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3年
南区。
夏至。
正街的市场,按照往常正是红火的时候。因为天热缘故,集市就暂且搬去小巷那排老榕树下。
吆喝的吆喝,溜达的溜达,乘凉的乘凉。好生热闹!
这片区的治安比以前好了许多,至少当街抢夺的现象少了些。
这还得益于去年上任的警长华武。他每天都来此巡查。
小巷那头一个拔高的身影照例缓缓而来。
他静静地站到一个身穿灰布坎肩的汉子身后,用手拍拍他。
怒气转身的汉子顿时蔫了。
"华警长。"
接着更多的人都喊道:"华警长,早安!"
"各位早,你们忙你们的。"
"酒里还是别掺水了。"
华武瞟了汉子一眼,抬起一个酒罐,头朝下,把他卖的酒轱辘轱辘全倒了。
汉子脸红着,没敢阻止华武。
说起这个华武,原本是清朝末期,这片最大的贸易商号的二公子。
妥妥的青年才俊一个。人长得帅气不说,还有套擒拿格斗的本事。
按理说,他应该帮着商号才是。可这华武的心思根本就不在此,而是成天的吃喝,很是逍遥。
久而久之,只要路上躺着个醉汉,这一片的邻里根本不用问,就知他是谁,直接把他送回商号。
华武父母去世后,商号就完全是他大哥在操心。华武越发地成天在外游荡。
华武的大哥发现华武不爱与女子交往,心想怕是他害羞,便开始为华武张罗媳妇。
可华武连面都不去露一下。女方家怎会把自己的女儿嫁给这个狂妄之徒。所以三十出头了,他的婚姻还没个着落。
华武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他想着就这么过下去,没有何不可。
后来因为他的一次醉,造成他大哥家破人亡不说,商号也卖了抵债。
当时这事轰动了全城,但个中缘由没人细知。因为除了华武这个知情人外,其他当事人全死了。
华武不透露,谁知道?
他从此不再喝酒,越发不近女子了。
民国成立后,他就进警局当了一名警员。
华武喜欢独行,所以他出外办案从来不带帮手。因此凭着一身本领,在短短半年时间,他逐渐从一个小探员就当上了警长。
岁月帮华武淡忘了他在人们记忆中的那个浪荡子形象。现在的他可是小有名气,破案手段快准狠。加上其英俊的外表,更是令多少女子倾慕。
可没有哪个受人之托的媒婆能说媒成功,无论那女子如何美貌,端正贤淑,家世如何显赫,他一个也不要。
华武照例巡查了这早市一圈后,就走回了一幢二层小楼。
那是警局。
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显得这四十来平米的办公室空荡荡的。
桌上有台电话机。
华武走进办公室,拉出椅子坐下。解下警帽放在桌子上。
他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张白纸,然后摆弄了半天。许久,才叠出一只似像非像的小船。
他看着这只小船,眼睛开始泛红。
"叮铃……"
华武桌上的电话响了。
他放下纸船,抹抹眼睛。要不是来这电话,华武还像往常一样,看个纸船要沉思半天。
电话那头,是一个男人慌张求救的声音。
"华警长,我是沈通,救我……"
电话那头的报警人,声音忽高忽低,什么死了,什么来了。讲了一大堆,华武竖直耳朵也没听个完整 。
幸好,那人清楚地说了他的名字。
看来此事要紧,华武立马出门,开上警车就去沈宅。
沈通,当地的一个粮商大户,财大气粗。
他建的宅子比他人本身的名气还大,不算院子什么的,洋楼就占地亩数,光卧室就百平方米。装修更是富丽堂皇。
沈通虽有钱,但一直没有子嗣。去年发妻死后,他续弦了一个小娘子。没想到小娘子居然怀了。中年得子的沈通便摆了喜宴三天。
自娶了小娘子后,市井里便开始疯传有关沈通的传闻。说沈通的发妻死得冤,她的冤魂回了沈宅。
奇就奇在,那小娘子偏偏又在临盆之际,突发癫狂自己撞墙而亡。
这下越发应验了市井里的冤魂索命一说。
沈宅光佣人就请了几十个,自从出了事后,在宅里的佣人都纷纷辞职走了。
只有一个女佣和三个工匠自愿留了下来。
华武很快就到了沈宅门前。
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姑娘正站在大门里扫地。
吱——
华武把警车停下,然后下了车。
那姑娘看见了华武,连忙放下手中的笤帚,慌忙上前把大门打开,让华武进去。
然后她为华武带路。
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花香味,这是华武最喜欢茉莉花。以前家中也栽着,华武狠狠嗅了一口。
沈宅果然大,左拐右拐走了半天才到。
一幢洋楼赫然而现。
呵,好大一片茉莉花,差不多有百来盆,分成两列,摆在进洋楼门的两边。
"活了……你来了……别过来……"
一个男人穿着笔挺的西装,在洋楼前正舞着把长刀咆哮着。
有三个惊恐的男人在他四周不停地躲闪,看他们的样子想上去夺刀,但又不敢上前。
华武一看这男人,不正是沈通嘛!
