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爆炸

他铺开纸,开始写那封酝酿已久的信:

敬爱的……

笔尖下刚出现这样的称谓,他即刻打住了。他在以前用过这样的称谓,不过,彼一时此一时,如今似乎用不着这样的定语了。他果断地撕下这一页纸,揉成一团丢到一边,重新开始:

首长同志:

刚写好这个称谓,他又打住了,首先是因为他发现“长”字旁边有从上页纸洇下来的墨点,这样的信,最好保持一种“卫生标兵”的面目;其次“首长”这样的称谓有拍马之嫌,最好改换成其他更得体的称谓。“嗤——”他又撕下这页纸,揉成更小的一团,再次重来:

领导同志:

这回虽然没发现从上一页洇下来的墨点,可“领导”这个字眼究竟与“首长”相去不远,而且“领”字写得太急,很不好看——掀起这页纸,刚要撕,手却停在了空中。瞧:眼看就要费掉三页纸了!他给亲友写信,一贯是用从单位里拿回来的红头信笺,可是写这样的信,为了某种微妙的原因,他却又一贯是自己掏腰包,到文化用品商店经过精心挑选,买回信笺来用的。他的这笔钱来得容易吗?花得轻松吗?

唉!

他轻轻地、充满感情地慢慢撕掉了那第三页纸,这回他没有团掉,而是将它插进了待用的第四页纸下面,这样,即使他下笔很重,那墨水也洇不过去了。

他很顺利地完成了开头那一行:

×××同志:

自己停笔欣赏了一下,字写得清楚而不僵板,不冠之以“敬爱的”、“尊敬的”一类字眼,也不含混地称之为“首长”、“领导”,直呼其名,不卑不亢,确确实实最符合于现阶段的总体气氛。接信人一看这称谓便可知来信者绝非阿谀奉承的无聊之辈。

底下的早已打好腹稿。这类信他已写过多次,命中率颇高。所谓“命中”,就好比打靶,只要打在靶纸上都算命中,当然,只有一次打在了“靶心”——使那个他所嫉恨的人彻底坍台并终至“自绝于人民”,其余的“环数”不等,“九环”有两次——把他的信作为一种高级“内参”印发过,产生了强大的威慑力量:“六环”有七次——把他的信摘录发表在了一种“群众来信摘编”上,他摘到了其中四份,现仍珍藏在写字台加锁的抽屉中;“五环”以下有六次——虽未印发,但或使某人被取消了出国资格,或使某人因之招致退稿,或使某人被组织上找去谈话……最后的“环数”——“一环”,是使某人的老婆和某人大吵了一场。

虽然不好称为“老手”,经验便摸索出了几条:

一、务必短。长了人家可能一拿在手里就皱眉头,一皱眉头就可能不看。

二、虽然短,关键的话却必须重复。

比如现在他要反映评论家龚质刚在最近一次座谈会发言中的“严重问题”,在信中就设计了这样一段话:

他鼓吹“远政近民论”,说什么作家应当“离政治远一点”,“离人民近一点”,这实际上是污蔑我们的无产阶级政治远离了人民,这种“远政近民论”必将导致……

他有意把“远政近民论”这个标签加以重复,为的是加大惊动、激怒读信人的或然率。因为这种信,人家一般是只读一遍的,而读时往往又头昏脑涨(工作太忙,又读了许多文字材料),你把关键的字眼加以重复,那么,即使第一回出现时人家忽略了过去,第二回、第三回总能引起兴奋和注意的。以上一段文字实际上也体现出了他的另两条经验:

三、要善于概括。最好给所要告发的言论贴上一个耸动的、读来顺口的标签。如“伤痕永存论”、“性自由论”、“现代派万岁论”……以及现在的“远政近民论”,等等。

四、引用“错误言论”,最好的办法是摘录短句、词组乃至于字眼,然后加以合并,如:

他竟然说什么“最重要的”是“再现生活”的“真实图景”,而“党性原则”和“社会主义道德规范”都“不应当起作用”……

你永远不能指责这是造谣,因为这些词语讲话人确实都使用过,那人的原话与上面转述的区别无非是:

……党性原则和社会主义制度的一切方面,包括社会主义道德规范,都是每一个作家必须遵循和维护的,但文学创作毕竟不同于政治宣传,政治宣传的一般手段,在进入文学创作时不应当起作用,起作用的应是另一套规律……文学作品应当再现社会生活的真实图景,并塑造出丰满生动的艺术形象,给人以向上的力量……

他的经验当然远不止这四条。正当他运用轻易不使用的“杀手锏”写下这一句——

他在发言最后公然挑动青年作者说:“现在的党中央真不容你!”

