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浮世旧梦 一

大梦三年,新帝登基,我抬眼环顾着这冷宫破败不堪的景象,心中感慨万千,我本是苏州富商的嫡长女,从小锦衣玉食,我家中虽不像寻常的官宦人家那般钟鸣鼎食,但也胜在衣食无忧,自小我看过的新奇玩意儿更是不比那些那些官宦人家的小姐少,家中虽然钱财颇多,但好在父母恩爱,家里姊妹兄弟也是上下齐心,虽然偶尔也有的小打小闹,吵架拌嘴,但寻常时候,也称得上兄友弟恭,姊妹和睦。

几十年来,我父亲身侧自始至终都只有母亲一人,因此,他还给家里立了条规矩,凡家中男子,娶妻不得纳妾。我母亲听后,随即加了一条,即是无子,也不能纳妾!

母亲说:她对妾室是天生畏惧的,只因在家做姑娘时,隔壁家住着一位穷秀才,一妻一妾,妾室貌美,持宠而娇,正妻不堪受辱,三人同归于尽。

因此,我父亲经常在把酒言欢时,遭到挚友们的嘲讽,常常被人说成惧内,可我的父亲却并不在意这些,举着酒杯,通通应下了,我曾问过父亲,为什么不在酒桌上驳回这些玩笑,以此来驳回些脸面,可父亲却笑着说:他与那些叔伯们都是长年的挚交,他们也是趁着一时醉意,拿着为父打趣罢了,并无真正的嘲讽之意,而他本身也并不会在意这些说辞……

这便是父亲母亲的高明之处,不管我问他们些什么,他们都会耐心解答,从不因我是孩童而敷衍我。

父亲待母亲也是几十年如一日,日日同寝同食,对母亲的生活起居更是无微不至,就算母亲偶尔生病,他也是亲自查阅医书,翻阅典籍,如此一番,倒是练就了在医学上识微建筑的本领,而她对于我们这些儿女,也是从未有过苛责,在学业上,都是耐着性子替我们一一解答,我曾一度认为寻常人家也都是如此,夫妻恩爱,儿女和顺……

母亲常向我提起她与父亲的往事,她说:是她当初没有看错人,才换来了如今的光景。我父亲母亲是少年夫妻,我母亲十六岁那年,便奉父母之命嫁给了我父亲,但我母亲并不像其他女子那样,嫁到夫家之后便事事与丈夫为重,虔心侍奉公婆,那时父亲在家读书,母亲就把自己带来的嫁妆变卖,换来了一些绫罗丝线,做成绣活拿出去换成银钱,以次来换取银钱贴补家用。

我父亲家里本就三代贫农,到了我父亲这一代更是清贫,早已是家徒四壁,入不敷出,听我母亲说,她刚嫁入父亲家里时,吃的第一餐竟是白水掺着的青菜,煮成的青糊,母亲当时胃里一阵翻腾,但还是咬着牙喝进了肚子里。

听我母亲说,她未出嫁时,家里虽不算富裕,但好在外祖父勤恳,家里衣食不缺,后来嫁到了父亲家里,才知道了什么才是真正的清贫。可母亲即使身处那样的窘境,也从未在父亲耳边怨怼过一句,还时常拿着自己的嫁妆去当铺,换些衣食饭菜,贴补家用,父亲那时也向母亲承诺,不管今后如何,此生她都是他唯一的妻,若违此誓,天诛地灭,无后而终!

他还怕母亲不信,便又从山上的道观里,请来了远近闻名的道士做法,那道士也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痴情的男子,竟被吓了一跳,见连连劝阻无果后,捋了捋胡子,甩了甩拂尘,施了法,拂袖去了,临走时口中不断说着,痴人呐,痴人……

