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刘放便召集众人议事。
有资格参加议事的人不多,只有主簿李丰、典吏张泰、城防营统领石晨欢和陈彦直四人而已。
陈彦直作为不入流的兵曹,本无资格参加,但因为是刘放亲信的缘故,所以见他在场众人也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独自坐在上首的刘放开门见山道:“如何解决匪患的问题,大家都说说吧。”
石晨欢老脸微红,抱拳道:“此次剿匪失利,卑职难辞其咎……”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败了就是败了,再去谈论失败已经毫无意义。况且,剿匪失利的责任在我,我自会如实上报上峰,石统领你不必自责。”刘放打断他,将目光投向李丰。
李丰颇具才干,向来被刘放视为智囊。在刘放征讨流民时,他就曾极力劝谏过,只是刘放没有采纳,一意孤行才造成了今日之惨败。
李丰感受到刘放的目光,随即开口道:“当务之急应是征募壮丁,补充城防营的人手以防备流民攻城。”
“攻城?”石晨欢不解道,“流民人数虽众,却并无攻城器械,何敢攻城?”
李丰不急不缓的呷了一口茶,“以前或许不敢,但经此一役,贼人士气大涨,往日里不敢的事情现在未必就不敢了。”
张泰也跟着附和道:“主簿所言极是,我看谨慎些并无坏处。”
刘放点了点头,“就依李主簿所言,请石统领就近征募壮丁,同时收拢周边民壮、弓兵,加紧操练和巡查,防备贼人攻城。”
石晨欢起身抱拳领命,坐下后脸上却浮现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刘放注意到了石晨欢的神情变化,便扬了扬下巴,鼓励道:“有什么但说无妨。”
石晨欢犹豫了一下,说道:“如将民壮收拢回来协助守城,周边村屯没了防务,怕就要遭殃了。且……骤然增加百来人进来,储粮也要吃紧。”
“民壮战力不堪,指望他们保住村庄不受袭扰那是妄想!与其让他们各自为战,倒不如集中一处守城。县城与村屯孰轻孰重,大家都该明白。形势如此,容不得妇人之仁,只能弃车保帅。”刘放伸出食指在桌面轻轻叩击了两下,“至于储粮的问题,我自有办法,你放手去做就是了。”
议完公事,李丰单独留了下来。
刘放问:“还有事?”
李丰道:“大人,卑职倒觉得当务之急不是防备流匪。”
刘放纳闷道:“那是何事?”
“王大人走了三日,知州大人怕是已知晓东山剿匪失利一事。”李丰抬头望向刘放,“当下,杨大人的文书也应该在发往长沙的路上了。”
刘放耸然一惊,自己倒大意了。
杨长岭恨自己入骨,当下正是公报私仇的最佳时机。他站起身来,在大厅里来回踱步,苦苦思考该如何破局。
李丰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提议道:“还有几日便是知州大人母亲的寿辰,大人是不是备一份厚礼……”
刘放断然拒绝道:“要是换了旁人,这法子或许好用。可杨长岭嘛,就算了。仇分大小公私,有些仇怨是解不开的,有些人也是讨好不了的。既然注定讨好不了,又何必再去摇头乞尾!”
李丰叹了口气,“事到如今,那也是没法子的事情。”
刘放没有再说话,继续以一种不急不缓的节奏来回踱步。
他以前酷爱读书,尤其偏好史书。几千年的历史长河里,无论朝代如何更迭,内在的逻辑却是一脉相承的,说到底不过是同一套东西不同版本的演绎罢了。他暗想,是否可以以他那个年代的套路来应对当下的这场危机?
想着想着,他猛然想起一个人来。
“你在这等我片刻。”刘放对李丰交代一句,径直出门进了一趟书房。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刘放返回偏厅,将一封书信交给李丰,“你即刻去一趟长沙,将这封手书交给岳麓书院的王院长。”
“大人所说的王院长,可是,可是船山先生王......”李丰瞪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
刘放点点头,“就是王牧之。你将这封信交给他,切记,一定要当面交给他,不得让人转交。”
李丰狐疑道:“船山先生是当代大儒不假,可堂堂知州大人又如何能够听他的?”
刘放笑道:“杨长岭不会听他的,但是陆九渊会听他的就够了。”
李丰越加诧异,问道:“这是何故?一州长官尚且左右不了,又何能左右知府大人?”
