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仿佛敲碎了一枚鸡蛋,在溢开的蛋清般的云彩中,露出了黄蒙蒙的蛋黄般的太阳。
路灯熄了。在这新居民区宽阔笔直的大街上,回响着早起跑步者的脚步声。大街两旁整齐的新楼上,有的阳台里站着练气功的慢性病患者,有的敞开的窗户里露出了刚洗漱完的鲜丽容颜……不同方位的收音机里飘出互相重叠的、朦胧的第一次新闻广播的声音,其间还融汇进了某些家庭的录音机放出的低音感特强的乐曲……
到七点半钟以后,太阳像煎得很嫩的浸足了油的蛋黄,从两栋十五层高的塔式楼当中冉冉升起。公共汽车开始不那么挤了,楼区的街道和空地上,渐渐只剩下一些老人。有的练完了太极剑,正把长剑收进布囊;有的到远处湖边遛完了黄鸟,此刻且不忙回楼,把鸟笼上的大铜钩挂在了服务楼外的铁栏杆上,心满意足地揉着自己的腿脚;有的则刚刚下楼,拄着拐杖,朝阳光渐浓的敞亮处踱去……
八点钟左右,太阳已经升得很高,灿灿然无法仰视了,于是一片明净的蓝天,衬出了一片整齐的楼房,笔直的马路穿过楼区,路边的小树舒展着枝叶,洒水车响着铃儿,缓缓地开了过来,一道彩虹,在喷出的水雾中闪动……这时连老人也大半回了楼,整个居民区处在最安谧的时刻。
谁也不会注意到,在这楼区的一隅,在离马路一箭之遥的楼间绿地附近,每到八点钟左右,便有四个老人,组成了一道纠察线,保护着那片宁静的绿地不受侵犯。
为首的是冯大爷。他是个退休的老钳工,身子壮实得像株柏树,宽脸盘上虽然布满了细琐的皱纹,但肤色黑中透红,显示着他超过同龄人的健壮。他总是站在从马路那儿分枝过来的甬道尽头、绿地的入口处。表面上看,他似乎是在那里微分双腿,甩手活动血脉,其实他天刚亮就出来练过拳,这时候不过是摆摆样子,他的眼睛只盯着从甬道上走过来的每一个人,透着严肃,而且还有些紧张。
一个扎着大红头巾、穿着大红蓝格子外套的农村姑娘,挽着一满篮鸡蛋,怯生生地朝冯大爷走来了。冯大爷近上几步,主动问她:“姑娘,你来这儿找谁呀?”
姑娘掀开盖着鸡蛋的苫布,恳求地说:“您买点吧,我卖得不贵……”
冯大爷两手把她往后扇,压低嗓门说:“你该去自由市场卖,别到这儿卖……”
姑娘脸红了:“我在那儿不成。我吆喝不过人家,我卖不动哩!”
冯大爷仿佛嫌她嗓门大了,瞪了她一眼,快刀斩乱麻地命令她说:“你走吧!别吱声,向后转,开步走!”
姑娘觉着委屈,可她向后转,朝别处去了。
冯大爷望着姑娘的背影,叹了口气。
另一位参加纠察的是个细高身量的老人,附近的人都称他金先生,他是市政协的委员。传说他在清朝相当于皇侄的身份,他最大的特点就是讲礼节,下楼时遇见两个孩子在甬道上打羽毛球,他想穿过去,也总是要彬彬有礼地问:“小朋友,停一下好吗?我要过去呢。”如果小朋友并不停下来,只是说:“您过去吧,打不着您的!”他便满面为难——他胆子小,很怕被羽毛球碰着——继续客客气气地请求:“小朋友,劳您们驾了,还是停一停吧……”小朋友停住,他走过去了,还要回过身来,笑容可掬地道谢说:“让您二位受累啦!”常逗得小朋友哈哈大笑起来……
因为他太讲礼,所以有可能拦不住莽撞的人,冯大爷就让他在绿地的东北角守着,那儿很难有人走进来——因为那边除了另两座楼就是一道转墙。谁知这天偏来了个三十来岁的小伙子,提着旅行袋,满头汗珠。他刚下火车,来投奔住在冯大爷、金先生他们同楼的亲戚。头一回来,入了楼区就如同进了迷宫,他转来绕去,竟偏偏从那东北角倒着绕进来了。
金先生纠察多日,还是头一回真遇上了考验,他忙迎将上去,微微点头招呼说:“同志,您来啦!您有什么事吗?”
小伙子甩开大嗓门:“427号楼在哪儿呀?”
