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太多不幸的人。也许是运气都被分配给了那些幸运的人,所以当不幸的人看到幸福,便分外眼红,想着为何自己无法触碰、无法拥有,哀怨着上天的不公。

当城市的第一缕光线投映,伴随诱人的包子气味的晨风定时飘起,意气风发的少年奔跑着擦身而过,背包上铃铛挂件碰撞发出清脆声响,路边野猫也伸展了身体感受柔和的阳光,这是一个美好的早晨,是多数人追梦的开始,而于祈绾而言,却是无尽孤独的续章。她讨厌这座城市,也许是因为这里没有她的容身之处,也许是这座城市的表面太过于灿烂,更显得自己像是一颗蛀虫,肮脏而丑陋。

“秋葵,过来。”十三岁女孩稚嫩又清澈的声音响起,路边那只野猫眯了眯眼,不情愿地曲了曲腿,爬起来走到祈绾脚边,又一屁股坐在女孩脚上,敞着肚子开始晒太阳。“笨蛋秋葵,感受不到我的悲伤吗。”祈绾蹲下小巧的身子,一下又一下摸着秋葵的头,看着它眯着眼享受,“我有预感今天就要回去了,他们肯定该找到我了。这几天你就是我唯一的朋友了,我走了你会不会孤单?孤单的大概是我吧。”平时寡言少语的祁绾似乎变得啰嗦了些,她顿了顿,继续道:“我走了你要好好的,好吧我该担心的是自己,毕竟你比我讨喜多了。”在十几岁孩童单纯的世界里,陪伴着自己度过一段艰难时光的秋葵,已经成为生命中的伙伴了。“有机会我会回来看你的,放心,我记性很好的。朝南区清水路海宁街青云小巷81号包子铺门口,你要一直在这里迎接我,我的朋友。”在外人看来,这是个脏兮兮的小疯子乞丐在自言自语,但事实上,祈绾正在对秋葵作最珍重的告别。

长空中的警笛声打破了城市的宁静和谐,祈绾被带走了。她又回到了最初被抛弃的地点——知恩孤儿院。或许因为她性格孤僻又不讨喜,那里的人都认为她与这所孤儿院的名字背道而驰,所以连多余的关心也不愿施舍她了。她却毫不在意,世间的人本就互不相关,她从不认为,自己身边也会有一个无条件爱自己的人,毕竟,连生自己的人都恨不得弃之而去,是不是说明她本身不值得呢。

“你终于回来了,我怕你在外面饿死了。”肖许伸手往祈绾眼前挥了挥,拉回了她的思绪。祈绾被安顿在孤儿院客厅沙发上,听着院长对警察叔叔语重心长地道谢,脸上堆满笑容,她想,也许只是不想档案上多一份失踪人口罢了。“饿死了才好,反正我想死却不敢死。”她收回视线,看着眼前这个眼里充满实实在在的担忧的男孩,这大概是这世上唯一一个当自己消失会感到真正难过的人,哪怕为了这一点微弱的光,她也要努力活下去。

祈绾伸出手捣了捣肖许的脑袋,她听见自己说:“别担心,我这个倒霉蛋也许会继续祸害人间。”或是继续被人间祸害。这个孤儿院的“大家庭”总是旧人离去又添新人,而她却一次一次地从“旧人”又成为“新人”。她不想自己寥寥无几的生命简章里无辜多了那些名为“被抛弃”的点缀,就好像她的人生还不够糟糕,要给她多添上几笔。所以这一次,当被一对父母,尽管面目慈善又举止温柔,选中,她也毫不犹豫的逃跑了,逃离了熟悉的孤儿院,藏匿于陌生的人群,宁愿如此她也不想被投入拥有了家的温暖又被置身被抛弃的冰冷。也许只有自己知道,短暂滋生的希望一旦被掐灭,就再也不敢燃起微弱的光。

“我偷偷听到院长说今天那户人家就要来哦,你这次是不是真的要走了?”肖许扯住祈绾的衣摆,晃了晃。祈绾从孤儿院“离家出走”的事情他是知情的,并且是唯一一个打掩护的,以至于一夜之后她失踪的迹象才显露。要找一个熟悉的人的藏身之地很简单,但要洞悉一个默默无闻的孤儿的心理却不容易,所以院长也只能求助警察,寻找了几天才把她带回来。祈绾握住他的手,“如果我真的跟他们走了,我没有回来找你的话,你就把我忘了吧,小不点。”一瞬间,男孩眼里蓄满了泪,咬住了牙,没有让它滑落。离开在这里是一件平常的事,他们应该比所有人都要适应才对。两个小孩为尚未可知的离别默默拥抱着。