刘放淡然道:“这你就别管了,总之牧之兄会有办法的。”
他又从腰间摘下一枚光泽黯淡的玉佩交给李丰,“此为信物,他一见便知。”
李丰轻轻摩挲着手里的玉佩,上面以小篆体刻着“致知”二字,笔锋苍劲犹胜过玉的材质,好似衣衫褴褛的农妇颈上挂了一条光彩夺目的明珠。
“卑职定不辱大人托付。”李丰小心翼翼的将玉佩和书信放入胸襟内,恭敬地作揖拜别。
刘放又让张泰将城内的财主和几家大商号的东家请来。
知县大人发帖,人来得自然齐整。
刘放却没急着露面,将一帮金主晾在客厅,自己在书房看了一炷香时间的书才出来见客。
“各位,实在不好意思,让大家久等了。”一进门,刘放就拱手致歉,只是脸上却无半分歉意。
客人们早已起身相迎,闻言纷纷道:“大人为公务宵衣旰食,实乃我东山之福。”
“大人说的哪里话,我等也才刚到。”
刘放在上首坐下,开门见山道:“当下流匪作乱,为防备贼人侵扰县城,我决定将周边民壮收拢城中御敌。可城中储粮不足,今日请大家来,就是希望各位能够慷慨解囊共纾时难。”
说完刘放端起茶杯,揭开盖子,轻轻吹了一口气。
厅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没有人开口说话,大家要么垂眉低首假作思考,要么也学着知县大人的模样,开始品茶。
见无人响应,刘放放下茶盏,笑道:“大家若有难处,不妨说出来听听。”
汇通票号的掌柜陈嘉欣左右看了两眼,抿了抿嘴唇,似乎这个动作能给予他莫大勇气一般,“大人此举是为了黎明安危,小人心里是无比佩服也是无比支持的。照理来说,大人既然开了口,我等自当遵命。只是,只是这等大事,小人着实做不了主。小人名为掌柜,却也只是代东家管事而已。大人可否宽待几日,我今日即传书东家,禀明情形,想来东家也是断然不会忤逆大人指令的。”
刘放点了点头,“陈掌柜说得在理,那就烦请您老尽快传书吧。”
有人带了头,又见知县大人并无愠怒之色,其他人也终于有了发言的胆气。一个个陆续表明了态度,无一例外,都是口头支持,但要他们慷慨解囊则不行。
城东的大地主说,去年收成欠佳,自家都没了余粮,着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城西的绸缎铺子老板历来与州郡里的达官贵人往来密切,言语间就更为直白,说流匪远在山区,大人此举是否过于谨慎?还说,前日刚从长沙回来,也未曾听闻有官府募捐剿匪一事。
众说纷纭之际,刘放始终维持着一张温和的笑脸,既不驳斥也不解释。
在所有人都表态之后,刘放才放下茶杯,缓缓道:“刚才大家都说了自己的难处。诚然,那都是事实。今天请大家募捐,这也只是再下的请求,并非官府的令文。我看不如这样,后日我会在命人在县府门口设立募捐处,还请诸位给下官几分薄面,过来帮忙捧个场。”
张泰将一众财主老爷送出大厅,直至黑压压的一群背影消失在屏风后面,他才折身回来,满脸愁云的说道:“大人,后日当真要在府衙前募捐?”
刘放嗯了一声,反问道:“你以为我刚才在说戏言么?”
“卑职不敢!”张泰忙作揖赔罪,“只是大人,如此一来难免民心惶惶。况且刚才来的这些人都是惟利是图之流,我怕……”
“圣人说‘无欲则刚’,有欲怎么刚的起来。”刘放以一种极其笃定的语气说道,“这帮富贾财东过惯了好日子,而且还想把日子过得更好。只要他们不是四大皆空的圣人,我就不怕拿捏不住他们。你且看着,我相信他们一定会捐的。”
犹豫片刻,张泰还是忍不住开口质疑道:“可是......我方才看他们似乎都没有捐的打算啊!”
刘放冷笑道:“那是因为流匪现在还在山里,杀的不是他们的亲人,烧的不是他们的房子,抢掠的不是他们的财物。等到贼人兵临城下了,瞧见那一副副狰狞的面孔,这帮财主姥爷就该哭爹喊娘了。”
尽管心底疑虑重重,可张泰还是在第二天一大早便命人在县衙门口搭起了募捐的台子。
出乎他的意料,台子搭起来之后,前来捐银捐物的人竟络绎不绝,他站在远处观察了半晌,发现头天被请去喝茶的富贾财东无一例外都派人过来捐了银子。
张泰满脸喜色的跑去找刘放,禀告门外募捐之盛况。
刘放却没当回事,眼睛依然盯着眼前的书说道:“你高兴得太早了!人来是一回事,捐多捐少又是一回事。待会儿你去看看,保准不会有捐超过一百两银子的。”
张泰有些不大相信,却还是不敢忤逆上司的意思。一盏茶后,他又折返回来,一脸愠怒道:“大人,这帮为富不仁之徒,果真只是走个过场,竟都商量好,捐的全都是一个数目。”
刘放笑了笑,“五十两银子?”
张泰瞪大了眼睛,“大人如何晓得?”
刘放放下书卷,走到床前伸了个懒腰,“低于这个数,脸面上说不过去。高于这个数,人家可就得肉疼了。知县大人的清茶,我猜价码大概也能值个五十两银子吧。”
张泰摇头道:“这帮人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是人都会见了棺材才掉泪!人的本性如此,无可厚非。”刘放转过身,从桌面上拿起一张墨水尚未干透的信笺递给张泰,“我做了个方案,你且按这个法子将今日募捐来的银子安排下去。”
张泰接过来快速看了两眼,脸上顿现忧色,“大人,这样分配的话,这点银资怕是顶不了几日。”
刘放问:“能顶得几日?”
张泰想了想,回道:“最多半旬。”
刘放笑道:“那便够了!半旬之后,自会有人将粮饷银资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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