金先生被他这大嗓门惊住了,不禁先回头朝绿地中某处一望,又扭回脸来,有点着急地小声劝他:“您别急,您听我说,我这儿准备着为您服务呢……您找427号楼?这后头就是。您找哪一家呀?”
小伙子望着这位头发全白但梳理得异常整齐的文弱老人,既为他肯于指点高兴,又为他那古怪的神情纳闷。他依然是大嗓门地说:“我找四单元7号张家。”
金先生忙答应着:“有,有。您打大老远来的吧?您受累啦!张家是在四单元7号……”
小伙子问准了,便要迈步朝楼前走去,金先生扭头一望,慌了,结结巴巴地对小伙子说:“您啦,您受累啦,您等等好吗?稍等一会儿就行啦……”
小伙子莫名其妙。为什么要等等?等谁?
参加纠察的另一位老人,是妇联的退休干部于大夫。于大夫并不真是大夫,但是她爱人是位有名的内科大夫,她也懂些医术,楼里的人常麻烦他们两口子义务看病,所以就把他俩都叫成大夫。于大夫胖,站不惯,所以她下楼的时候总提个小藤椅,每天早上八点到八点半,她参加纠察线的时候,便把小藤椅放在绿地西侧与另一排楼相通的甬道口一坐,手里麻利地织着毛衣,眼睛却闪闪地望着前面,注意着有没有人朝绿地走来。
她发现金先生那边出了问题,似乎招架不住,望望自己前面的甬道上一时没有什么人走来,便站起来把毛活往藤椅上一放,赶到金先生那边帮忙。
金先生还在劝小伙子“稍候”,小伙子实在不能理解,本来多走了冤枉路已经心里起急,走到了楼前却又被一位文弱老人截住,他满脸紫胀,拎起谈话时搁在地上的旅行袋,扇着肩膀就要往前闯。于大夫恰在这时赶到了他的面前,和颜悦色地对他说:“同志,您别急,是这么回事儿,我们这儿有人得了重病,不能受惊,您先小点声儿——告诉我,您找谁……好,我带您去,您得答应我,别出声,别惊着病人……”
于大夫一下子就把小伙子的气平下来了,引着他穿过绿地,朝427楼四单元门走去。小伙子只当于大夫说的病人便是金先生,也便不再生气,他找人心切,也没有左顾右盼——倘若他稍微注意一下,原是可以发现,在绿地的冬青树篱之间,是有着很奇特的景象的。
另一位参加纠察线的老人,是个相貌很富态很威严的退休局长,大伙都管他叫老谢。他的位置是在427楼南侧通向小学校的甬道上。这时小学已经开始上课,所以他那里平静无事。他双手背在身后,在甬道上缓缓地踱着步子,欣赏着小学教室里传来的奶声奶气的齐诵声。一个推着自行车的游动磨剪子磨刀的农民,刚想把自带的一把破喇叭搁到嘴上,被老谢威严的目光一扫,便赶紧远去。
四位退休的老人组成一道纠察线,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整个居民区是一派幸福安乐的景象,但是难免有个别的家庭产生着悲剧。427楼一单元一楼2号的魏家,半年前就发生了一件大悲剧:小两口刚满一岁不久的儿子,一场急病夭折了!
这件事发生以后,全楼的人无不震惊。因为那孩子一直都很健康;也因为随着医疗卫生事业的发展和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无论是城市还是农村,婴儿的死亡率都降到了令人麻痹的程度。可是这样的事竟偏偏落在了魏家头上。
魏家原来的四口人,顿时成了三口:在某机关办公室当干事的魏槐,他的媳妇——小学教师俞淑玲,他的母亲——一年前专为照顾孙儿从外地来儿子家的,427楼的人们都称她为魏奶奶。魏家那一切悲痛难堪的场面都略过去不讲吧,全楼人们程度不等的慰问关心也都不必罗列,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魏家小两口的哀痛逐渐在孕育新生命的努力中消融,而楼内绝大多数人对楼下这一家的不幸的系念,也逐渐在自我的喜怒哀乐中淡薄。只有魏奶奶,她对爱孙的夭折,随着时间的推移,却有着越来越强烈的心理反应。
