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钟的柳江,热闹不再。
从高空俯瞰,这座江北省白日里最为喧嚣的城市此刻好似一头盘踞于大江之畔、浑身流光溢彩的远古巨兽,好梦正酣。
“巨兽”的核心位置是巍峨的市政府办公大楼,十二楼整层都是市委组织部的办公室.
市委组织部干部二科的科长刘易安正独自坐在办公室里加班。
临下班前,办公室突然接到市委办的通知,说明天上午市委赵书记要来调研指导工作。领导过来调研,按惯例是要开座谈会并听取汇报的。作为单位的御用笔杆子,才刚休了两天陪产假的刘易安被紧急召回了单位,负责起草汇报材料。
时间紧,任务重。在副部长李怀仁的殷切目光注视下,初为人父、已经两天两夜没好好休息过的刘易安只得强打精神奋笔疾书。
六个小时过去了,材料还没写完,困意却如潮水一般涌来。刘易安摸了摸口袋,想要抽支烟来解解乏,结果却摸了个空。
他下意识的起身,想要去挂在门旁衣帽架上的公文包里拿烟。一起身,他才想起,自己今天根本就没有买烟。
四线城市的公务员工资勉强挨在平均线上,饿不死富不起,刘易安的那点工资大半倒花在了买书和烟上。
现在小孩出生,经济压力骤然倍增。于是昨晚睡前,他跟王安然信誓旦旦的保证说,从明天起就开始戒烟。为了表明决心,今早他就带了五块钱出门,刚够在单位门口嗦一碗米粉。
作为单位的笔杆子,熬夜写材料是常态。白天人多事杂,根本静不下心写东西。而只要一加班,浓茶香烟就必不可少了。连续几个小时盯着电脑,没点茶碱和尼古丁提振精神,便是铁打的汉子也扛不住。
刘易安叹了口气,手指悬停在键盘上半天,硬是一个字也敲不出来。
机关公文没外人想象中的那般好写,框架太死,领导口味又各不相同,翻来覆去都是在文字间搞创新,向来被单位同事誉为才高八斗的刘易安现在也越发的感觉吃力起来。
写材料没灵感的时候有点像便秘,不是光靠努力就能有东西出来的。
迟迟找不到感觉,刘易安索性推开键盘,走到窗前。拉开边角塑料封膜都尚未撕去的玻璃窗,任由冷冷的夜风拂面,直至脸颊冻的近乎僵硬,心底的烦闷情绪才稍稍缓解了些许。
办公楼是今年才新建成的,上个月才正式入驻。相较以前的办公地点,新楼不仅气派,地理位置更是绝佳。除了里面总充斥着一股刺鼻的甲醛味道之外,论硬件、论软装,方方面面都挑不出一丝毛病。
刘易安的目光越过双向四车道的宽阔公路,对面是全市闻名的向阳步行街,店铺林立,娱乐场所云集,每到夜晚便会给汹涌的人群给挤得个水泄不通。
不过当下,这处本来最热闹的地方也安静了下来。霓虹依旧闪耀,路面上却已鲜见行人。
刘易安伸了个懒腰,露出了日益凸出的啤酒肚。他望向落地窗里投映的那个模糊身影,臃肿的身材早已不复当年在部队时的挺拔英武。
刘易安回到座位坐下,接着敲击键盘,不过才写了不到半个小时,他就又坐不住了,心急火燎的跑去对面老张的办公桌里一顿乱翻。
老张也是杆老烟枪,烟瘾极大。而且,刘易安还知道他有囤烟的习惯,每盒烟总会刻意余下一两支,防的就是碰到像自己今晚这样的情况。
刘易安轻而易举的就找到了老张的存货,点上狠狠吸了一口,顿时感觉整个人都舒张开来,说不出的畅快淋漓。
一支烟抽完,刘易安很快就找到了感觉。重新回到电脑前,噼里啪啦的敲击起了键盘。
一个个文字随着刘易安的手指敲动迅速的出现在屏幕上,word文档左下方的字数统计也从两位数变成三位数再变成了四位数。
凌晨四点,刘易安将稿子打印出来反复读了两遍,确认没有问题之后,这才将其整整齐齐的订好,小心的放在了桌面最显眼的位置。想着明早自己应该起不来那么早,他又打开微信发了条信息给办公室的小姑娘,交代她明早一上班就来拿这份材料送去给领导。
做完这些,他长舒了一口气,拿过摆在桌面上的手机和车钥匙准备回家。
结果刚一起身,胸口突然一阵剧痛,好似被人猛地用重物砸中一般。
钥匙和手机摔落在地,刘易安伸出右手捂住胸口,左手死命撑住桌沿,身体却还是不受控制的一点点的向地面滑去,浑身的骨骼仿若成了泥,再也维持不住站立的形态。
刘易安仰面八叉的摔倒在地,后脑勺撞击到光滑的大理石瓷砖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他努力地想把眼睛睁开却无法做到,只能任由眼前的世界由清晰转为模糊,最后陷入到无边无际的黑暗当中。
——
刘易安在一片燥热中醒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尊硕大的佛像,佛像上方腐朽的横梁上挂满了褪色的红布,或是因为经年已久的缘故,多数都已烂成了条条缕缕。
他一脸茫然的望向一旁,不远处正燃着一炉熊熊篝火,十来名身着甲胄、浑身血污的汉子围坐在篝火旁打盹,雷鸣般的鼾声此起彼伏。
刘易安挣扎着爬起身来,发出的声响顿时将一个倚在墙角的一个人惊醒起来。
那人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看见半坐着的刘易安,腾的一下跳了起来,冲到刘易安的跟前蹲下,满脸喜色的询问道:“大人,您醒啦!”
