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祭台高筑,台前设着香案,案上摆着贡品法器,祭台四角撑杆挂幔,东西两边架着鼓,另有两个身材壮硕的鼓手立于鼓前,台中央架着火炉,炉中油柴具备。
苗婆已经立于祭台上,她也一样穿戴傩冠祭服,石桑跟随在苗婆身后,看着台下众人,皆是图释族中有头脸的人物,这是石桑头一次正视、甚至俯视他们。
苗婆点燃炉中火,遂走至香案前,上香拜了几拜,示意石桑照做,石桑便上前焚香拜礼。正要燃香时,却被人叫住。
“且慢!”族中有位老人上前来,叫住石桑道:“你是谁?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石桑正欲取下傩冠答话,却被苗婆止住,苗婆道:“这是我新收的弟子,婆子我老了,也该为图释族选出一位新的巫祝了。”
那老人道:“乌兰雅,推选巫祝是大事,需得族中长老们并大人一齐商议,怎可擅自做主将人带上祭台,如此轻慢之举,简直是对神灵的亵渎!”说着挥手命令左右道:“来呀,将那人叉下来,让我看看是谁?”左右闻声上前。
苗婆连忙喝住,用法器直指天顶,道:“祭典已经开始,谁敢作乱,便是对天神不敬!”随后望向那老者,道:“长老,午时已至,待这傩礼完毕,我自有话说。”
那长老见苗婆这般,也不便多言,暂且退下。
说着鼓声响起,鼓点如雷,又似万马奔腾,苗婆将法器收于怀中,踩着鼓点舞了起来,苗婆虽年迈,然傩舞之姿依旧飘然,一张一弛间充满了力量和神秘。
石桑打小跟在苗婆身边,时常看见苗婆习舞,看出了门道,多少会一二分,因此也跟着舞了起来,虽然生疏些,却也有几分韵味。
那长老一直等到礼毕才上前问话:“乌兰雅,你坏了规矩,如若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图释一族定不容你。”
这时又有一面善的老人上前替苗婆说话:“苗婆老迈,舞不动了,带个徒弟上台打下手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身为巫祝,明知祭台神圣,怎一句老迈之言便可饶恕?”说话的正是阿尔勒,阿尔勒早已对苗婆生了嫌隙,加上此前虫蛊一事,阿尔勒更是对苗婆心怀忌恨。
众人见酋长发话,纷纷要苗婆给出解释。
良久,苗婆摘下傩冠,又命石桑摘下傩冠,石桑摘下傩冠后,台下众人一片哗然。
都道:作孽呀,怎么能让一个卑贱的奴隶上祭台充当巫祝?简直是大逆不道!”甚至有人俯首跪地大哭,口中祈念天神切莫降罪。
石桑这才明白,原来自己如此卑贱,卑贱到上了祭台便是所有人的奇耻大辱。
石桑的泪水滑过脸颊,苦涩的泪水洗净了他的双眼,让他彻底看清这个他一心为之祈福,为之祝祷的部落的真面目。
阿尔勒更是怒由心生,喝道:“苗婆!你三番四次袒护一个奴隶也就罢了,如今竟敢带他走上神圣的祭台,我看你真是活够了!”说罢连忙命令左右道:“将这两个辱没神威之人拿下,投入炉中生祭,以祈求天神的宽恕!”
台下众人皆附和叫杀苗婆和石桑。
苗婆走至东侧的大鼓前,抢过鼓槌使尽全身的力气猛的敲了几下,台下闻见鼓声突然安静了起来。
苗婆突然大笑道,用鼓槌指着台下众人:“一个个死到临头了!还在计较身份尊卑!可笑之极啊,哈哈哈哈哈……”
阿尔勒道:“苗婆,你是不是疯了!”
苗婆道:“老婆子我虽然老了,但却清醒的很,前夜彗星袭月,经我一日推算,发现此次凶象直指图释部落。”
当众又是一片哗然,又惊又疑。
阿尔勒道:“休要危言耸听!彗星袭月乃大凶之兆,我怎么不曾见过?”
“我见过!这是真的。”有一年轻小子出来道:“前夜我出门打水的确见到,有一长尾流星坠下,原来那就是彗星!完了..完了!彗星袭月,必有大灾啊!”
正说着,又有几人附和,都说见过流星。众人渐渐惊慌起来。
苗婆厉声道:“阿尔勒,自图释并入草原八部后,你可有曾有一日为图释尽过心,你一味的趋炎附势,天降大凶之兆却不自知,实在不配当酋长!”