其实肖许才比肖许小几个月,可是男孩发育晚,又因为不够充分的原因,矮了许多,所以祈绾老喊他小不点。“小绾,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小不点低下了头,紧紧握住祈绾的手,“可是我希望,你不要再回来。”他又一点一点抬起头,额前长而未剪的发丝遮住了孩童真挚的双眼,却仿佛已把一颗赤诚的真心双手捧上。祈绾反握住小孩的手,眼角似乎有什么在闪着光,她说:“总有一天,你也会离开这里,去更远的地方,见更亮的光。”这是来自一无所有的小小祈绾的,倾注所有真诚的祝福。

孤儿院的小孩都有着不健全的童年,没有别的小孩口中的“小时候”,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却有着千篇一律单一的空白背景。也许在很多方面,都显示着不平等。可是友情却是无关乎场合,无关乎背景,友情是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维系,没有任何因素可以剥夺友情的建立。别人可以通过一起上学一起听课一起跑去饭堂抢餐培养感情,而他们一起度过孤独岁月,以别样的方式,成为彼此特别的人。

祈绾和肖许实际上是截然相反的孩子。祈绾身上有戾气,似乎对任何人都抱有不愿亲近的怀疑态度,也许是在无亲人的环境下形成的先天性格。所以打从一开始,她的周围就没有小孩靠近,毕竟生活已经这么苦了,谁还愿意接近一个看似没有感情的玩伴,久而久之,也就是众人口中那一个“孤僻的人”了。可是和祈绾相反,肖许可是小太阳呀,总是咧开牙齿憨憨地笑着,对谁都笑,孩童之间哪有这么多堡垒,一个笑容就可以打破冰层,让彼此开始不设防地相处,也许在这个环境里大家都有趋光性,所以小肖许是人群的中心,大人也特别喜欢他。有时候不愿了解真相的大人只会通过判断孩子的人际圈形成不公的自身见解。比如委身角落的祈绾是性格不好,众人簇拥的肖许天真可爱,又有哪些伤心的心灵被真正在意,又有哪些满怀善意的人愿意真正踏足他人的世界。

而肖许是小太阳,这确实是一件正确的事实。他是唯一一个真正给了祈绾陪伴,让她感受到了温暖的伙伴,也许不为其他,只因他真的是太阳。相处之后,肖许发现,祈绾真的特别特别善良,如果在晚餐之后给易饿的他留一个包子当夜宵、他难过的时候她会努力却蹩脚地给他唱歌、半夜起床上厕所会给踢被子的他掖好被角,这些也算善良的表现的话,那么祈绾一定是个善良的女孩,他想,一个善良却用眉眼间的不善来粉饰自己的坚强的女孩。

此时时辰尚早,院里的孩子们大多都没起床,有一些早起的在院子里活动。有几个扒拉着沙发背面,一边明目张胆地打量着脏兮兮的祁绾,一边充满好奇地往警察和院长的方向张望。祁绾侧过头瞥了一眼,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做起了鬼脸,嘴里一边喊着:“祁官是脏脏包哈哈哈哈。”肖许虚张声势地张牙舞爪着反击,他们便笑着跑走了。“笨蛋,是祁绾,不念官!”肖许咬牙切齿地喊。

祁绾眯着眼睛笑了起来,为这个为自己跳脚的小不点。肖许双手戳上祁绾脸颊两边的酒窝,说:“这里一定藏着你的勇气,不要把酒窝藏起来,笑起来的时候就好像什么都不可怕了。”孤儿院的志愿老师曾经讲过一个关于“酒窝”的故事:

逝去的人都会经过一座跨越忘川河的桥——奈何桥,孟婆守在桥上给每一个赴往轮回的路人一碗孟婆汤,又称忘情水。饮尽孟婆汤,一生爱恨情仇、一世浮沉得失都将化为泡影;今生牵挂之人、今生仇恨之人,来世相见不相识。但却因为种种原因总有人不愿饮下孟婆汤,孟婆不得已答应,因而在这些人身上做了记号——在人们脸上留下酒窝,而作为代价,这些人将跃入忘川河,饱受水淹火炙的折磨,千年方得轮回。这些人来世凭借着这个记号,带着前世的记忆,寻找自己前世的恋人。而酒窝就是勇气的见证,毕竟并不是所有人都用勇气跳入忘川河,等上千年的煎熬之苦来寻找前世情缘未了的人,完成前世的心愿,所以有酒窝的人值得被身边的人特别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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