沈通疯了一样,拿着刀,一会儿在空中挥,一会儿又劈向那三个男人。
三个男人看到华武犹如看到了救星般。
华武连忙让他仨走开,退后几十米。
他没有贸然就上前去夺沈通的刀,而是寻找他的破绽。
这时的沈通看见有个人不怀好意地在他周围绕来绕去,变得更加的疯狂,提着手中的刀就直刺过来。
其他人紧张得赶紧捂住自己的嘴,但谁也不敢叫出声。
华武一个灵闪,避开了刺过来的刀。顺势找准时机,拍了下沈通拿刀的手腕。
"啪……"刀掉在了地上。与此同时,华武一个快步闪到沈通身后,用脚卡住沈通的脚,再一推,沈通顺势而倒。
沈通倒地后突然动弹不得。
华武有点慌了,喊了沈通几声。沈通没有回答。他见状不妙,赶紧把沈通送进了医院。
下午。
警局。
华武正叠着纸船。
"哒哒……"
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五十来岁稍瘦的高个男子,气冲冲地走进了华武的办公室。随他而来的,还有他身上的烟草味。
"啪……"
他把报纸狠狠地甩在了华武的桌上,气鼓鼓的瞪着华武。
华武立即站起身,绕出办公桌,拿起报纸。
醒目的几个加粗标题:
华武警长擅自闯入当地大户粮商沈通家中,暴力执法,置其突发心梗而亡。
"科长,这……"
拿报进来的这人名叫任理,他是科长。
华武顿时惊愕。他根本就没有想到,会这么严重。
因为在沈通倒下的瞬间,已经用腿撑住沈通的后背,用手抬住他的头。沈通是缓缓躺下的。
"你看看你干的这好事?"
任理指着华武一顿大骂。
"警长位,你干不了了,还是去后勤守警车吧!"
"科长,我……"华武话没说完,任理转身就走。
华武摇摇头,为自己辩解的机会都没有。他便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准备出大门去后勤部。
大门口,好大一群人正围着。他们看见了华武,哗啦一下全都涌了上来。
"华警长,谁都知道你与沈老板有仇怨。这次,你抱了仇,有什么想法?"
一个男人举着话筒凑到了华武面前。
"不知这位先生,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个消息,我和沈老板从未有过不合。请不要乱说。"
华武绕开这个问话的男人,准备从一旁走。但他没有走得出去。
他又被围住了。
华武闭着眼睛,没有回答任何一个人的提问。
这时,几个自称是纪律部的警察,扒开人群,挤了进来,带走了华武。
法庭上。
华武带着手铐,站在一个用铁条围成圈的被告席中。
"法官大人,今早我在警局时,接到沈通打来的求救电话。去到沈宅后,沈通正拿着刀朝三个男人挥舞着。我让他们三个让开。然后只身上前去,沈通就用刀来刺我。情况紧急,我只好把他的刀先夺了。但是我没有使用暴力。"
华武为自己陈词辩解道。
华武话音刚落,纪律部就向法庭提出传证人。
证人正是在沈宅遇到的那个姑娘和三个男人。
华武心里一阵高兴。他们可是当场看着的。
他们的证言足可以证明我的清白了。
"报告法官大人,我们四个是沈宅的佣人。今天早上,华武警长突然到来。也不让我通报一声,就擅自闯进了沈宅。"
"沈先生是否如华武警长所说的那样,正对着你们舞刀,威胁到你们的生命?"