突然“爸呀——”一声呼唤从门外传来,他不得不暂且搁笔,从里屋走到外屋。

儿子正趴在外屋饭桌那儿做功课。

一见儿子那白净的面庞,油黑的大眼睛,他心里就喷涌出一股不可遏制的柔情。

老婆提出离婚的时候,他的头一个条件,便是要将儿子留下。老婆恨着他说:“我知道你的心理。你并不爱他。你只不过是故意要让我痛苦。我太了解你了……”

她真的了解他吗?

不。她并不真正了解。

“你怎么又写这样的信?你真是……何必呢?”

当有一回,老婆从他肩后望过去,又一次这样唠叨时,他暴怒了,他把笔一撂,重重地将桌子一拍,墨水瓶翻了,墨水顿时淹没了那封未完成的信,同时本在屋角玩耍的儿子也“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你懂得什么?!”他转身逼将过去,朝老婆喊了起来,“我是共产党员!我要革命!革命!”

那一刹那,他胸中确实奔涌着一种难以譬喻的正义感和冲锋陷阵的豪情。

……一起上的大学,前后脚走向生活,都分配在***门工作,可那鬓角上有红疤的丰知秋凭什么超过了他?又是出书,又是拍电影,报纸上有专论,广播中有讲话录音……对一个为人民做出的贡献还很小很小的文学工作者,进行这样的吹捧究竟有什么好处?!给社会树的什么风?对青年引的什么路?更何况他那个“广播讲话”错误百出!为什么不提最近一次的党中央全会?为什么一次五分钟的讲话中竟然重复地出现了二十七回“我”字?把党组织和人民群众摆到那里去了?!

老婆搂住哭奔入怀的儿子,想劝慰他几句,让他不要那样发怒,话还没说出口,他却又一屁股坐回藤椅中,抱住头,哭了起来。

老婆愣了一阵,便牵着儿子出了屋。

他哭得更凶了。是强压下哭声的一种闷泣。

他为什么哭?谁能理解他?谁能给他以慰藉?也许,只有他自己……

……那天的茶话会上,首长原来显然是朝我坐的那桌子走来的,丰知秋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结果就转移了首长的注意力……“祝贺你!”首长握住丰知秋的手,不住地摇晃……可首长知道丰知秋在大学时的表现吗?那一回在宿舍架起三块砖,用脸盆煮面条吃,弄得整个楼道烟雾呛人,并因此被警告的,不就是这位丰知秋吗?听说他分配到他那个单位以后,两年里就跟三个姑娘谈过恋爱,这是什么作风?……他那个电影里有这么一句词儿:“到了天涯海角,我也记得住这棵树!”可那棵树是一种从外国引进的洋种树。为什么不去记住领袖、人民、革命事业,而单单只要记住那样一棵直到唐朝才传入中国的西洋树?!应当吁请首长同志们注意?“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啊?……十字路口,丰知秋迎面而来,他竟然穿着西服外套!广大农村的贫下中农此刻穿的是什么?!“你来逛逛?”“嗯。我刚从新华书店出来。”“你买了些什么书?”“呶,没什么好的,值得买的也就这些——”“这些”都是什么货色?《西方现代派作品选》《荒诞派戏剧选》《橡皮》——好,记住这些书名,还有他的话:“没什么好的”——这就是说,所有符合四项基本原则的书在他眼里都不算好……“值得买的也就这些”——全是西方腐朽的文化垃圾!……“你现在干什么呢?”他问我。这简直是挑衅!他当然应该知道,我正同别人合搞一个电影剧本。“开拍了吗?”这更是存心羞辱我!连署名的排列次序问题还没解决呢!……合作者那张马脸!他凭什么想把名字排在我前面?固然初稿是他拿来给我看的,可没我出的那些点子,导演能对本子表示兴趣吗?……电话铃响,我拿起听筒:“……真对不起,厂里讨论了,你们的本子没通过……”该死的导演!又成“你们的本子”了,原来有希望上马时,他不也打算署名吗?他那时不是口口声声用“我们的本子”这样的称谓吗?……“儿童用品商店”,是模仿北京王府井大街上宋庆龄的题字。关于她的传记片有没有人搞?谁来同我合作?只要能拍,这回我宁愿把署名列在最后……在百货商场门口,竟遇见了康洁,那自杀而死的康洛阳的女儿,老康自杀的时候,她才多大?大约才十来岁吧?眼下已经二十出头了,亭亭玉立,明眸皓齿。

