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杨家自安史负祸国之名,引世人屠戮,流落在青城山外,结庐避世,耕读而已。用些遗剩珠宝建起这避云山庄,修筑在云山之中,极少与世人通闻,默契地生存在这群山之外。由是三代后族中几乎再也无人知晓安史马嵬这段前尘,偶然间好奇问起也往往受到回绝,便不多过问,大都各自图自己现下的安生罢了。

一日,青城山下一人,约莫四十余岁,书生打扮,不知何处碰巧竟就入了杨家隐居之处,他自称王百,平日里并不言笑,,为落榜书生,无妻无子,愿在此山中教习孩童功课,挣一口饭吃慰生计而已。杨家人见他颇通书画,想他大概有些学问,又不愿世代终为农猎之事,便请入山庄东头边上石屋内,以供他起居教学。

旁人都令自家孩童随这位先生读书诵经,力求日后出山考取功名,偏是这第三代的杨慕山不同,慕山自幼为孤,随亲族家的伯父生活。三岁时就听到贵妃的故事,七岁从书房的旧画上第一次看见了那个女人,画边还飘逸地书下一行他读不懂的诗句,不懂什么风华绰约,什么美艳惊人,却出了神,图画不过七分相似,一眼已然出落不俗,难以想象真实的她该如何惊艳。

他就此迷上了那个活在传说与梦境中的人,不是非要择一个这样的人白首,只觉得她太美好了,哪怕只见上一面,便可知足罢。于是后来的日子,他总是会偷偷地进入书房,望着那幅画久久出神,抑是玩耍,庄里的人们皆笑他七岁即知淫好色,他也不在意,只因那人儿实在美得令人神往。哪怕是王先生的课,在那时的慕山心底,也决计不如看画重要,因而平日里不见,往往都能在那间古旧的书房中寻见他。

那日的早课,习的是诗书。而他,依例被王先生从书房中赶到石屋。未及落坐,先生便道:“今天不学花鸟鱼虫之名,请诸位概谈生平所见惊艳之物。”原来这书画之间,乃不过是美的体悟与观感罢了。王先生希望从其中引导一众学生入诗画之境,可其他人无非寥寥数语可食善目,皆为物欲而已。

惟慕山道:“你们皆猜我要答那幅旧画,不错,那画固然美艳,我却已不求画上人了,如今所欲的,请向先生问一个字,情。”

王先生笑道:“慕山,我且问你,你今时多大了。”

“虚岁十五。”

“我再问你,你可安生饱暖。”

“不曾。”

“古人诫子‘饱暖思淫欲’,今日既未安稳,怎就满心淫欲?”

“先生谬矣,我只问情字,又何尝有论及淫欲。旁人只说我尽日思淫,可那画上贵妃乃我族先辈,又岂敢妄念,我所患痴而未尝患情。”

王先生听他如此解释,倒也来了兴致,道:“好一个患痴未患情,那你尽日观闻,可曾得知这画中妙法。”

“我只曾赏画而未曾学画。”

“那你可愿和我学书画。”

“慕山无意功名,但愿闲云野鹤,了此一生。”

至此,王先生又道:“难道天下人学书画都只是为了功名二字,那未免也太过浅薄些了,所谓烟霞不过吟赏之间,挥毫之处,也无非是一个情字。世间也原本有些至情之人,只是为辗转生涯,俗务消磨,倒后来也就只有为了那几个铜板消磨罢了。”言此,王先生脸上愈发平静,呼吸也渐渐地浅到仿佛没有。

慕山一惊,即使如他这样少年老成,也未曾有这般知解,便动摇了,道:“既如此,便可随你学些书画也无妨,只是不可落了俗套。”

见他这么说,王先生又转厉声道:“既愿学此,你又实在耽误了些光阴,实在当罚,你可愿受下?”

“自是无妨。”

“此番就罚你面壁作画挥毫,再受我三十戒尺。”王先生抽来戒尺,令慕山伸出左手,不料平日里颇为清瘦的王先生挥尺竟有如此大的气力,只尔尔十下,已是皮开肉绽,至三十下后,慕山的手哪里还抬得起来。

王先生视若无睹,只不令他落座,反以站姿教其持笔,所谓“绘其中心事”。左手既不得动,无计扶纸,故半天也没法在墙上写下一个字来。原不饮茶的王先生,现竟不时使他担井水泡茶,诸生只当他为慕山不敬的罚戒,也就只在一边看其踉跄。久而久之,慕山已经竟能够以笔力控纸不落,可笔却不得动弹。慕山不解,一日终于问起先生。

先生道:“你如今虽然有些气力,但不知如何运用笔力,毛笔落你这般,又与刀剑何异?”

慕山便顺应笔势,开始只能写一,一时辰后有十,到黄昏已经能写出水字,令王先生也颇惊叹他的天赋,旁人更是暗暗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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