京重任御史中丞一职,而傅杳也因此和他一起来到了上安。
而就在此时,傅杳又一次下决心要收回那一点点不该有的心思。
“夫人,大人回来了。”
正盯着书出神的傅杳这才从混乱的思绪中醒过来,旋即放下手里的书便出门去了。
彼时在前院里,一袭暗色朝服的男子正与旁边的人闲谈,其身形颀长,剑眉星目,浩然周正。
“景云,几日前,太后说的话,意思很明确,就是想让你娶了徐小姐。”
与他对坐的男子是苏玠从小到大的挚友—明池,亦是敬安侯府的世子爷。
“我已有妻室,太后会让自己的孙侄女做妾?”苏玠淡淡冷笑道。
明池轻咳了一声,小声叮嘱:“你说话注意点儿。再说了,你好歹也是个御史中丞,娶个商贩之女,怎么说也不太合适。”
门外刚踏上石阶的脚凝然一滞,提着衣裙的玉手似是被松开的木偶一点点没了支撑。
“御史中丞又能如何?哪天要是又被贬出上安,还是我将她连累了。”他语气如常,神色没有一点波澜。
“可太后……”
明池还未说完,一个青色身影就走了进来,只见她着青绿半袖裙襦,脚边露出的杏白裙衫好似一朵掩在叶间的睡莲,其发髻上的银白珠花流苏轻轻摇曳着,一双细长凤眸让人总觉清冷,但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明艳,而最抓人目光的,应该是位于右眼正下方的一颗小痣,像是落在白纸上的一滴墨,却不失美感。
“傅杳见过世子爷。”
他心虚地轻咳了几声,才回道:“夫人不必客气。”
傅杳这才起身看向了苏玠。
“燕王府的满月宴正是今日,大人怎的还不更衣?”
苏玠还未说话,一旁的明池却先说道:“景云,那我也要去准备了。”
他随即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前院。
“今日的字练得如何了?”苏玠说着便向后院走去,傅杳则跟在他身后。
“与大人昨日看过的定然好不了多少,有可能还是一样的。”
她一本正经地回应。
苏玠沉声笑道:“我怎得还听出了幽怨之意?”
“我没有幽怨。”
他扶帘进到了内室,似乎没有听到她的话。傅杳则坐在帘外的小桌前静静候着。
院外金轮高照,将一切都晒脱了精神,只有那潺潺的流水声乐此不疲地响着。未几时,苏氏夫妇便一同出了前院。
苏玠跳上马车,随之便向身后的人伸出了手,傅杳亦是抬手抓住了他。
“大人,这是备好的补品。”陈伯小跑来,将几袋上好的补品放进了车里。
傅杳眼神迅速瞟过那些东西,心底忽而五味杂陈,眸光也渐暗,但苏玠不知道,他只是拿起一旁的书册,沉心其中。
马车缓缓行过了街市,她扶起车帘望向外面,天宁街上人来人往,挡住视线的繁华楼阁一座更比一座高,可傅杳无心热闹,只是想寻个出口,好让心底的沉闷也见见光。
不疾不徐的马车停在了燕王府前,两人刚出了车舆,便听见有人问候苏玠。
“中丞大人来得早啊!”