那已经是婴儿夭折的两个多月以后,魏槐两口子为了平息内心的哀痛,同时更为了平抚魏奶奶内心的伤痕,扶着魏奶奶去逛了一次这楼区新开张的百货商场。他们尽量不去靠近卖育婴用品和儿童玩具的柜台,但他们的目光却又总禁不住朝那类地方闪去。魏槐在一瞥之中,发现玩具柜台里面的货架上,搁着一个没穿衣服的塑料大娃娃,几乎有真的婴儿大小。那大约是同类娃娃中卖剩下的一个,它的左右都是相同大小的毛茸茸的玩具狗熊,因此被衬托得非常突出。魏槐忍不住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唉,真像咱们的小槐呀!”他说这句话的声音并不大,却使得一贯有点耳背的魏奶奶停止了挑选剪绒老太太帽,并朝他目光所示的方向望去,这一望,魏奶奶的眼光便直勾勾停在了那大塑料娃娃身上,嘴角的皱纹抽动起来,心里扑通扑通仿佛有两只小拳头在擂着……俞淑玲一看不妙,忙叫着“妈!”把两种黑剪绒老太太帽塞到她手里,引导她继续挑选帽子,当魏奶奶总算把目光收回、又挑选起帽子来以后,俞淑玲便狠狠地瞪了魏槐一眼,但在魏槐低下头去的时候,她却忍不住朝那大塑料娃娃下死眼盯了几秒钟……
小两口总算平平安安地把魏奶奶带回家中去了,大家不提小槐的事,当然也不再提那大塑料娃娃的事。大家动手,包饺子吃。
谁知第二天小两口上班以后,魏奶奶一个人去了商场,她径直走到卖儿童玩具的地方,买下了那个大塑料娃娃。回到家里,她把那大塑料娃娃搁到了壁橱里,也不跟儿子儿媳妇提起。这一天也便这么过去了。
过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小两口上班去了。八点来钟,魏奶奶推着个婴儿车,出现在427楼的绿地中。她的神情十分安详,步履缓慢而利落,就仿佛不曾有过什么婴儿夭折的事情发生过一样——在那婴儿车上,安放着那个魏槐指出“真像小槐”的大塑料娃娃!
八点钟以后,楼前绿地空荡荡的,所以魏奶奶的这一举动,除了细柳的长枝、冬青的肥叶……并没有别的生物看见。魏奶奶按那小槐在世时,她推他晒太阳的惯常路线,在绿地的甬道上慢慢地绕着。谁知正当她绕完两圈,推车回楼时,大约是八点二十分左右吧,突然有一个十来岁的男孩——不用说,是逃学的,并且是住在别的楼里的——闯入了这片绿地,他是追赶着一只奶黄色的粉蝶而来,那粉蝶偏从婴儿车上飞了过去,所以那男孩便自然而然地看到了那个被当作婴儿的大塑料娃娃,及至他看清推车的是位老奶奶,并且表情一本正经,便不由得拍着掌嘲笑起来:“哟,老太太还玩娃娃,真逗人嘿!”
魏奶奶被这男孩突如其来的嘲笑声一惊,脸上顿时变了颜色,她把婴儿车稍稍一斜,仿佛是在预防着某种可怕的袭击,这动作使那男孩更觉得开心,他不禁双脚齐蹦,更大声地嘲笑起来:“哟!老太太还怕人家抢娃娃哩!”说着,竟大有把那塑料娃娃拿走,恶作剧一下的架势。
正在这关键时刻,于大夫从楼门里出来了,她一瞥之中,已断定那男孩是个逃学的顽童,并在对魏奶奶非礼,她本能地一声喝:“小鬼!你哪家的!怎么不上学?!”那小鬼不等吐出的舌头让她看见,一溜烟地跑走了。
于大夫在小鬼跑走以后,才看出魏奶奶推的是个塑料娃娃。毕竟她是懂医的人,她抑制住自己的表情,以一种若无其事的声调同魏奶奶说话:“今儿个天气真好哇!”
魏奶奶也便恢复了宁静,就仿佛小槐还在世时那样,自自然然地应答着:“是哇!太阳挺暖和,小风不大,真舒服呀!”
于是,在于大夫的引导下,她俩站在楼门口,聊了一阵子:
“您说这是怎么说的——昨儿个我买了一捆芹菜,拆开一看,里头全是烂的……”
“可不是,昨儿个我们淑玲买回来的,也不好,一斤芹菜上就有三两泥!”
“东边那个菜站的菜,比西边的好,虽说远点,也还是去那儿买合适。”
“可不是嘛,”魏奶奶满脸赞同地说:“那几个卖菜的姑娘也喜兴,嘴甜!”
“那是。”于大夫说话时绝不朝那婴儿车上看,可她发现冯大爷提着个罩好布幔子的鸟笼走过来了,心里不免有点紧张,她想给冯大爷使个眼色,又怕魏奶奶觉察出来……
冯大爷一步步近了,他直到快走拢两位妇女身前时,才瞧见了那婴儿车上的塑料娃娃,他心里先是“咯噔”一下,后来恍然大悟,便也尽量抑制住脸上的表情,热乎乎地同魏奶奶打招呼说:“您早班呀!您推着孩子晒太阳啦?”
