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豫了一阵,才答应下来。

单位比我更犹豫。因为他提出来一定要到家里访问我。考虑过几种方案:告知他我家里有病人,还是让他到单位专供接待外宾的会客室同我谈;让他到我哥哥家里去会我,因为那毕竟是一个“拿得出去”的单元;告知他我出差在外,免去这一次访问……

然而最后还是满足了他:就在我那十平方米的蜗居中会见。

让妻子带女儿回娘家去了。把屋子彻底清扫、仔细布置了一番以后,看去倒也清爽雅洁。暖水瓶蓄满滚水,瓷茶杯装妥细茶,又当书桌又当饭桌的台子上摆出一碟什锦果脯,考虑到客人的卫生习惯,还往每块果脯上事先插好一根牙签。

他准时来敲门。

开门迎入。一瞥之中,院内仍有几个邻居在他背后延长脖颈、半挂下巴——虽然早已由居委会通告:不要围观尾随。

相貌也平常。衣着在那边大约远不算豪华,然而在这边一眼望去便有种说不出的高级感——我们出国人员在红都服装店一类地方缝制的西装,不知为什么相比之下总有点“怯”。刚坐下两分钟,他便使我的小屋弥漫着一股从国境外带来的香气。可是所谓的“梦幻型”?

普通话说得很好。想必出生在唐人街。家里大约还要顽固地摆条案,供祖先牌位、观音菩萨,吃饭用筷子,喝汤用短柄瓷匙。

随身带着录音机。那还是1979年,我们这里录音机远未普及。说实话,我还是头一回同录音机发生关系,竟不由得有点紧张。原来读容龄的《清宫琐记》,对当时宫中人以为照相会摄去魂魄而生恐惧,颇觉滑稽。刹那间却理解了那样一种心情。

他从一只轻巧的硬壳小扁箱中,取出来一本拍纸簿。从那上面取下一页纸来,递到我手中。那是他这次来中国所访问的学者名单。最后一名是我。国内有关部门如果开列一个有关名单,我,以及我前面的几名,是否有资格忝列其上,一定还会有所争论。然而他不管这个,他有他的计划,他的计划得到了有关部门的尊重,他能从最赫赫有名的头几名一路顺利地访问到我这里,便是明证。我们的某些框框条条,毕竟还是靠他这样的外来人方能打破。

他说名单上的所有人都已访过,都录了音、记了笔记、拍了照片,现在只剩下我一个。访过我以后,第二天一早他便要飞回×国。他将很快把材料整理出来,并很快写成一本书,交由早已签好合同的一家出版公司很快地出书。

我问他:“快到什么程度呢?”

他答:“顶多三个月。”

我想到我交到出版社的一部书稿,早已过了三个月,竟尚未发稿,就算明天发稿吧,排、校、印、装……总得一年以后方能见书。而且,我何尝不想访问他那名单上的几位权威呢?我那论著正缺他们所能提供的第一手资料。然而,他,一个外国人,却能“一网打尽”地弄齐所有资料,从而能抢先出书。我,一个中国人,研究课题与他相仿,既见不到本国权威,又不能出书在先。

看模样,他跟我年龄相仿。我下干校那五年,他做什么呢?

他开始发问。

胸内梗着一种心理障碍,我不能热情回答。

他不介意我的淡然僵涩。他提起我新近发表的两篇论文。他读得真细。他提出了三点质疑,却又从两方面极中肯地指出了我那论文在那一研究领域中的新突破。他拿出两份复印的剪报,原来国外已有报刊报道并摘录了我那论文的要点。我的论文在国外的反响还得通过他方能得知。倘他不告诉我,很难有什么单位什么人来告诉我。他走后,我又将如何得知?求他不断来信吗?我为什么必得求助于一个外国人呢?

他的学识估来平平。不过能感觉到他很聪明。

渐渐地,交谈的温度有所上升。我想起来请他喝茶,他便端起茶碗呷茶。我请他吃果脯,他便很随便地直接用手指拈起果脯往嘴里送,并不利用我那精心插入的牙签。他问我可否吸烟,我赶紧道歉:“因为我不抽烟,所以没准备香烟招待你。”他微微一笑,掏出一包“三五牌”,取出一支,用一只薄得令我吃惊的打火机点燃,抽了起来。我赶紧找来一只碟子,权充烟缸。

不一会儿我和他便都笼罩在烟气中。我漫不经心地问他:“这‘三五牌’好抽吗?”