傅杳随即行礼:“燕王殿下。”
“殿下邀请,哪有迟来的道理?”苏玠混迹官场多年,客套的话本就已信手捏来,只是他话说着,便极其自然地将她扶起。
姜岳浅然一笑,把人请进了府中。彼时的府苑里,热闹声不断,基本聚齐了皇都的权贵。
“殿下。”
正走来的清丽女子是燕王侧妃—周浣烟,是尚书令周启的庶女。
姜岳见着人,满眼爱意,轻声道:“你歇着就好,这些事就交给下人。”
而于此时,着鹅黄披帛襦裙,发髻高梳,端庄典雅的女子也上前向姜岳行了行礼,只是他的态度似乎并不那么热情。但傅杳身侧的苏玠目光,却没有从她身上移开过。
此人便是燕王妃—林宛月,翰林学士林檐之女,是苏玠的青梅竹马,是前尚书令苏淮一直认定的儿媳。倘若苏玠没有被贬,苏家一如从前,他们应当该是良缘永结,举案齐眉了。
傅杳垂下了眼眸,全当没有看见女子回头时的美目流转。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心虚,还是自欺欺人,又或许,这两者都有吧。
几人已经进了长廊,她才反应过来,随即便自顾自地跟上了他们。
宴厅里,富丽堂皇,高朋满座。宴不过一半,不少人的脸上便已染上了醉意,三两人堆在一起高谈阔论,唯有位于前面的一张宴桌上异常清冷。
如此过了两年,傅杳早就习惯一个人应付这样的窘迫了,她安然自若地吃着案上精良的菜品,面上无一丝不适。
而原本应该在她旁边的苏玠,一如往常地去寻了林宛月。他将手里的几袋补品都放在了案上。
“这些是我让人寻来的药,许会帮上你的忙。”
林宛月眼底一热,双眸瞬时充斥泪水,哽咽道:“景云,你该是知道……这从来都不是药的缘故,我知道爹爹对不起你,可你看在你叫他这么多年师父的份上,原谅他吧?”
苏玠仍无一句回应,只是转身欲要离去。
“景云,你就算不原谅我,不原谅爹爹,又何必这般糟践自己的名声……你是苏景云,怎能娶一个商贩出身的女子?你要如何对得起苏伯伯?”
他冷然笑道:“糟践?在我最潦倒、声名狼藉的时候,所有人都唯恐避之不及,我险些客死南洲时,是她日日守在我榻前……所以,我允她任何东西,都无以报答。”
林宛月心底猛然一沉,大颗大颗眼泪落在了案上。
“景云……我也不想的。”
苏玠不应,迈开了步子,径直掩入了院里葱郁的竹林。
于此时,宴厅里有人上前与傅杳搭话了,只是那人是太后的孙侄女——徐卿安,并不是什么善茬。
“听闻南洲歌女最是闻名,可惜我们还未曾听过,想来傅姑娘定然是耳濡目染,不知可否也让我们见识见识?”跟着她的几人也随即附和怂恿。
傅杳面上依旧带笑,从容道:“徐小姐委实抬举我了,傅杳生于南洲,竟不知南洲歌坊这般出名……没想到徐小姐这般见多识广。”
徐卿安脸色瞬时难看,眸中的鄙薄之意愈深。
“傅杳,你当真以为自己是中丞夫人?”她似是替她惋惜一般,深叹了口气,“上安城……”
“我当真纳闷了,我苏玠明媒正娶的妻,怎就不是中丞夫人了?”突然出现在傅杳身后的苏玠,语气之冷,“还是徐小姐觉得我担不起这个御史中丞?”
徐卿安神色顿时慌乱,连忙解释道:“中丞大人莫怪,卿安并非此意,只是……只是与苏夫人说笑罢了。”
苏玠手臂紧靠着她的肩,让人莫名心安。
“玩笑话就好,只是我与我夫人都不喜这样的玩笑话,希望不会再听到第二遍。”
方才在后面看戏的姜岳彼时就上前劝和了:“卿安向来不懂事,大人莫怪。”
苏玠躬身回礼,没有再应。而傅杳用余光瞟了他一眼,在心底深叹了口气。
时至傍晚时,这场宴席才作结束。宾客渐渐四散,傅杳行在他身后方下石阶,就瞧见左侧不远处的廊檐下正站着一人,她回头看向身前的背影,潜意识提醒她不必理会,可脚下却像是生了根一般,如何也下不去。
“大人。”
苏玠应声转回身,才发现她还站在石阶上:“怎的不走了?”