法官问道。
"没有。我们家先生历来都喜欢在早上舞刀弄剑锻炼身体。我们作为他的陪练,他从来就没有做过伤害我们的事。"
华武的心顿时一紧。
"华警长不问清缘由,就上前去夺老爷的刀。老爷素来心脏就有隐疾。"
"你,你们撒谎。"
华武急了,在法庭上大吼起来。
"啪啪啪。"
法官用力拍了几下。
"法官大人,可以去电话局查,今天早上沈先生的确打过电话来警局给我,让我去救他。"
华武大声说道。
这时,法警呈上了一份证词。
"法官大人,我们已经去电话局查过了。沈宅的电话早就停用了。"
华武一听,跌入了冰河般,凉了个彻底。
他仰着头,闭着眼睛,不再为自己辩解。
法官没有当庭宣判,而是把华武收押关进了一个屋里。具体被关押多少年,还需合议庭商议。
看来这次是彻底凉凉了,还有什么证据可以来证明?如果没有那次事件,让自己形成一个心里障碍,造成如今去哪儿都是独来独往。
如果我带了个人,他不就可以为我证明了么?
明摆的,这次的牢饭稳吃了。
华武坐在地上,背靠着床。他挠着头,实在是想不明白。
夜深。
门外有了动静,开锁的声音。
谁来了?这大半夜的。
华武死死盯着门口,他没有站起身。
一个用白布缠着额头的男人,背着个布包,侧着身快速地进来。他喊华武赶紧走。这次法庭要判华武死刑。
华武一听,立马起身走向他。问他怎么知道的?
那男的不回答,说有人让他来救华武。
但华武不想就这么逃出去,死也死个光彩。
"噗通。"那男的突然跪下,求华武出去后,帮他去后街5号,把他的妻子和五岁的女儿带出来。嘱咐她们逃出北平后再去上海。到时,他会去上海与她们相聚。
他这突然一跪,华武被吓了一跳。男儿跪天跪父母,看来他真有难事了。
华武连忙拉那男的起来,他就是不起,硬要跪着等华武同意。
"那人让我必须放你出去,如果你不走,那我全家就没命了。"
他又指着自己受伤的头委屈地说道:"喏,这是他们给我的警告。"
华武看他欲哭的样子,不像在说谎。况且如他所说,真要杀头。那自己岂不是白白冤死了么。只有出去,这事才查得清。
他看着华武犹豫不决的样子,让华武安心逃出去。他指着头,告诉华武,他保全自己最好的办法。
华武思了前后,最后才答应了。
那男人从背着的布包中拿出一套狱警的衣服和一把家门钥匙递给华武。
华武换上衣服便从监狱里逃了。
他按照那男人给的地址,去到了后街5号。
一排平房。
他找到门牌5号,拿出钥匙,然后开了门进去。
只有一个院子和一间正屋。
华武敲了敲正屋的门。
敲门声便回荡在了院子里。
里面没有人答应。
他又再敲了几下,静待了几秒。
除了院子里的回荡声,屋里还是没有人回应。
华武抬手准备再敲。
"隔壁的,敲什么敲!闹腾了这几日,还不够呀!"
旁边的邻居凶骂了起来。
华武赶紧把手缩回来。
他心一紧,准备推门进去。
屋顶突然有了动静!