“——叔叔您好!您……”

良心这东西真没治!它就像一种软化剂,总得把你硬冷的灵魂弄软了算。望着前面这位穿浅绿色布拉吉的姑娘,我忏悔了。也许,十年前我确实不该写那样的信,就是写,列举的“事实”也不必那样多,贴的“标签”也不该那样刻薄,特别不应该的是,我竟拿给了他们单位的“群专组”,所谓“群众专政小组”当然不可能很好地掌握政策,我信上提供的材料被立即用到了揪斗他的大会上……听说老康是喝厕所里的“来苏水”死的,抢救了整整一夜,还是无效……

康洁她是知道那封信的事,还是不知道?

“——叔叔,您最近又写了些什么?”

显然不知道。她还在注意我在报纸副刊上发表的那些短评。她边读心里一定边想:啊,这位叔叔是我爸爸的老朋友,我也认识一位写文章的人呢!

“你长得好大啰!”我充满感情地说,“现在干什么呢?上学呢,还是已经参加工作?”

“上大学呢。学建筑机械。”

还好,不是学法律。不至于产生一种追究的欲望和调查的兴趣。

“你妈妈呢?”

这有点明知故问。不过这样的问题在这种场合是得体的。

“……我早就不理她了。我从下乡插队起就自己一个人过。”

她不理得越早越好!否则,那位在老康自杀前就弃他而去的妇女,也许会将我写那封信的事漏给她。

“你爸爸……真可惜啊!”

她眼圈顿时红了。

我鼻子也跟着一酸。不是装的,我鼻子真酸了。我想起在一个“四清工作队”时,我和老康住在同一户老乡家里,我们住的那间屋子四面透风,是他想了个办法,带动我耐心地用报纸堵住了每一个漏风口,费去了整整一个月的报纸。后来因为要查找资料找不到报纸,我们两人还一起挨过批评。还有一回,他休假回来,带回两只苹果,他把大的那只给了我,自己吃小的一只,我还打趣地说:“‘孔融让梨’的典故应改为‘老康让果’!”他当时笑得两只眼睛变成了一对小镰刀……

当然,后来因为他处处总是超过我,比如,他在“四清工作队”干了半年就入了党,而我是直到六九年时才“纳新”的,我心里总有一种对他气不过的情绪,结果……不去想这些了。人都没有了,总得记住他的好处。他给我的那只苹果的确是极为甜美的。什么品种?红香蕉还是金元帅?你看,记不清了……

“你要好好学习啊……”我鼓励着康洁,“继承你爸爸的遗志……他现在也算受迫害致死的烈士了吧?他要能看见今天向四化进军的宏伟图景,看见你出落得这么一表人才,该有多高兴啊!……”

康洁被我的一番话说得破涕为笑。她微笑时那双眼睛多像老康——一对亮闪闪的小镰刀……

同康洁分手以后,我心里还是老梗着她和她的爸爸康洛阳。我还算个人吗?“来苏水”那滋味真连想都不敢想!据说一喝进去,消化道顿时冒烟……我拐进“美味斋”餐厅,找了个角落坐下,要了两个菜,三两白酒。我一边喝一边想:能怪我吗?那个历史阶段的情况要具体分析嘛!罪魁祸首是“***”一伙嘛!归根结底,是“***”,具体来说,是支配着他们单位权力的那些人,不,是那些人所推行的极“左”路线,要加害于他嘛!我那小小不言的一封信,能有多大的分量呢?再说,我那时候以为那样做是对的嘛,有几个人能像张志新那样清醒呢?

“不过,人家不清醒,人家并不写这样的信……你不清醒,你怎么总是写这样的信呢?”

