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簌簌的雪花,一片一片……

因为下雪,村子里显得很安静。偶尔有人踏着路上皑皑积雪匆匆走过,身后留下一趟脚印,很快又被落下的雪掩盖。

文俊和若寒冒着风雪向建强家走去。昨天,建强的妈妈对金俊说了说大致的情况:建强在老赵的铝合金加工店里干了半个多月的活,后来辞了职。老赵以没干够一个月为由打算赖掉建强的工资。建强气不过要去老赵店里找茬,建强的妈妈想着让文俊帮着劝劝。

温暖的小屋里,建强的妈妈坐在炕上本着脸不说一句话。建强在一旁闷着头一个劲的抽烟,屋里升腾起一大团烟雾。门开了,建强的爸爸带着一股冷风走进来。跺跺脚,鞋上崩下来的雪像几条死蚕,头上雪慢慢融化成一滴滴小水珠顺着灰白的头发缓缓流下。他拍了拍衣服上的雪,冲儿子吼道:抽!抽!抽!就知道抽!这么点儿小孩不学好!长大了还能办啥好事!

建强站起来说:我不管。反正干了活就得给钱!他老赵凭啥不给我钱?凭啥?

建强的爸爸甩手照建强就是一巴掌说:出息!就你这点出息!你赵叔和我是老伙计了。为这点钱你去闹,会把我这张老脸丢尽的。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总之,你不能去!

窗外的风,传来一声长啸。建强瞪了一眼父亲,夺门而出。外面一片白茫茫一切都显得那么纯洁。建强迎着刺骨的北风,踩着雪的往北跑。

建强家北边的伏龙河,绵延的河堤此刻宛若一条沉睡的白龙。文俊和若寒来到时正赶上建强往北跑,若寒一看情况不对便向金俊使了个眼色,二人径直奔建强追去。

喂——你停下,文俊在后面喊。这时候的建强哪里还能听的进去,听到权当没听到,不仅如此而且越跑越快。文俊一看,心里那个气啊。破口骂了起来:建强你个孬种!你他娘的还把不把老子当兄弟啊!若寒也急了眼。骂道:狗日的,不识抬举。伏龙河上有两辆大卡车因为下雪路滑堵在了桥头,正巧挡住了建强的路。若寒文俊二人就在桥头撵上了建强。

建强喘着粗气说:咱还是弟兄们不?要恁觉着咱还是弟兄们,就别管我!

文俊扶着建强说:你个熊拼种!拼!听话,回去。

建强:我不回去!不回去!

若寒:好。不回去就不会去,我和你一起去。

建强一怔,看着若寒。若寒说,傻了?不认识我啦?走吧。愣着干啥?文俊:我也去。等一下,我给俺大娘说声,别让她担心。

雪花一片,一片,越下越大……

三人走在茫茫白雪之中,就像一幅巨大的宣纸上三个不起眼的墨点。若寒抹抹鼻子,冲文俊:来支烟。文俊掏出烟先递给建强一支,然后自己和若寒也分别点上一支。文俊吐口烟圈说,咱们这样是不是有点不大懂事啊?若寒说:咱们有啥不懂事的?许他老赵不仁还不许咱不义是咋地?告诉你,待会到了地儿硬着点。和他这种人不用讲理,实在不行咱就弄他。文俊说:不行,不行。这么做的话太冒失啦,以后大家都不好看。若寒说:行!行!待会到了你先给他说说,他要是不给个敞亮话,我弄他。肯定弄他!建强你怎么看?建强说:行!就这么办。

老赵的铝合金店开在焦行镇上。焦行镇位于105国道和346省道的交叉处,离县城仅仅七、八里路,往南是成片的大蒜加工厂,往北是大大小小的大蒜交易市场一直到县城城郊。一年四季,各地客商往来不绝,焦行镇是整个金乡县最繁忙的地方。世界大蒜看中国,中国大蒜看金乡。金乡,中华蒜都。大蒜,是这个小县城的经济支柱。对于一般人来说,大蒜只是一种蔬菜,甚至连蔬菜都算不上的调味品。但对于这里的人来说,大蒜,是孩子的学费,是儿子的婚房,是女儿的嫁妆……是一切美好生活的物质基础。

