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秋风拂过大地,草木凋零,世界便变得萧索了……
有人说,秋风吹过田野,果实成熟,生活便变得充实了……
当秋风梳过樊玉玲的发辫时,她在怎样想呢?
樊玉玲拎着花格子布缝的提包,怀着一种异常兴奋的心情,登上了马上就要开动的火车。
这是一趟短程的慢车。每一个小站都要停上好几分钟。樊玉玲只坐六站。那是S市所辖郊区的边缘。樊玉玲刚从那个远郊的师范学校毕业,刚分到一所农村小学任教。正像一位作家写到的那样:雏燕刚刚离巢,翅膀兴奋而惶惑地扇动……
樊玉玲进到车厢,没走几步就坐下了,坐在三人合坐的最边上的位置。其实那天车厢里不算挤,多往前找找,也许还能找到个两人合坐的位置。樊玉玲顾不上。她身子坐在车厢里心却仍然留在了刚才的礼堂中……
樊玉玲热爱文学。当她从S市日报的夹缝中看到,小说家任友石将于这个星期日在霞光礼堂向文学爱好者作报告,讲授《有关小说创作的几个问题》时,她高兴得不禁“啊哟”出声。当时她是一个人坐在小学校的宿舍里,她被自己那“啊哟”的尖叫逗笑了,不由得瞥了瞥窗外。窗外是紫红的暮色,学生们早已散去,只有临窗的白杨树,呼应似的发出一阵轻微的飒响。樊玉玲决定星期日一大早就赶进城去,听这场报告。为了保证能够成行,她立刻俯身书桌,抓紧批改学生们的作文——那本是她打算利用星期日上午的时间改完的。可是临到睡觉的时候,她忽然想到:她没有事先用工作证到指定地点领票,到时候人家能让她进礼堂听讲吗?窗外已是一片漆黑,时不时从远处传来谁家的狗叫。就为这么个小问题,樊玉玲竟至于忐忑不安,失眠了好久……
可是一切都很顺利。今天天不亮,樊玉玲拎着自己缝的花布提包,小跑着往火车站去了。当她坐在车厢里,这才发觉,鞋子和裤腿都让露水打得透湿。就着列车员给倒的开水,她在车上吃完了自带的早点——四分之一块发面烙饼。火车到了S市,樊玉玲几乎是头一个冲出车厢,跑出车站。她问路,遇上的全是和气人,给她指点得清清楚楚。她一点冤枉路没跑,便来到了霞光礼堂面前。开头她有点心慌,因为那礼堂前头空落落的,只有大幅的电影广告上的孔雀公主,在对着她微笑。那微笑是否包含着讽刺:人家都开始半天了,你才姗姗来迟!樊玉玲紧张地跑到传达室,一问,原来离报告开始还有四十来分钟!她红着脸,喘吁吁地向传达室的那个老大爷申述和请求:因为她住在远郊,在城里没有亲友……总之,她没有事先来领票,所以,能不能……没等她说完,那老大爷就告诉她:“没关系。到时候你就往里进吧,不至于找不着座儿!”一听这话,她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世界上净是好人,他们都肯帮助你,哪怕你是一个远离城市的乡下人,一个没有领到票而又切望听到报告的微不足道的文学爱好者……
她终于听到了任友石的报告。因为来得早,她幸运地占据了头一排正中间的位置。她始终仰着头,望着她所崇敬的作家,贪婪地吮吸着他口中吐出的每一句话……
她没有记笔记。她不羡慕身旁带录音机的人,她也不嫉妒那些能把每一句话准确迅速地记录在笔记本上的人。她相信,凡是那些最紧要的话,她耳朵听进便渗进心里,永不会忘记!
“生活素材好比是珍珠,然而光有一捧散珠子是不行的!你得找到一根红线,把那些珠子一颗一颗地穿起来,才能形成一条闪闪放光的项链!那么,红线是什么呢?便是结结实实的思想,是你对生活深入思考所形成的扯不断压不烂的深入认识……”
任友石,这位S市的著名小说家,他讲得多么精辟、多么生动啊!