老婆在发问。讨厌。用得着回答吗?宪法、党章上都有条文嘛,写信是合理合法的,而且,也是受到鼓励的嘛!

“爸呀——”儿子的又一次呼唤,把他那流云般飘过的思绪切断,他才发现自己出了里屋后,竟站在外屋窗边发了一阵愣。他赶忙快步走到儿子身边,一手扶住儿子肩膀,一手伸向儿子摊在桌上的本册,用一种溺爱的口吻问:“怎么啦,怎么啦?又是哪道题不会做,要考爸爸啦?”

“爸,你给我看看嘛——”儿子把一张油印的篇子塞到他手里,“这回我分段分得对不对?”

儿子上回期中测验,有一道“给短文分段”的题目满砸,扣了十六分之多。是他自己嘱咐儿子,以后遇到这类练习题,做好一定要先让他过目。

他把那油印篇子凑近眼前,托托眼镜定睛一看——不看则已,看了不禁大怒:原来学校里给初一学生们印发的,竟是龚质刚新近在报纸副刊上发表的一篇散文。龚质刚在评论界大显身手还嫌不足,又来染指散文界,并且他那狗屁不通的文章,竟被一批蠢头蠢脑的语文教师印发给了学生,当作什么补充教材,又让分段,又让概括中心意思,还让摘录出明喻和暗喻……是可忍,孰不可忍?!

“爸呀——我分得对不对呀?”

“胡闹!”他大喝一声。

儿子吓了一跳。难道这回又全错了?

他甩下那油印篇子,大步流星地返回了里屋。

儿子不敢追进去问个究竟,只好啃着铅笔杆,望着面前被爸爸拇指和食指几乎捻破的油印篇子发呆。

他坐回藤椅上,极为迅速地把那封信已写好的部分读了一遍,读到最后一句,他本能地把“现在的党中央真不容你”中的“你”字圈掉,改成了“易”字,但刚改完他就仿佛被轰雷击了一下,恼怒地责问自己:你是怎么搞的?简直是发昏了!

他把那页信纸撕掉,把上面的句子重抄了一遍,最后一句恢复为:

……他在发言最后公然挑动青年作者说:“现在的党中央真不容你!”

重读了一遍。他对自己点了点头。对龚质刚真是丝毫也用不着客气,这回非把他扳倒不可!

“你看你……退一万步说,你写了那么一些信,得了什么好处呢?”那已经离婚而去的老婆的声音,不知为什么又响在了耳畔。

他在一种极其复杂的心情下,不禁浑身微微颤抖。就这句话而言,他不恨她。他的信尽管被出成了高级“内参”,被印入“群众来信摘编”,但他并没有因此而被首长召见,而被登报表扬,而被破格提职提薪,而被定为某种代表或委员……在粉碎“***”以后的一次批判会上,当人们提到张铁生因写在考卷背面的一封信而飞黄腾达这件事时,他突然气愤地插话说:“张铁生,那真是极个别的……败类!”人们都没有注意到他那特异的神色,他说这话时,重音放在了“极个别”三个字上。真的,他想到这一点就更加痛恨“***”——他们怎么就仅仅重视那极个别的家伙,而张铁生那样的不学无术的家伙,分明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难怪“***”要倒台!该!

“你……得了什么好处呢?”

有时候,当他发出一封那类的信,回到家里,靠在床上,望着窗外在微风中摇曳的树枝时,他也曾扪心自问。

“就算我什么好处也没得着,反正我也让丰知秋那样的人得不着好处……凡是跟我差不多同时起步的,谁也别想比我多得着好处……”

于是他回想起以前所寄出的那些“中靶”信的效应:谁因此被批斗,谁因此入不了党,谁因此处于“控制使用”的状态,谁因此被取消了出国访问资格,谁因此被停发了作品……他竟油然而生了一种特殊的快感。

人生在世,有的作为不一定是为了使自己获得什么,而是阻止别人去获得什么。他既不是在这方面有特殊癖好的头一个人,当然也不会是最后的一个人。

倘若既能阻止别人有所获而又能使自己有所获,那就更好。然而,难!因此他又时时陷入苦闷,爆发愤懑,他会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丢下一地的烟屁股,他会一杯接一杯地喝酒,然后再“哇哇”地将胃里的东西一口接一口地吐出,他因而喜读《离骚》,在月夜里行街头时,他会仰天吟出“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一类的诗句,他并且曾对从街上急驰而去的小轿车啐过唾沫,又曾在单位里的几个青年人大发牢骚、痛骂“特权”的场合,比他们更为激昂地说过这类的话:“他们整天就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哪里知道谁是真正的忧国忧民之士!”