“大人?”
听着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称呼,刘易安一时间愣住了。
紧接着脑袋像是被开了一个洞,一段全然陌生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刘易安瞬间觉得头痛欲裂,情不自禁的抬起双手抱住头,忍不住痛苦的*呻*吟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痛感终于消失,刘易安重新睁开眼,当下的世界仿佛突然间就变得清晰起来。
他望着眼前那张陌生男子的脸,越发觉得不可思议。尽管确信自己从未见过他,可脑海中关于他的信息却犹如一幅直白的画卷平铺开来。
汉子名叫陈彦直,是东山县的兵曹,也是自己的下属。
刘易安在陈彦直的搀扶下缓慢的站起来,慢慢的走到门口。
群山连绵不绝的向远处延伸,像极了博物馆里珍藏的那些国画。庙宇外的空地上,几匹瘦骨嶙峋的马呆呆的立着,瞧着毫无半分英气可言。
刘易安有些茫然无措,尽管他不相信,可脑子里那段属于另一个名为刘放的人的记忆却清楚无误的告诉他:他穿越了!
他穿越到了一个同他之前生活的年代完全不同的地方,而且这个名为大骊的朝代甚至不存于任何史料记载。而他自己,现在名为刘放,字景文,是大骊朝青州长沙郡下东山县的知县。
刘易安让陈彦直打了一盆水过来洗了把脸,借着水里的倒影,他终于瞧清了自己在当下这个时空里的模样。
这是一个清瘦的男人,尽管头发散乱,却依然担得起丰神俊朗四个字的评价。
前世多年的行伍经历让刘易安养成了处变不惊的性格,他虽然不清楚自己为何穿越、又为何穿越到了此处,可木已成舟,在确认自己着实不是处在梦境中之后,他反倒镇静了下来。他走到供台前席地而坐,闭上眼仔细盘点了一番这具身体的主人的生平。
待脑海中完完整整的复盘了一轮宿主的记忆,刘易安不觉倍感沮丧。
刘放的人生可用“高开低走”四字来概括。
二十三岁即中二甲第九名进士,授庶吉士,次年入翰林院学习,二十七岁擢为右春坊右谕德兼任国子监司业,可谓少年得志。可作为寒门学子,一个在圣经贤传培养下成长的文官,刘放是一个典型的理想主义者,刚正不阿、恪守道德,并始终将追随圣贤作为自己的终极理想。也正因为这样的性格,他在官场屡受打压,自五年前因上疏针砭时政被贬谪为黄州通判后,几年间竟被一贬再贬,官职也一路降到了正七品的知县。
刘易安低头瞧了一眼浑身血污的衣襟,心情越发沉重起来。他现如今之所以如此落魄,全拜东昌州知州大人杨长岭所赐。
一年前,杨长岭的小舅子在东山县当街行凶伤人,被刘放下令缉拿问罪。随后更枉顾杨长岭派亲信送来的手书,执意依律办案,彻底开罪了上峰。到得今年年初,江北地区再一次爆发了一场严重的干旱,延平、安庆、平凉三府赤地千里,饿殍遍野。帝国财政能力孱弱,加之官员层层截留和贪墨,以致赈灾银物真正到重灾区的寥寥无几,于是灾民变流民、流民变流匪。其中就有一股流匪于上月窜到了东山县与赵县的交界处,聚啸山林四处扰民。
杨长岭借机公报私仇,严令刘放进山剿匪。
刘放本是文弱书生,又从未经历过行伍之事,仅凭着那一股子为民请命的热血领着两百余名官兵前往征讨。结果自然不言而喻,官军一入深山便遭遇伏击,若非城防营统领石晨欢死命相救,刘放本人怕早已做了那黑石寨寨主的刀下之鬼。
刘易安叹了口气,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名军士奋力杀敌,以一己之力将自己救出重围的场景。
他忙问道:“石统领何在?是否已脱离险境?”
话一出口,刘易安就越发的感到诧异,自己当下说话的语气、音调、习惯竟然与前世全然不同,料想是沿袭了刘放的风格。
陈彦直眼神黯淡了下去,低声道:“我们撤退至此等候了一夜,还未见到有突围出来的兄弟。石统领怕是……怕是已凶多吉小了。”
刘易安心猛地一沉,沉吟半响后问道:“我们现在还剩多少兵马?”
陈彦直回头望了一眼依然围坐在篝火旁打盹的军士,一脸的颓丧的答道:“就这么多了。一起十二个人,而且多数还挂了彩。”
“此地不宜久留!”刘易安稍加思索,便命令道,“马上把兄弟们都叫醒来,我们必须尽快撤回城里!”
“偌!”陈彦直重重抱拳,正要折身去叫人,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骤然响起。
刘易安抬头望去,远处的官道上空尘土飞扬,犹如一朵黄褐色云一般急速向他这边方向靠拢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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