傅杳用眼神向他示意廊檐下的人,这才走下石阶与他而立。
“傅杳先出去了。”她语气如常,神色亦是,说完话便抽身离去。
可行到月门前,还是不由得地回头望了一眼,见隔空而望的两人,傅杳故作轻松地浅然露出了笑颜,随即踏出了庭院。
她行过掩在院里的石路,方要转弯走进长廊时,突然出现在拐角的高大身影让她心底一惊。
男子身躯凛凛,着一身靛蓝武官服饰,腰间挂着宝刀,锋利硬朗的五官予人极强的压迫感。
“是孟玹冲撞姑娘了。”
傅杳垂下眼眸,躬身回礼,便绕之而去。孟玹见人远去,便不禁侧目望向那青色身影,直至她掩进门不见了踪影。
“这不是大理寺少卿吗?”
忽而传来的声音让他缓过神,回头便见苏玠悠然走来。
“中丞大人。”他和气行礼道。
苏玠颔首回礼,随即辞别:“那我便不打扰孟少卿了。”
两人随之反向而离去。待他回到车上时,傅杳正望着远处的行人出神。
“今日许会落雨。”她放下了车帘,转而望向苏玠,“一会儿去御史台时,大人记得带把伞。”
“今日宴厅里,怎的不见你回一句?”苏玠语气似有一点愠怒,“我记得在南洲时,你可是得理不饶人的性子。”
傅杳神情微滞,随之又笑道:“不是大人替我回了吗?徐小姐怎么说也是太后的孙侄女,我要是再同你一道顶撞人家,总归是不好的。”
而他却是不以为然,但也没再说什么。车舆内顿时寂静,两人一路无言。
回了府上不久,苏玠便换衣去了御史台。傅杳则没有回房,只是叫阿竹拿来了针线,坐在院里的树荫下安静做刺绣。
阿竹端来清茶,目光被锦缎上的绣纹吸引了去:“夫人绣得真好看,宫里绣娘的绣工也不过如此了。”
“我父亲是开成衣铺的,我娘的绣工极好,她的绣品一直都卖得很好。”她说此,眸底便渐渐浮上了思念,声音也越说越小,“从记事起,我便开始与母亲学习女红了。”
“难怪夫人的绣工这般了得?”阿竹眼露羡慕,“奴婢要是能绣得这般漂亮就好了。”
傅杳轻笑出了声,停下手中的活,轻声道:“去拿针线来吧,我教你便是。”阿竹听此,欣喜顿时堆满了脸,旋即转身跑出了院子。
可待她拿针线回来时,还带来了好几个小丫环,她们在苏府待了两年,自是知道苏夫人的性情,故而并不惧她。
“夫人,您可不能只教阿竹姐姐一个人,我们也想学。”
傅杳亦是欣然答应了她们。一时之间,原本沉寂的院子,充满了少女们的欢声笑语,她们围坐在傅杳的周围,学习绣工的同时,听着她讲各式各样的奇闻异事、爱恨情仇,可听着听着,有些人就已停下了手中的活,抱膝听书。
她自是乐在其中,与她们的相处似乎让她回到了在南洲的日子。那个时候,她和几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小姑娘也经常坐在她家的宅院里,跟着她娘学习女红。
那些日子如今在她的记忆里,依旧崭新,每每心情不悦时,它便成了百试百灵的妙药。
天边渐渐暗沉,似有落雨的征兆。
御史台中,太子右卫——张则奉命前来。
“大人,王大人已经在御史台被关了已近半月,大人既然查询无果,御史台就该放人。”
苏玠面带笑意地将手中的折子丢到了案上,语气似是客气,又像不屑,为难道:
“张右卫来得真不是时候,他的案子是御史台在查没有错,但人我已交给大理寺关押了。”
张则神色忽变,愣了半日,才行礼退去。
苏玠捏着酸麻的手腕,冷然扫了一眼那远去的身影。
“大人,怎么连太子都开始关心这个王伏的事了?”其身侧的六七疑惑道。
“王伏与太后沾亲带故的,太子为得太后的支持,自是会帮他。”
六七闻言,不禁喃喃低语:“太子智不如秦王,武不如燕王,只有一个嫡长子之势,拉再多人又有何用?”
苏玠被他一番话惹出了笑意。
“六七,你是不是活腻了?”他故作严厉地威胁道,“还敢诋毁储君?”
“属下知错。”
六七立马躬身认罪。他随之便挥手将人遣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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