有的时候,当他写那样的信写到第二页——也是关键的一页——当中,他会忽然产生一种恍恍惚惚的感觉,就是他的的确确是在坚持党性原则,同祸国殃民的错误倾向斗争,那境界就好比扮演梁山伯的演员在舞台上忘记了观众,忘记了后台,而真觉得自己必须钻进祝英台坟墓中并化为蝴蝶似的。

可是最近他这种“境界”开始受到了某种潜在的威胁。

“你不要乱写信了,诬告别人是要受到法律制裁的!”这是老婆带着女儿离他而去时的临别赠言。

首先,话是那么说,谁见有人真因“诬告”而被治罪?凡是寄上去的告状材料,人称“小报告”的,最坏的遭遇也不过是置之不理,留档备查。

其次,他哪一回是诬告别人?他都是有根有据的,可以来找他调查嘛!

比如这一句:“他……挑动青年作者说:‘现在的党中央不容你!’”他就有录音为证。

他很早就弄到了一台日本产的小录音机,只有两个香烟盒那么大,参加座谈会时,发言的人常常请求:“我还没考虑好,都是不成熟的意见,希望不要录音……”那些公开亮出来的录音机都关掉了,他的却还开着,他把那录音机放在了他的尼龙布提兜中,别人轻易发现不了。

回家来审听别人发言的录音,在他来说也是一大乐趣,强似收听李谷一的《乡恋》和苏小明的《军港的夜啊,静悄悄》。那龚质刚是南方人,有口音,因此当他说道:“你们青年人要懂得,现在的党中央不容易,你们不要给党中央添麻烦……”那段话时,录下来的声音就完全可以解释成:“你们青年人要懂得,现在的党中央不容你……”

实在遇到人家真来核对,他可以放录音,还不许他听岔吗?他即便反映错了,用意总是好的吧?他对龚质刚攻击党中央感到义愤,即便弄清楚是个误会,他的政治感情总还得加以肯定吧?

何况,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是:根本不会来找他调查。也未必会找别人调查。

……该收尾了。这样的信他照例用三页纸的篇幅。用一页纸人家会觉得份量太轻,超过三页人家便会发烦,而以三页打住最富魅力——可是他突然又想到儿子学校所发的油印篇子,这本是件很小的事情,不知怎的,他此刻却万万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于是在冲动中,他破例地接着写了下去:

还有,龚质刚的生活作风也很成问题。他鼓吹……

不知不觉地,就写到了第四页上,并眼看还得再另起一页。

“——电话!”

院里突然有人高声叫唤。

是他的传呼电话。他赶紧撂下笔,飞跑出去,经过外屋时,竟顾不得瞥上儿子一眼。

他预感到是谁在给他打电话,拿起话筒时,他心里顿时充溢着甜蜜的柔情。

“哪一位?”

“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吗?”

“你在哪儿呢?”

“在文化宫,公用电话的小亭子里。”

“你……”

“快来吧,我等你,老地方。”

“我……我正忙着呢。”

“什么不得了的事,值得这么忙?”

“你哪知道……”

“我也不想知道。我就要你……来,快!”他全身都快化成核桃酥了。

他想象着她此刻的身姿装扮:梳得光光的头发,在脑后盘成一个大髻,用一种银灰色的有机玻璃发卡卡住;蓝底白花的蜡染布缝成的上衣,深灰色的筒裤,下面是一双珠贝色的高跟鞋。虽说实际年龄已近四十,看去实在只有二十七八。

她是一位有夫之妇。但她不爱她那丈夫,而爱来接电话的他。他们是在一次座谈会上认识的。散会后他们偶然站到同一汽车站等车,那天也不知那路车出了什么事,偏久久不来,于是他主动提出来无妨朝前走走,她同意了,他们便沐着晚风,谈笑着,顺绿荫重重的人行道朝前走去,不知不觉地就走出了两站路……