钱大顺抽着烟蹲在切割机旁数钱,脚边是刚刚切割好的不锈钢管。听到动静,他抬起头,一愣,有些尴尬地往口袋里塞着钱说:哟——我当是谁呢,吓我一跳。小强有些日子不见了,最近干啥呢?钱大顺是老赵店里的大师傅,为人不怎么样,爱嚼舌根子,贪财又怕事。建强瞥了钱大顺一眼说,老赵呢?钱大顺:老赵?哦——你找恁赵叔啊?他在里面谈价呢,刚接了个大活儿。

这时老赵送客人出门。建强拦下老赵说明来意。老赵鄙视的看了建强一眼说,一边去,我正忙着呢。客人识趣的说,老赵你帮着吧,不用送了。老赵一脸堆笑看着客人上了车,转过头,立马换了张脸。建强也不说话,就站在那里。老赵说,建强啊,你看我和恁爸爸关系还不孬,你说你这小孩咋这么不懂事儿。没看我正忙着呢吗?没点眼色。建强说,赵叔我干了二十四天,说好的一月一千五。你给我一千,行不?文俊也帮着说,叔,你就当给小辈的点零花钱算了。老赵根本不往上面扯自顾说道,现在的小孩都这么不懂事。文俊又说了些好话,老赵跟没听到似的,对钱大顺说,把那个活干了。玻璃上好,别走形。钱大顺说,你看这群孩子在这儿,耽误我干活。

老赵要把他们撵出来。一言未发的若寒实在忍不了啦。从地上拿起一个钢管照着案板上的玻璃就砸。

老赵一看,势头不好,忙招呼钱大顺上前阻止。文俊顺手从地上捞起一个钢管指着钱大顺说:你想干啥?我看你敢动一动?钱大顺满脸堆笑说,哪里哪里?有话好好说,你先放下,放下。说着退到了一边。老赵急了指着建强吼道:小强!妈的,真反了你了!若寒把手里的钢管一挺指着老赵说,你他娘的嗷嚎啥! 说着抡起钢管又砸了一块玻璃。老赵气的直打哆嗦。建强开始嘟囔,干了二十四天,我就要一千块钱。谁让你不给。

这时旁边别家店里歇班的伙计陆续围过来看热闹。人越围越多,文俊脑筋一转,心想这么个闹法不但解决不了问题,反而把事越闹越僵。于是就放下钢管,向前一步大声对看热闹的人说,各位叔叔、哥哥大家好,小子我是个不懂事的愣头。现在的情形大家也都看到了,至于为什么会闹成这个样大家可能还不清楚。说到这里,文俊一停,好像想起什么事儿似的忙从裤兜里掏出烟来,热情的给看热闹人的让去。看热闹的人也不傻,个个心里明白这烟要是接了就等于打了老赵的脸,纷纷推辞,有的说不会抽烟,有的说正抽着呢。虽然没人接烟,但是人们都看的出来,这个小伙子会办事。有爱说话的就说了,小兄弟你给咱们都说说,你们为啥事儿在这里闹啊?

文俊自顾点上一支烟,从容的笑道,这位大哥,事情的起因经过是这么回事……

大家一听,恍然大悟。人群里开始七嘴八舌的议论了起来:

“这老赵,真不像话。”

“可不是嘛,人孩子在这里干点活不容易。”

“小强那孩子我知道啊,挺老实的。”

“这么大冷的天,这事整的多不好看。”

老赵一看,大家这么些年的街坊了都不向着自个儿,面子上实在觉得有些挂不住。腆着老脸说,大家各去忙活吧,这事儿我会处理的。

这时人群中站出一个汉子,四十来岁,中等身材。汉子说道,老赵啊,你就当着大家的面儿该给人多少给多少。大伙儿也算给你做个证,以后他们再来闹事你依他,我们也不依他。有道是“阎王爷不欠小鬼的帐”你说说是不是这理儿?再说了,人给你干了那么长时间的活,没功劳也有苦劳不是?说这话的汉子是隔壁卖涂料的王四,王四年轻时在街面上混过,多多少少在焦行镇也算的上是一号子人物。况且他说的也合情合理。老赵这时看出来了,这事儿不能再推了,台阶大家都给找好了,自己再不下可就真的有些说不过去。于是顺坡子赶驴说道,行。街坊邻居都在这里,王兄弟出面开了口,咱就这么办。

小强啊,你说要多少来着?老赵又故意问了一遍。

建强看了看周围的人说,一千。

老赵奸猾的说,好。本来是该一千,可是你的哥们打碎的我这些玻璃怎么算?

