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昔日被驱逐出上都的公子宣回来了。

二月里,北国的风雪还未停,王朝上下皆是一片肃然,君王将崩的消息已传遍朝野。

步行回车驾的路上,姬隐小腿发软,蹒蹒跚跚上了车驾。

他老了,少年时的意气风发清正廉明变得油滑老练双手染血,沾了权利的甜头,好似剧毒般慢慢溃烂他的灵魂。

公子宣回来了,他知道自己的路到头了。

姬隐挥退了上前搀扶的下人,跌撞下了车驾,身上重重华袄厚实精美,却掩不了他脸上的灰败。

还未等坐下缓口气,上都丧钟响,声声如同催命符般传入他的耳中。

君主薨逝,朝野一干人等皆跪于前殿,大监宣读诏书,立于龙寝前的公子宣眼底未见波澜。

五年未至,殿前的宫人偷偷拿眼看着眼前的玉人,公子宣乃君王燕妃所出,燕妃为前朝王女,有名的姝丽绝色,而公子宣更是继承了燕妃姝丽容颜,君如匪玉,上都一美。

可这美人却并不好招惹,幼时断了兄弟的腿,被君王鞭笞,丝毫不见悔意,高声斥道:“愿赌服输,君子之为,便是今日断不得他,明日也要断他一腿。”

君王大怒,鞭笞公子宣三十,禁于公子府数日。

那一年,公子宣十六岁。

老君王极其宠爱燕妃,便是此事在前朝掀起轩然大波,也依旧只是鞭笞三十,禁于公子府数日仅此而已。

可怜那极有能力与公子宣一争王位的公子季断了一腿,被免了储君一选。

公子宣实在和这温润如玉的皮囊不符。

姬隐还记得幼时从殿前见他时,那小小的少年眼底的暗涌深不见底,行事狠辣不留情面,真真是喜怒无常。

朝野里暗流波动,像姬隐这种事事都喜欢留后路的人却独独没想过在公子宣这里留条后路,皇子夺嫡,稍有不慎便会行差踏错,而他恰巧就是这帮踏错之人中的一人。

这场雪跟公子宣离开上都那日一样大,姬隐恍惚记起那日,公子宣浑身是血的被囚着赶出前殿,眼看着计谋得逞,便是沉稳如公子言,也忍不住嗤笑,“便是阿宣你有个再得宠的母氏又如何,哪个男人能容忍儿子觊觎自己的女人,何况那人还是你的母氏?”

几度荣宠的燕妃被毙于殿前,罪因是勾引亲子,荒谬可笑,却证据确凿,叫谁都不敢提起。

公子宣什么话都没说,只看了他一眼,便是那一眼,却叫在场的几位事谋者夜夜梦魇,更加坚定了公子言这一派。

绝对不能让公子宣活下来!

派去暗杀的人去了一波又一波,竟无一人生还。

大雪落了殿前密密麻麻跪着的群臣满身,谁都不敢抬头,这或许是北国的最后一场雪,也是他们当中某些人这辈子里的最后一场雪,本是极冷的场景,可谁都是大汗淋漓,冷汗似是要浸透衣裳一般。

姬隐做梦都没想到,老君王在将死的弥留之际,竟将公子宣召回,老君王明明属意于公子言,弥留之际却下诏,还没等公子言动作,诏书便传遍上都。

上都丧钟还未停,声声传入姬隐耳中,伴随着刺耳钟声,那道明黄的门终是开了。

入目的是一双玄色蛟龙长靴。

姬隐不敢抬头,虚软的双腿早已没有知觉,周身控制不住的轻颤,竟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

而那早早跪在前殿的公子言此刻被人搀着跪在前殿,见到公子宣那一瞬间便匍匐着爬过来,“定是你!你改了诏书!威胁父皇传位下诏!”

声声嘶吼,腿却是软的站不起来。

“竖子难堪大用,今淫乱母氏,赐鞭笞百下,逐出北漠,其母氏淫乱宫闱,杖毙于上都宫门。”几乎是五年前一模一样的诏词,公子宣眼底如死水般看着瘫在地上的公子言,嘴角带笑。

天启四年二月末,为老君王生了一位公子的郑妃被杖毙于上都宫门,这位本该稳坐郑后的美人临了却连个收尸的人也没有,被押着看完了行刑全程的公子言双目赤红,声声嘶吼也换不回自己的母氏丝毫回应。

距离卫宣即位的第三日,昔日的卫言党被一网打尽,下狱抄家一个不留。

这场雪终是停了,肃穆的风夹杂了几丝血腥,死寂的大殿空无一人,只见那年轻的君王拿着玉玺把玩着,一双玉手持着朱红的笔随意勾画,细看之下竟是一人一样刑罚,卫宣脸上一派平静,仿佛那些光听名字便狠辣残忍的刑罚不过是随意写写画画便可,未至半刻,一本写满了的花名册被扔下前殿,立刻有了宫人从暗处匍匐上前拾起,传召去了。

大殿寂静庄穆,伏在案上的年轻君王似乐此不疲,“让我找找,你在哪里。”一目十行里透着兴味,手上的笔越发灵动异常。

“找到了。”几不可闻的轻笑,跪在暗处伺候的小宫女忍不住抬头看着案上的温润君王,一抬头却看得痴了。

******

姬鸢渡步在庭院中,父亲已三日不曾回府,宫中丧钟足足敲了三日,傍晚之时才停歇。

她已是三日未曾睡个好觉,面颊憔悴却娇美异常,美人便是愁眉苦脸也是好看的。

“小姐!御史台郑扉大人也被下狱了!”