阿尔勒见这么多人都附和苗婆之言,也有些慌了,人人皆知,自古以来凡有彗星现世,皆代表着灭亡之灾。
阿尔勒缓和语气,请教道:“那依你之见,可有化解之法?”
苗婆侧背过身子,轻笑道:“老婆子我的这些把戏不过是晃人罢了,大人您神通广大,又何必来问我这化解之法?”
阿尔勒见苗婆不识抬举,怒道:“苗婆,你休要猖狂,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这个惑乱人心的叛徒!”
“我是不是惑乱人心,自有分晓。”正说时祭坛上乌云骤起,遮天蔽日,一派消亡景象。
众人惊慌之际,忽闻哨马声前来,探哨下马急匆匆奔至人前,禀道:“雍州州牧大军往草原深处而来,正四处打探我部落的营盘!怕是来者不善!”
阿尔勒再也坐不住了,忙上前问:“你可知州牧大军因何到来?”
哨探道:“据说是为了供赋未上一事,征讨而来!”
苗婆厉声道:“阿尔勒!雍州每年征收供赋,上敬天子,今年你却藐视天威,迟迟不交,我屡次劝说你却不听,如今引得州牧大军前来讨伐,你该当何罪?”
此前质问苗婆的那位长老上前来,道:“原来如此,阿尔勒,草原八部供赋皆有定律,连年如此,而今年你却偷瞒供赋,至部落于不义,祸星下降想必也是因你而起!你..你这个叛徒!”说着吩咐手下道:“来人,将这个叛徒抓起来。”
阿尔勒矢口道:“不可能!停贡之事是我和八部众首领相商得出,我八部团结一致,便是州牧大军来了也不怕!诸位长老切莫惊慌,我这就派人去通知其他诸部落,做好迎战准备!”
苗婆道:“阿尔勒,你还不清醒!我早说过八部之盟约不可轻信,八部若真如你所说的这么精诚团结,州牧大军又如何能轻易越过其他众部,直指我身居草原腹地的图释一族,且连个来报信的人都没有?”苗婆笑道:“只怕他们早已背叛了我们,拿我们当替罪羊呢!”
阿尔勒矢口大喊:“不可能!”
长老闻言厉声呵斥手下:“你们还楞着干什么?还不赶快把阿尔勒抓起来!”在众人的叫喊声中,阿尔勒彻底失去了身为酋长大人的威严,连平日里跟随在侧的心腹也彻底对阿尔勒寒了心,一齐上前将阿尔勒制伏在地。
长老望向苗婆,神色忧思,道:“乌兰雅,我这就押着阿尔勒前去向州牧大军请罪,族中大事就暂由你来代管把!”
苗婆摆手道:“长老何必去送死?”
长老诧异道:“送死?我虔心去请罪,并纳出供赋一并上交,难不成他州牧大军还不能放过我们?”
苗婆道:“彗星下降是天罚,天降刑罚,向人请罪怎能了之?更何况,州牧大军浩荡而来,草原其他众部皆不见战火,想必早已将祸水东引,如此一来,州牧大军定要拿我们图释一族开罪,以正纲常。你便去了,不是寻死是什么?”
长老焦急万分道:“那依你只见,该如何是好?”
苗婆道:“天降刑罚,理当向天神请罪!”
长老凝思,道:“如何向天神请罪?”
苗婆道:“在巫术中,有一禁术之法,可直接和天神对话,若是能够通过此术祈求天神的原谅,我图释一族的灾难或许能化解也未可知。”
那长老眼前一亮,感叹道:“想不到巫术中竟还有如此神通广大的咒术!那苗婆何不快快施展来!”
苗婆笑道:“长老说笑了,既然是禁术,又如何能轻易就能施展啊。此巫术需要七七四十九名法力高深的巫者一齐施法,方可完成!”
长老听倒这话,刚刚亮起的双眸瞬间又灰暗了下去,十分作难道:“我图释一族中,算上台上您的这个徒弟,通共才两名巫祝,到哪里去找那么多的巫祝去?只怕是翻遍整个塞北草原,把觋人萨满们也都算上,也凑不出这些人来啊..”