这一问,明显把建强问住了。建强就是一愣,没想到老赵这家伙会来这一手。玻璃是不值钱,可就怕老赵讹上后漫天要价。

建强:这……

王四一笑说道,好办。来,来,你们都是懂行的,来给他估个价。边说边拉着身后看热闹的几个伙计。几个伙计一看,这哪是估价啊?这分明是打老赵的脸啊。心想这可怎么估啊?

文俊看看王四心想,这人怎么那么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不过,这人真仗义,幸亏有他帮忙。当然文俊也看出来了,这不是做买卖、干生意说估就估。明显这几个伙计很为难。忙说,不麻烦这几个哥哥啦,老赵叔,你就看着留吧。该多少是多少啊。老赵心说,好小子,反将了我一军啊。这时看热闹的人群中又有人说话了:老赵啊,你拿尺子量一量,看看尺寸,按市场价留就行啦。老赵心想:这一闹腾,真把我这老脸给丢尽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我量一量,要个价?唉,栽了,栽了。清清嗓子装出一副大人不计小人过的样子说,哎呀,算了,我就那么一说,哪能要你们真赔啊。算了,算了。文俊接过话茬说,我就说嘛,赵叔肯定不是那种人。刚刚是我们这些小孩子不懂事,给你闹的,在这里当着大家伙的面儿我给赵叔正式道个歉。我想赵叔肯定大人不计小人过是不是?老赵心说:狗日嘞,得了便宜还卖乖。当然面上还得堆着笑说,你看你说的这叫什么话,见外了不是?王四点上一支烟,微笑的看着文俊,老觉得这个家伙在哪里见过,可是就是想不起来啦。

文俊道,那是,那是,不过赵叔,这个……伸出手做了个捻钱的动作。老赵会意,哦,哦——你瞧这,我马上去拿钱。说着转身去了里屋 大家看事情差不多解决了,气氛和缓了不少,人群里就有人问了,哎,小伙子,家是哪个村的?今年多大了?文俊笑着道,刚刚谢谢各位爷们儿,哥们儿啦,我们仨家都是张暗楼村的,我今年十八。人群里闲聊起来了:一个胖伙计跺跺脚说,哟!张暗楼的啊,离这里不近,得三、四里吧。说着看看其他人。年纪稍大点的一个伙计说,啀,不止三、四里,得五里多呢。瘦瘦的伙计叼上一支烟,摸摸身上,胖伙计递过去火,瘦伙计接过点上,吐了口烟看看外面的皑皑白雪问文俊,这大雪天的你们怎么来的?文俊说,走着。我们三一起走着来的。若寒抖着膀子过来插了一句,那个小风刮得冻死喽个人。众人大笑起来。

王四没有笑,当他听到张暗楼时,想起了几个故人。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他又看一眼这几个和伙计谈笑的年轻人,觉得很亲切,甚至觉得他们就是年轻时的自己。当年的自己也曾被别人欺负过,当时的王四只是一个饭店里的小跑堂,经常被比较刁的客人欺负。那次,赶巧张暗楼的几个小混混去饭店吃饭,看不过去上来替他打抱不平。气虽然出了,工作也丢了。那时候的人日子普遍过的比较艰峻,丢了工作的王四就跟着这几个小混混在街面上讨生活。收保护费,看场子,砍人,被人砍,刀口上舔血。拼杀了几年,在几个前辈的扶持下终于混成了焦行街上的大佬。后来,娶了老婆,有了女儿,又赶上了严打,各方面的条件已经不允许他不再在街面上混了。洗手前他找到张暗楼当年的那几个小混混,这时的几个小混混已经混成了金乡县黑道上举足轻重的人物。他们听完王四来意后,一阵唏嘘。江湖路,不归路。再后来,在他们的帮助下王四开了这家涂料店。