姬鸢恍惚,一个不稳跌坐在地上,下一个便是荣国府了吧,便是再深养在闺阁里贵女都知道昔日交好的官场同僚被下狱是个什么情形,这三日里诏书是一封皆一封的下,每探知一回便要提心吊胆一回,那早些年便抢了早亡母亲正位的余夫人早在老君王薨逝后得知即位之人为公子宣时便一病不起。

她可是知晓自家夫君对这位年轻的君王都做过些什么。

还未等姬鸢起来,前厅里慌慌张张跑来女婢传话。

“小姐!陛下下旨了,来了好些官兵,让所有人去前厅。”

姬鸢心如乱鼓,女婢慌忙收拾了一番便搀着姬鸢去了前厅。

前厅乌压压归了一片,一眼望去只觉心慌。

“呈王旨,荣国府姬隐通贼子,杀王储,密谋宫闱反计,下大狱,府内亲眷赐死,荣国府下人女婢皆不可出。”卫宣一贯肆意,便是下诏也颇为随性,全然不管什么宫闱脸面,一番王旨传至,跪了一地的人下摆浸湿,还未从中回过神来。

待回过神,庭前哭声震天,便是姬鸢的脸色也不甚苍白。

一连传了三日的旨,大监早已习惯了哭声震天,接着念下去,今日的旨不一般。

今日可是有活下来的人。

“荣国府嫡女姬鸢,赐名鸾,于今日入宫伴驾,不得有误,呈王谕,钦此。”

顾不得脚软,姬鸢惊恐抬头,早听过公子宣凶残狠辣,若是跟着下狱处死倒也是件幸事,此刻却又为了哪般,只叫她遍体生寒。

“为什么不是我!我不想死!阿鸢我替你去!就当阿姐求你!阿姐真的不想死!你把这个机会让给我,反正他没见过你,他不知道姬鸢是谁的!你让给我吧,这个机会你让给我!我再也不欺负你了!我再也不欺负你了!我求你把这个机会让给我!”似是疯魔了般,姬婉顾不得大监还在,匍匐着掐住姬鸢的手,泣不成声,浑身战栗。

姬鸢愕然,公子宣,卫宣,她与他不过儿时的数面之缘,那卫宣十五岁时便当着她的面驾马生生踩断公子季一双腿,那般近距离的触目惊心,实在让人胆寒。

大监挥手,满院子的官兵鱼涌而至,拖起掐着姬鸢手的姬婉便往外走,余下的人皆是挣扎着被塞进了囚车。

天终于黑了下来。

上都的君王宫极广,宫殿奢靡异常,大殿气势如虹,入了夜,壁上的琉璃瓦被月光映照,殿廊迂回,细碎斑斓月光折射下来,迷醉倾倒。

这是姬鸢第二次来行宫,虽说是荣国府嫡女,却鲜少被人提起,余夫人又怎么会将这个挂名嫡女真正当女儿爱护呢。

自丹墀而上,这一百零八步缓缓,步步走进她寒如冰窖的心,前路迷惘,是死是活又未可知。

寒风里似还夹杂着血腥味,大殿门未关,姬鸢远远看见那年轻的君王俯首在案上,大殿死寂,回堂的风穿过,姬鸢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玉阶上峻拔的身影未停,只笔墨稍顿,抬眉望向跪在殿里的少女。

“你过来。”

卫宣出声,惊了那廊下跪着的少女一盾。

姬鸢不敢停顿,敛着眉头不看他一眼,提起裙摆上了前廊。

“走近点,看看我在写什么。”

姬鸢步子极小,等她低着头走到卫宣面前时,年轻的君王忽然凑近,撩了她耳后一缕青丝细细嗅着。

“念出来。”名册被塞进她的手里,待她看清,姬鸢忍不住周身哆嗦。

“乖,快念。”

姬鸢哆嗦着,声音带了哭腔。

“荣……国府丞相姬隐,赐剐刑,姬凡允赐梳洗,夫人余氏,捶击......嫡女姬婉折......双臂,处车裂......唔!”

似被惊到,姬鸢抓住那缓缓摩挲而来的手,名册掉到了地上。

卫宣弯腰拾起,看着未干的朱红笔墨化作一团,勾唇笑了。

“瞧瞧,你把我好不容易写出来的名册弄脏了。”声音温润,腰间奢靡的玉组微晃。

男人拿惯了长剑的手修长有力,卫宣撩起刚才把玩的一缕青丝,细细嗅了嗅。

末了,他走回王座,脸上笑意不再,勾唇吐露:“脱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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