后来……又在座谈会上相见,又在散会后漫步同行。拐进了公园。找到了一个僻静的角落。长椅上紧紧地依偎。他吻了她,她接受了。与座谈会无关的相见。再一次约会。又一个角落。浓郁的丁香花气味。数星星。结果数到了她的眼睛……

她并不一定与他的观点相同。她只知道他那些报纸副刊上的小块文章。她并不知道他那些成功或者虽未成功也算不上失败的书信创作。不该说的他都没有对她说。她也从未问及这方面的任何情况。真是说不清楚——为什么她跟他竟一见钟情。

没有讨论过他们今后怎么办的问题。她看来并不打算离了婚同他结合。他虽动过念头,但考虑到所要超越的障碍实在太多,也便让那念头一闪而过。他们就这样也很好。最近她的丈夫又出差了,所以她隔几天就要来一个电话。

“……咦,你成哑巴啦?你来不来呀?”

“我去。不过……我得赶着写完一封信。”

“信?你在给谁写信呢?”对方那声音里涌出一股醋意。

“咳,给我的老同学——早就当了爸爸的人,叫丰知秋的……”

他本是顺口那么一说,谁知那边竟有呼应:“丰知秋啊,名人嘛,今天的报上不登他的照片了吗?”

什么?!一天不看报,居然就又出现了一个他万万不能接受的事实!这么说,丰知秋还在猖狂。上回那封信寄出去以后,关于他的一篇评论不就撤稿了吗?怎么今天突然又在登他的照片?

“……咦,你倒是说话呀——你究竟给谁写信呢?给你的对象吗?”

他一时仍不能回答。他心乱如麻。关于龚质刚的信尚未写好,又出现了再写一封关于丰知秋的信的迫切性。真好比王熙凤尚未除掉尤二姐,偏又来了个秋桐。

“……你怎么回事?你不来算了!”

“啊,我当然去!就去!”他回过神来。想到她那些吸引他的因素,他的心里又漾出了一股难以譬喻的滋味。毕竟他也是人,大活人,他需要同她见面时所派生出的一切乐趣。那乐趣的价值并不在写信、寄信和得知那信“中靶”时的快感之下。

“你等着我,老地方,我这就来!”

他撂下电话,付了钱,匆匆赶回家里,刚迈进屋,就发现儿子原来正在对着那油印篇子垂泪。他心里一酸,脑际飘过老婆离去后,他们父子共煮一锅挂面,总煮也煮不熟的情景,于是赶忙走到儿子身边,拍拍他的肩膀,无比温柔地说:“这是干什么呢?别哭了,别哭……你做得差不离,接着做吧……”说着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块钱来,放在儿子眼前,“我有事,要出去一趟,晚饭你自己到饭馆吃吧,要个好菜,吃完饭再吃块冰糕……”

儿子不哭了。他回到里屋,接着把那关于龚质刚生活作风败坏的一段写完。于是,他以最快的速度检查了一遍全信,签上了名,署清了日期,便细心地折好,装入早已写好的信封中,又用胶水细心地粘紧封口,贴上了八分邮票,这才站起来对镜整理衣装……

从镜子里,他端详着自己那开始发福的身躯和额头、嘴角,那已无法消除的皱纹,不禁悲从中来。“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他那一举成功的日子怎么还不来临呢?为什么那丰知秋、龚质刚之流反倒侥幸“上去”了呢?这公平吗?

当他拿着那封信走出家门时,他心里回响着这样的豪句:“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他把那封信郑重地投入了邮局大门外的邮筒中。尽管他另有七情六欲,他几乎从那天晚上开始,一得间隙便默想着:龚质刚你别得意……

谁知第三天下午,他刚从外面回来,儿子就递给他一封信说:“爸,这信上怎么还有个条子?”

他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他前天寄出的那封信,邮局竟给粘上了一张纸条子,按发信地址给退回来了,那条子上写着:“超重欠资,请补足邮票后再寄。”

他几乎当场爆炸,炸成碎片。

“他们明知道我这信是寄给谁的,怎么敢……这样?!”

他咆哮着。

儿子吓跑了。院里的邻居都从门里伸出头来,惊讶地朝他望着。

他手里提着那封超重信,浑身乱颤。

1982年9月12日写于云南个旧云锡招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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