他也漫不经心地回答:“还好。不过我以往一贯喜欢抽‘飞马’。”

是天津出的“飞马牌”吗?在国内似乎远不算名牌好烟,没想到也能出口,也能博得如他这样的外国高级知识分子的喜好。这,也该引以自豪吧?

竟谈得投机起来。

我很惊惜,他,一个外籍华人,又是头一次回中国,对国内的情况,特别是对我们所议及的研究领域的状况,居然了解得如此清楚。都说国外的情报工作搞得好,信然也。当然,他也真会利用那里的优越条件。怪不得他在那边俨然是这方面的专家、权威,而且,一家比他目前所在大学更其高级的大学,已聘定他去任教。不过,平心而论,他这样的水平,国内并不鲜见。扪心自问,似乎我在这个领域里所达到的境界,他尚不能立逮。不过,我想要获得他目前的学位、职称、待遇、礼遇,至少还得二十年之后吧。哪里就轮得到我呢?

这大约都属于不正确的意识。需抑制。

我能抑制,他能吗?

给我拍照,没让我摆姿势,不要求我笑,这都让我感到舒服。闪光灯闪动之间,他很自然地问及我的夫人、孩子,我简略地回答了,他也便不再多问,这也让我释然。

他的访问该结束了。

我同他面对面地呷茶。我在考虑如何向本单位和“有关单位”汇报。他在考虑什么?

院子里静得出奇。这时间按说不该这般清静。该做饭了,应当有淘米声、切菜声、炒菜声,以及各种各样的人声:孩子的嬉戏声和喧嚷声、大人的吆喝声和笑骂声……然而竟都没有。大约居委会值班的人已经申斥了他来临时围观尾随的人,并且已昭示邻居们:待他走后,方能开炊做饭。

他似乎并不急于告辞。

我总得再尽主人之谊。

给已经颇淡的茶水中又倒进些开水之后,我全然是敷衍地问:“你是出生在×国的,还是后去的?”

他答:“后去的。”

我依然是淡淡地问:“去了多少年头了?”

他坦然地告诉我:“差不多半年吧。”

我以为我听错了。

要不,就是他听错了我的问题。

我重问:“我是说,你是什么时候去×国的?”

他重答:“差不多半年前吧。”

我愣愣地望着他。

他微微地笑着,坦然地对直望着我。

他更不急于告辞了。他爽性重点了一支烟,悠然地吸了一口,不待我问,便从容地把他的经历告诉给我。

原来他和我是同一届大学毕业生。不同的只是:我是北大的,他是外省一所大学的。

原来他和我毕业后都分配到另一所大学当助教。不同的只是:我分配去的大学是一所重点大学,他分配去的只是一所市办的师范学院。

原来他和我都酷爱我们的研究课题。不同的只是:我写出的论文尚能历尽艰辛发表出来,他写出的论文一直总是被退稿。有时退稿信仅是一张六十四开的油印纸片,而且连那留待填入姓名和稿名的空白也未填写。他也曾找到编辑部质问,有一位编辑便直率地告诉他:“不是你的论文不好。发表这种规模这种规格的论文,还轮不到你这样的人。”

原来他和我一样都有十年之误。不同的只是他下干校比我还多了一年,我是种菜的,他是喂猪。

原来他和我一样,在结婚八年之后还仅住着一间十多平方米的小屋。据他说不同之处只是我现在还比他当年多了一盏落地灯。

一年多以前,他叔父来信让他去×国接收一笔遗产。他跑了应该跑的所有地方,办妥了手续,半年前——严格来说,还不足半年,算至同我对坐对谈止,是五个月零十九天——他顺利地到达了×国。他有了钱,又有了机遇,他带出去的论文,先在华文刊物上刊出了,后来又被外文报刊摘译。他在头一个月内找到了一份校对的工作,半个月后便进了一所大学里的资料馆,一个半月后,他因论文和讲演的影响,又靠得力的推荐,居然到另一所大学通过了博士学位并执教鞭,三个月后他的地位已然稳固。他告诉我:关键之一,是他的外文水平高,不仅能听、说、读,而且能直接用外文写论文。他先是把在国内写讫的论文自译为外文,后来爽性直接用外文写论文,这就一下子把那些汉文差的外国“汉学家”和外文弱的华裔“汉学家”比了下去。

他是一个人先去×国的,他的妻子和一儿一女,尚留在国内。不过他已为他们办妥了出境手续,不日他们便将在×国欢聚。

很离奇,却也很简单。

我问:“接待你的单位,知道你的底细吗?”