后来父亲科考,却未曾跟预想的那样金榜题名,放榜的那天,他跟我母亲在榜前站了许久,却未曾看见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榜上,后来听母亲回忆说,那天晚上,父亲在床边上坐了许久,不发一言,母亲看出了他是因为科考未中,用了这么多年她的妆嫁钱,而感到愧疚不耻,却不曾想,平时温文儒雅的父亲,却一把抱住了我母亲,哽咽着说:对不起,对不起,你本该嫁与良人,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母亲未发一言,依旧依偎在他的肩头,轻抚着他的后背。后来,在我母亲的劝慰下,父亲在也没提过读书科考的事情,只一心陪着我母亲钻研经商之道。我母亲见他如此,觉得甚是可惜,父亲的学问不差,便是曾经游学的大儒,见到我父亲,看到他写的文章时,也曾夸过他文采斐然,若是一朝能够成为天子门生,便是国之大幸。可是我的父亲似乎并没有那样的福气,未此,我的母亲也曾托人打听过父亲未曾中榜的缘由,那人拿了银子听差办事,不日便从主持科举的官员中打听出了消息,原来只因父亲的文章中提到了广纳寒门学子的益处,犯了保守党的忌讳……

后来母亲对父亲说了此事,也希望他能继续科考,莫要负了满身的才华,可那时父亲早已从儒雅的书生蜕变成了精于算计的商人,比起当年的温文儒雅,眉宇之间,反而多了几分商人身上独有的精明与算计。唯一不变的,就是他对我娘的深情。他握住了我娘的手,满眼柔情的看着她说道:早先因为家中贫寒,已是让你受了许多的苦,现在有了这钱,便想着殷实家底,况且如今朝中局势复杂,我已无意在入官场,可若是娘子当真只想做官夫人,为夫我倒是可以为了你在搏一搏。

不等父亲说完,母亲的脸早已是绯红一片,嘟囔道:你竟会说些不正经的话唬我……

父亲顺势拉过我母亲又道:以前你身子不好,家中贫寒,我也是无脸跟你提起子嗣之事,现在家中也才日渐有了起色,娘子聪慧,日后娘子管账,为夫赚钱,但为夫与娘子之间,还是应该有几个孩子的……

后来我的母亲果然不负父亲所托,长兄便是在这众人期盼的目光下,出生了。没过几年,我的母亲又有了我,长兄随了父亲,温文尔雅,谈吐间皆是大家风范,长兄大我四岁,但在我心中,他如父亲一般。

长兄的学问不差,毕竟从小也是我父亲一手教出来的,但偶尔也会与母亲看一看账本,熟悉一些家中产业的杂物。彼时,长兄不过九岁,我与长兄不同,母亲说我生性顽劣,时常坐在榻上,对我叹气摇头,而我却并不在意,彼时,我刚满五岁。

母亲给我请了不少女师教我诗书,但对于那些伤春感秋的诗句,我却并不认同。我自认为人活一世,需的轰轰烈烈,干嘛闲的没事干就要空折柳枝伤落花,我赞叹文人风骨,却也不完全赞同他们时常以物喻世忧思愁绪……

父亲母亲对此也不大在意,母亲常说:咱们经商的人家,最重要的就是脑子活泛,若事事想的做的都以寻常人一样,那天下那还有我们赚钱的道理?

而父亲却同我一样,都是不容与世俗之人,他总认为女孩儿在家要长长见识,不能一味的只顾琴棋书画,诗书礼仪,他认为女子应当同男子一样,首当自强,唯有自强才可成为自身一生的底气。

对于父母的这些见解,我大抵是认同的,自己也曾见过不少的管家小姐,她们都是家族里精心培养出的大家闺秀,自小养在深闺里,琴棋书画,诗书礼仪、女红刺绣、理帐管家、待人接物无一不通,可待到了及笄嫁人的年纪便也只能遵从父母安排。

为了家族利益,被迫嫁给那所谓的门当户对之人,也许他们平生素未谋面,也许对方身上患有难以启齿的隐疾,也许对方相貌丑陋,脾气暴躁,但这都不是他们能够选择的,她们唯一能够选择的,就是为了家族利益而牺牲,家族培养了她们十几年,而这也是她们唯一能够为家族做出的牺牲,也许她们嫁的不是自己倾心的夫君,也许她们会一辈子困在那深宅里,也许她们曾经也有过相知相许,但是对于一个世家大族而言,在把她们十里红妆推向花轿的那一刻,一切都不重要了,她们作为世族女子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而母亲对此也曾与我说过,若是我日后嫁入夫家婚姻不幸,婆母不慈,大可不必忍着,回来与她经商,长兄亦能护我一世顺遂。她说她不在乎世人口中的家族脸面,女子清白,她只愿我一世顺遂……