这时老赵拿着钱出来对建强说,建强啊,我这里手头也是有点紧,现在柜台上只有这七百块钱的活钱;要不你先拿着?这话一出没等建强开口,看热闹的不愿意了,就听到人群里有人说,老赵你啥意思啊?给还不给够?有爱说俏皮话的就说了,是不是还想叫人再来一趟啊?再来你可得给人家准备好玻璃啊,不然没得砸。话说完,接着人群里一阵哄笑。经过大家一番恶弄老赵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沉默了良久的建强开了口说,钱大顺有钱,刚刚还在那里数呢,你不会先给他借点?

一边的钱大顺这次从局外人变成了当事人,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到了钱大顺身上。钱大顺摸摸下巴,支支吾吾的咧着嘴,本来嘴就大再这么一咧下半边脸就只剩一张嘴了,嘴里几颗焦黄的牙参差着。若寒道,肉肉捏捏的干啥?借不借?给句痛苦话!

也怪钱大顺平时人缘不好,都知道他抠门、小气,就故意趁此机会逗他。

就听见有人说了,你们想啥呢?让铁公鸡拔毛怎么可能呢?也有人说,嘿,他呀,上个厕所都得带双筷子。也不知道有人是故意的还是真不识趣竟然问,为啥啊?

“他呀!看看能不能拉出来个豆,再吃回去。”

在场的所有人都笑了,包括钱大顺。钱大顺尴尬的苦笑之后,又露出一副半死不活的赖样子,大有你们爱怎么说怎么说反正不关我事的派头。

老赵说,建强啊,这事不赖我啦,他偏偏不肯借,是吧?建强没说话,猫腰抱起了一大捆铝合金说,若寒过来帮忙,搬走。若寒没动弹,呆呆地看着建强,建强瞪了若寒一眼说,他不给钱,我抱着给他卖了去。还不来帮忙?老赵忙说,别啊,别。这刚刚接了个大活。人群里又开始起哄了,好!好!抱走吧。抱走吧。把那个切割机也拿上,那个值钱,还有活口扳手。老赵拦下来说,好了,好了,怕了你啦。大顺,过来。钱大顺不情愿的挨过来,慢慢悠悠的从兜里掏了三百块钱。数了一遍,又捻了捻,不情愿地递到了建强手里。若寒说,你看看你肉肉捏捏的,麻溜的多好。钱大顺虽然很不爽,但是那么多人怕又被揶揄,瞪了若寒一眼,便没了下文。文俊一看,该闹的也闹了,钱也要来了,心说,收吧。向前一步拉着建强说,走吧。三人还没走出屋,若寒转过身来,拿出二百块钱对老赵说,那个,呃,老赵,对吧。我赔你玻璃钱。老赵嘴上说,不用,不用,手却去接钱。若寒瞥了一眼,在老赵的手快要碰到钱的前一刻,一脱手把钱丢在了地上。老赵一愣,尴尬的缩回手搓了搓裤子。

若寒冲老赵轻蔑的一笑,转身走出了屋。老赵看着地上两张红彤彤的百元钞票,怎么看怎么觉得像一块烙铁,在自己脸上烙下奇耻大辱。一边蹲下捡钱一边在心里暗骂,狗日嘞,龟孙子。

三人走出了老赵的店。外面还飘着雪,那么大,一片片像天鹅身上落下的羽毛。

看热闹的伙计,七嘴八舌的议论了起来。王四看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突然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感伤。

踏着厚厚的雪,建强问若寒,你为啥要丢那二百块钱?

若寒得意地说,我乐意!爽!

建强拿出二百块钱递给若寒。若寒说,你干啥?建强说,不能让你掏自己的钱啊。

若寒说,我爽,我乐意。建强执意要给。若寒说,算了,待会你请我和文俊吃饭吧。

“得多要几个菜。”

“行!想吃啥?”

“那还等啥,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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