魏奶奶满脸笑容地冲他点头,应声说:“是哇!我不每天都这时候推他出来晒晒吗?”
冯大爷看样子是还要提孩子的事,因为他的眼光停留在了那塑料娃娃上,于大夫赶紧把话岔开:“冯大爷,您这黄鸟开嘴了吗?”
冯大爷抬起眼,目光跟于大夫一对,顿时明白了:还是不要提孩子的事好,便把鸟笼子提得高些,掀开布幔子,把那黄鸟展示给两位妇女看,并且聊上了鸟经:“还没开嘴啦……这鸟,可难伺候啦……”
聊了那么一阵,魏奶奶觉得尽兴了,便主动告辞说:“得,不早啦,我该推他回去啦!”
魏奶奶进楼以后,于大夫和冯大爷赶紧走到绿地当心,商讨起来。
于大夫说:“估计她明儿个这时候还得推出来……说不定打这以后天天这样!”
冯大爷点头:“可不。你看今儿晚上是不是该跟小两口说说这情况,给她治治?”
于大夫沉吟了一会儿,拿主意说:“我先问问我们那口子,他虽是内科大夫,这样的病也还能懂个七八分……”
当天晚上,于大夫问了她那口子,那位内科大夫也真热心,当晚就跟医院里精神病科的大夫通了电话,那大夫也真热心,说请他们先观察两天,如果患者仍然每早八点到八点半左右推着塑料娃娃出来,他将在第三天亲自到他们楼来出诊……
第三天他果然来了,先装作是要找于大夫他们家,但忘记了层数和门号,敲开一楼魏家的门询问,这样就跟魏奶奶有了个接触。然后他到了三楼于大夫家,魏槐按原来说好的计划,找个借口也上楼到了于大夫家,于是那位精神病医生,便向在场的人——包括冯大爷在内——询问了一系列细节:魏奶奶除了八点到八点半那段时间,也觉得塑料娃娃是活的,就是小槐吗?不这样?别的时间她都处在知道小槐已故去,并摆脱不了忧伤的精神状态。她在八点到八点半以外的时间,把塑料娃娃放在什么地方?藏在壁橱里吗?你们在她面前表现出知道这个塑料娃娃并议论过吗?没有?很好!那么,八点到八点半这段时间里,她的精神状态如何呢?好像没有了忧伤?像以前一样?……
都问完了,精神病大夫的治疗建议是:不要带她去医院看这个病,不必给她吃药,由着她每天八点到八点半推着塑料娃娃到绿地上绕,只是,这段时间里不能让外来的人惊吓着她——尤其不能嘲笑她,或向她点破:你推的是个塑料娃娃!要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让她一个人静静地推着小槐自如地散步……
魏槐有点想不通:“那,她的病不就好不了吗?”
精神病大夫说:“能好。你爱人不是又怀孕了吗?等那真孩子生出来,选一个早上,你们把那婴儿车里的塑料娃娃换成真娃娃,她就有可能在那天八点半以后,继续保持着当年小槐在世时的情绪……我的判断是有理论根据的,就不细讲了吧……总之,那时候她一切都会恢复正常的。”
大家都相信了他的话。但,这就出现了一种需要:在她痊愈以前,每天早上八点到八点半的时候,应当在绿地周围设一道纠察线,防止外来的人惊吓着她。
于是第二天就形成了正式的纠察线(头两天仅是冯大爷和于大夫出面照应,还不是自觉地进行纠察)。金先生接到这个任务时很是激动,他一再地说:“那敢情该护着她!敢情!”退休局长老谢接受这个任务时,他那还没退休的处长夫人觉得有点好笑:“成什么了?跟小孩子过家家似的!”老谢一贯对她恩爱顺从,这天却忍不住白了她一眼,正正经经地说:“治病救人,责无旁贷啊!”
纠察线除了下雨的日子暂时解除,就是阴天、刮风沙的日子,也依然坚持着——尽管那样的天气魏奶奶并不一定推着婴儿车出来。转眼,这老人纠察线已经坚持快三个月了。
魏奶奶始终没有觉察出有这样一条纠察线保护着她的安宁。四位老人,却在日复一日的半小时纠察中,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就是他们那退休后一度感到空虚的心灵,渐渐被一种越来越厚实越迷人的东西所充实……
早晨。太阳照着楼区。楼区一隅的绿地,一位老奶奶推着坐有塑料娃娃的婴儿车,安详地迈着步子,而另外四位老人,悄悄地在绿地四角执行着他们那神圣的使命……对这幅画儿,我们该说什么呢?
1982年4月写于劲松中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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