母亲闲时也会与我讲许多大道理,那时她倚着窗子,我手里拿着一本书,她望着我,眸子中似是一汪秋水,清澈明亮,她拉过我的手,随即语重心长的说道:读书要有自己的见解,不能人云亦云。做任何事,都要有自己的想法。不能因为别人的只言片句而妄下结论,不能因为一个人一时的行为而断定他的为人,而在我的记忆中,母亲与我说的不止这些,除此之外,许多许多……

多到我睁开眼时,早已记不清了。可她对我的那些教诲,早已融入到了我的骨血中,使我成为了与别的女子不同的人。

即使我身边的女师换了一个又一个,可面对我的那些刁钻问题时,她们却一致的一样,一个个的怔愣在原处,或是被我气的连连摇头……

母亲请来的都是方圆十里最负盛名的女师,就是那顶顶好的管家小姐也是见过不少的,大概如我这样的女子,到了外面,在她们口中,便成了不学无术,刁钻古怪代表吧……

对此母亲却并不以为然,时常摸着我的头道:你年纪尚小,母亲不怪你,此番请她们来不只是为了教你诗歌词赋,更重要的是你能从她们当中受到熏陶那也是极好的,咱们这样的商贾人家本就不比那些官宦大家,母亲又是自小读过的书甚少,哪怕是如今识得几个字,勉强看得懂账簿,那也都是你父亲教的,咱们女子,活这一世本就艰难,你兄长那边尚有你父亲,我不担心,我最担心的便是你,生怕以自己的学问见识教了你让你短了别人去……

只是每次送走我的女师时,都会偷偷塞给她们一大把银钱,以至于她们在外头不会乱嚼舌根,污我清名,说我性情古怪刁钻,那些女师见母亲大方,倒也是乐的接受。掂量着手中白白得来的一大笔银钱,谁会不要?

有次我实在看不过眼,只等那女师走了,我便凑到母亲身边,撇着嘴问母亲,嘴长在她们身上,母亲就不怕她们收了钱财,依旧会到处胡诌?

母亲只是淡然一笑,摸着我的头道:凡事都要讲道义二字,倘若她们收了钱财却不守诺,那自然会有人收拾她们……

我当时年纪尚小,还不懂母亲口中的别人到底是谁,但是偶然某次我却在长兄的口中得知,父亲母亲这些年认识了许多江湖上的朋友,至于怎么认识的,他说:父亲母亲素来道义,与别人救过急,施过药,那些江湖人士向来侠义,自然会把父亲母亲的这份恩情记在心中……

长兄一边翻看着账簿,一边同我说这这些,我呆呆的站在长兄身旁,直愣愣的望着他,直到这时我才发现,长兄竟长的如此好看,清朗俊逸,唇红齿白……

那时我只觉得长兄的这份“好看”与旁人不同,我见过很多与我长兄年纪相仿的男子,但看着就是与我的长兄不同,可那时的我年纪尚小,苦思冥想都想不明白到底哪里不同。直到我及笄之后方才想明白,长兄的这份与旁人不同,只不过是他更容易招那些闺阁中的小娘子喜欢罢了。

后来几年我的父母又建立了商帮,我们家也从原来的小宅子搬进了大宅院,除此之外,我的母亲又生了一对龙凤胎,男孩儿唤作明若,是哥哥,女孩儿是妹妹,唤作明曦。

我那祖父母得知我娘生了龙凤胎自然也是欢喜极了,早些年祖母还曾因为家里男丁不兴,母亲又不让父亲纳妾对此还颇有微词,如今怀里抱着一对奶娃娃,倒是笑的合不拢嘴,直夸母亲是他们家的福星。

而我的祖父则张罗着要大摆筵席,大手一挥便决定要把家族里常年不联系的三姑六婆,邻居好友通通请来庆贺,父亲无语,一心只顾着安慰母亲,便随着他去了……

后来的许多年,我本以为我的一生也就如此了,嫁一良人,平平淡淡,儿女绕膝,了却此生……

可只到那次,我随父兄外出巡商,才知原在我眼中最引以为傲的父亲兄长,在那些世家官吏眼中,不过是一辈子不能科考,唯利是图,九流之末的下等人罢了……

我呆愣在原地,直到那一刻,我才尝到了人生第一次的锥心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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