华武抬起头。
从瓦片里伸出一个似鸟非鸟,似鼠飞鼠的黑脑袋,它黄豆大的黑眼珠好好盯着华武。
华武被吓了一跳。
它也被吓了一跳,扑棱着翅膀赶紧飞了。
华武推开正门,屋里黑黢黢,什么也看不见。华武捂着鼻子,一股味。
他深感不祥之兆,赶紧点亮烛火,但屋里什么也没有。到处找,还是不见那妻女的身影。
算了,明早再来一趟。
想到这,华武转身出去,又把门锁好。
天蒙蒙亮时。
伪装了一番的华武,准备再进后街5号。
这次他没有用钥匙开门,而是翻了墙头进去。
好别致的一个小院,院里栽了好些的花。特别是东面那几株新开的芙蓉花,很是好看。
华武忐忑的轻推开屋门。
简简单单的家具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到处都收拾得很干净。
家什虽然简陋,但看上去却很舒服。
看来这女主人是个会操持家的人。
华武蹲下,挪着步,开始看起来。
一点点血的痕迹也没有。
是不是自己多想了?
或许,她们已经逃走了。
华武坐在墙角,又再环顾了屋里。
他的目光落在一张饭桌上。
有一边的桌子腿是高的。
华武赶紧起身走过去。
他把桌子侧翻,不平的那个桌脚底部嵌了东西。
华武用指头掐着,把它一点儿一点儿抽了出来。
用这的,是个讲究人,拿黄金订做一根的捞耳勺。
一头是耳勺,一头是尖的。
尖的这头是抽旱烟时,用来扒拉烟锅里的烟丝。
华武端详着耳勺,用黄金造这东西,得有点家底才行。关键是用这物什的还不在少数。
谁故意把它藏进桌子腿里?它是这家还是别人的?
他把耳勺凑到自己鼻子那里闻了一会儿,顿时斜着嘴笑了起来,然后用手绢包好装进了他外衣内兜里。
"喵……"
一只黄白毛色的半大猫从木窗棱之间挤了进来。
它看见了华武,便从窗台上跳了下来,跑到华武脚旁,来回不停地摩挲着华武的脚,然后喵喵地叫着。
小家伙怕是这家人养着的。
华武抱起它,理着它身上的毛。它发出了呼噜呼噜的声音。
华武的手突然停住了。
猫身上有星点的血迹。
华武连忙放下猫,快步奔去院子里,疯似的在院子里到处看。
他跑向那几株新开的芙蓉花,扬起了锄头。挖了差不多时,他就放下锄头跪着用手刨土。
他摸到了类似衣服的东西。
华武心一紧,手越发的下力抓土。
两件带血的衣服,一件是妇人穿的,一件是
女娃的。
除此之外,没有看见尸体。
他又再往下刨,还是没有。
真是奇怪了,华武抬起手臂搽了搽满头满脸的汗。
这时,多人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正朝这边过来。
华武直呼不好,赶紧起身离开。
还是晚了,大门被砸开了。
进来的几个警察正好撞见了满身是泥的华武。地上还有带血的衣物。
这下可好,再有多少张嘴,也说不清了。
还不逃,更待何时。华武便夺门而出。
华武去了澡堂子,换了身干净的衣裳。然后贴上假须,给自己伪装了一番后,打算回趟家拿些东西。
回家要经过后街5号。
街上很是热闹,商贩的叫喊声,耍杂的敲鼓声,汽车开过的声……
穿梭在街上的报童正举着报纸大声喊着:
悬赏通缉!悬赏通缉!原警长华武,越狱逃跑,要知详情,赶快来买报纸看呐。
报童这一吆喝,他的报纸瞬间就被买光。
华武连忙挤进人群,也买到了一份。
这一看,让他目瞪口呆,以为自己看错了。
原警长华武,袭击狱警,越狱逃跑又丧心病狂杀了狱警的妻女,埋尸院中。此等罪人,如不诛杀,天理何在。
如有知情不报者,罪同当诛!
知情报者,赏银一百块大洋。
埋尸?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沈宅的佣人,为何要说谎?明明电话里的声音就是沈通。
华武坐在一个废墟里,倚靠着半堵破墙,偏着头,搓着耳朵,细细理着。
他实在想不明白,到底是谁在设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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