苗婆沉沉笑道,突然回忆起当年来:“当年,你们图释还只是草原上的一个小部落,那时候你们的首领齐木颜年轻风流,将我掳了来做夫人,我便安身在此,可惜他福薄,早早的就死了,留下我这个孤寡之人,从此我便当起了巫祝,这一当便是四十年之久,年轻时你们称我作苗夫人,老了你们称我一声苗婆,难道不知这‘苗’字的由来?”
长老叹道:“是了,都说苗人善术,看来你便是传闻中那一支迁徙至草原上来的三苗族人,只是老朽我自小在草原上策马奔腾,却怎么从未见过苗疆的踪迹?”
苗婆道:“百年前,三苗一族被夏禹讨伐,战败后我柯挪柯劳一支便被流放至这塞上苦寒之地,我苗人素来不喜和外族结交,便在此去西倾两百里之处的三危山上安家,三危山地势险峻,策马难上,加上我族中巫师布下的瘴雾遮掩,故而这么多年,鲜少有人知道我苗疆的下落,那日若不是我贪玩下了山,也就碰不到齐木颜了,更不会有今日的故事。”
长老听到此处,恍然大悟:“我明白了,苗人善术者甚多,只要找到苗疆,就能找到四十九名巫祝,如此一来,我图释一族或许就有救了!”
苗婆点头道:“正是如此,”说着转身至石桑身前,从怀中掏出一块碧玉来,交给石桑,嘱咐道:“桑儿,你即刻启程带着这个信物去三危山找苗疆,”说着在石桑耳边轻念了一句咒决,又道:“此咒决可以解开三危山的瘴雾,帮你找到苗疆。”
石桑接过碧玉,郑重点头,台下早有人备好马待石桑上马,这是石桑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被重用。他发誓一定要完成苗婆交给她的使命。
待石桑上马,苗婆又道:“待你走出部落后,我会布起雾瘴,隐藏营盘的行踪,你要切记,找不到苗疆不可回头!”
石桑知道贸然回头定会将敌人引进来,于是道:“婆婆,桑儿明白!除非找到苗疆,否则桑儿绝不回头。”
苗婆笑中带泪,欲言又止,终于摆手道:“好孩子,你且去吧!”
石桑难解苗婆的眼神,只觉得有些奇怪,却又不知道哪里奇怪,便点头道了声保重。策马而去,不在话下。
石桑全力策马,朝着苗婆说的方向使去,莫约半柱香的时间,石桑调转马蹄往身后望了一眼,只见来路一片烟雾弥漫,想来这是婆婆布起的雾瘴,石桑方定下心来,继续往西倾奔驰而去,一刻也不曾停下歇息,赶路间石桑仿佛能听闻道有急切的马蹄阵阵,极有可能是州牧大军的马队,石桑想到这里,又加快速度。
日落西山之际,石桑终于望到了高耸入云的山脉,山间青烟尽覆,静谧得不像话,果真像苗婆说的雾瘴。想来眼前的这座山便是苗婆口中的三危山了。
石桑仍不肯休息,一路追着斜阳直前,终于在夜幕升起时,赶到了三危山脚下,三危山陡峭,加上夜路难行,石桑便将马栓在山脚的草涧边,温柔地摸摸了马的头颅,道:“马儿,辛苦你了!”
说着石桑伏在草涧边,用双手挽起一泼水,用力地喝了几大口,喝饱后,顺势就躺倒在地上,望着星辉熠熠。
那夜的星辉格外灿烂,星辉觥筹交错在一起,像极了放牧时看见的神鸟的羽翼,想到这,石桑将一直珍藏在怀中的神鸟羽毛拿了出来,爱惜的抚弄了一般,星光洒在青色的羽毛上,羽毛也跟着泛起了点点银光。
石桑一手枕着头,一手将羽毛遮蔽住双目上,微风煽动着青羽上的细密绒毛,轻轻漂浮在石桑的眼皮上,舒服极了。
石桑本想安睡一觉,好在明早起来打起精神赶路,却如何也睡不着。
他又想起今早苗婆交代给他的话,便彻底打消了睡意,遂将青羽收入怀中,起身静坐,观天预思。
石桑神情专注,五行星象尽收眼底,石桑看了许久,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石桑仿佛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嘴角扬起,良久,石桑调转了身子,望向企图躲在三危山背后的一颗星,那颗星明亮异常,泛着点点红光,石桑盯看了好一阵子,不觉间,石桑嘴角的笑容渐渐消失,换来的是紧紧皱着的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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