他摇头:“看样子是不知道。如果知道,我的访问计划能这么顺利地进行吗?”

我问:“你为什么要瞒着他们呢?”

他笑了:“我没有瞒。因为并没有人问及我半年前的情况。大约他们一听我是博士,总以为我至少总得在那边熬了二十年。”

我默然。我们单位里这样的人还少吗?他们工作早已超过了二十年,出的书已有几寸厚,国内外知名,然而他们的职称距离博士、教授、研究员之类还相当遥远!

我问:“你没有回母校去吗?没有回你半年前工作过的学校去吗?”

他摇头:“当然没有回去。”

我问:“不过你回来这事,他们总会知道的吧?”

他很肯定地说:“除非有老同学、老同事知道了,讲过去,否则他们是不会知道的。”停了停,他又补充说,“其实让他们知道一下也好。不过,我的访问日程安排得很紧,所以老同学、老同事我是一个也没见,一个也没写信。”

我还一径往下问:“你在国外报刊上发表的那些东西,你的母校和你工作过的学校资料室里,总能见到一部分吧?他们总该想起你来,打听你的下落、行踪。”

他现出一个苦笑:“巧极了,两个学校的资料室,都是由一位校领导的夫人负责,而她们都全然不懂外文,她们能做的事,只是把本来就为数不多的外文报刊垛起来,锁进柜子里。至于那些刊登我论文的中文期刊,她们就是翻检过,也不会注意到我,因为我的名字对她们来说毫无特殊意义——当然,或许会有一些教师去借阅那些期刊,不过他们能不能顺利地借到手,借到手能不能从容地阅读,就难说了——你难道不知道这种情况吗?”

我当然知道。我能说什么呢?

送他出院门。

鲁迅的作品我之往往不忍再读,就因为竟还那么样地不过时!挤在玻璃窗上的鼻子,三角形的平面……既如此,又何必这般寂静?

他却忽然一脸凄楚,似乎对我生出了一种特殊的感情,走到院门边,停住脚对我说:“我明天一早飞走。”

“知道。你对我说过了。”我对他的情绪不能呼应。

“……所以我把我的底细都告诉给你。反正我也就是这样了。我是没有办法……所以我去了。我这一去,怕是不能再这么春风得意地回来了……你们都知道了我原来不过如此,当然不会再这么接待我了……”他忽然露出一种形容不出的微笑,晃晃手里提的小扁箱子说,“不过,该有的我都有了。除了我最后访问的几位,除了你这样的年轻的,那些老权威,他们今后恐怕也不会有什么新发展了,所以我的材料是足够了!今后国内形势会越来越好,外面来访问的人会越来越多,这些老权威怕不会像这次似的全数出场了,就是还能见着,怕也不会像跟我谈这样有问必答,每答必细了。我就一辈子研究他们当中的几位,也够稳坐这教授宝座了。当然,对你们这批新秀的动向,我还会关注的……也许我过一二年三四年还要回来,希望那时候还能见到你们,而你们也还能理解我、欢迎我,毕竟,毕竟我还是爱国的啊……你不相信吗?”

他不眨眼地望着我。我只是沉默。

一辆丰田牌小轿车一直在等着他。

他跟我握手,他眼里确凿闪着泪花。他只是喃喃地说:“我去了。去了。去了。”

我依然沉默。他坐进车子里以后,从车窗里对我举手点头致意,我也举手点头向他示意。司机早已等得不耐烦,车子立即驰离了我们那个小院,扬起一阵干土。

他去了。

由他去吧!

因为我们比1979年那时候聪明多了,所以我把这件事写出来。

我们应当更聪明一点。

1982年8月29日于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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