等到报告在近乎狂热的掌声中结束时,樊玉玲对这位四十多岁的小说家的崇敬,升华到一个新的高度。不知为什么,这位任友石原本比较猥琐的体态,以及他那轮廓线很不分明的面容,在报告完毕之后,映入樊玉玲的眼中时,却显得那么雄健焕发。她由于一时的迟疑,竟失去了挨近作家的机会。在台口的阶梯那儿,一群捷足先登的文学青年团团围住了任友石。组织报告会的两位同志正耐心地劝阻其余涌上去的人不要再“抢劫作家同志宝贵的时间”。樊玉玲便属于那被劝阻的对象之一。她是不违反任何规定和劝止的。她呆呆地站在已经空下来的一长排座位前,眼巴巴地看着有人如何把笔记本递过去,请任友石签名,又有人如何把事先装妥在牛皮纸信袋里的稿子递上去,请任友石指教……啊,热情,谦逊的作家,他微笑着,飞快地签着名,接纳着稿子,听得见他不断地对崇拜者说:“讲得不对的地方请多多批评……”“我的水平有限,可不一定能提出中肯的意见……”
也不知怎么一来,报告会的组织者已经把任友石“抢救”出去了。樊玉玲不知不觉地随着崇拜者的潮流跟到了礼堂门外,任友石已经钻进了送他回家的出租汽车,他的面影如一道从云隙射出的金黄的阳光,在车窗里那么一闪,便随着汽车远去、消失了……
等樊玉玲清醒过来,她只觉得手里的提包格外沉重——是的,沉重得她的心都酸痛了。提包里装着她给作家带来的东西,那本是她打算报告一完就跑上去,呈献给他的——不是她有待批改的习作,不是人们想象得出的那类庸俗物品,而是两只各有一斤三两重的大雪花梨。她刚读过任友石发表在省文学刊物上的那篇《雪花梨》,她感到欢喜,感到自豪。因为她所生所长的那片地方,正出产这种梨。任友石在那篇小说中说:“雪花梨最大的,能长到一斤来重。”她想把这梨亲自递到作家手中,告诉他:“能长到一斤多呢!”当然并不是为了纠正作家在小说里的措辞,而是为了表达她满心满意的感激与钦敬……
然而她不远几百里地提了这梨来,却并未能送到作家的手中,甚至来不及请作家看上一眼。多美的雪花梨啊,金黄的带褐色“雀斑”的表皮,膨胀而匀实的果体,还有那结实的坚韧的梨柄,离得老远,就能闻见它那股浓郁的香气……
火车开出市区了。临窗的乘客打开了车窗,顿时,一股饱含秋意的风涌进了车厢。那秋意,既体现在微凉中,也体现在成熟的庄稼的气息中……
秋风扑到樊玉玲的脸上,她这才彻底地意识到她已经坐在了返回的火车上。
“要想写好作品,就一定要有自己的素材仓库,这仓库里最要紧的存货,应当是你在生活中所接触到的各式各样的人……”随着火车的行驶声,樊玉玲耳边回响着任友石的声音,“因此,聪明的作者总是不放过任何机会,去接触哪怕是仅仅萍水相逢的人……”
是啊!他讲得多好!应当照他讲的去做,立刻!想到这里,樊玉玲抬起头来,注意观察起周围的人来。她旁边原来坐着两个五十来岁的男同志,俩人只顾边抽烟边说话,仿佛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她对面坐着一位抱孩子的大嫂和一位老大娘,她试图向她们笑笑,算是打招呼,可是大嫂和那老大娘正忙着给孩子换尿布,也没有注意到她。
“嘿!看杂志喽!新来的《大众电影》!谁看《世界足球大赛特辑》?谁要《武林》?就这一本了,买不上可别赖我!”
一个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的少年,走到了樊玉玲身边。他手里抱着一大摞杂志。
看那样子,他当然不是列车上的服务员。是帮列车员发卖杂志的旅客?嗯,似乎也不是……
“应当观察了解各种各样的人……”
作家说得对。如果我不用心观察、了解,他过去也就那么过去了,我将永远弄不清他怎么会到火车上来卖杂志……
“让我看看,你都有什么杂志?”樊玉玲活泼地站了起来,把手提包暂且搁到座椅上,友好地问那少年:“能让我翻翻吗?”
那少年头上戴着顶鸭舌帽,瘦长脸,翻翻眼瞥了她一下,油腔滑调地说:“您翻那么一过,等于看了本彩色画报,按说也该收您个三分五分的——咳,谁让我心善呢,您白翻吧,翻吧翻吧……”
樊玉玲发现他手里的杂志品种很繁,花花绿绿的居多,而且,有的似乎已经不新……
她边翻边问:“有文学杂志吗?”
少年不以为然地反问:“文学杂志?什么文学杂志?”
“就是登小说、诗歌什么的,”樊玉玲耐心地说,“好比《人民文学》《小说月报》什么的……”
少年人把嘴一撇:“坐火车的谁买那个?头两个月我趸了几本,费死劲才卖了出去……怎么着,你买不买?不买别翻了,瞧进眼里可扒拉不出来了哩!”
“好,我就买一本吧。”樊玉玲抽出一本《银幕与观众》来,问:“多少钱?”
“两毛。”少年人不耐烦地催促着:“快,快点。”
她给他两毛钱。他很快地把那钱装进了胸兜中。
她翻到目录,目录下面是版权页,版权页下面写着定价。每册一角五分钱。
“嘿,”她叫住拔脚正要离去的少年,“这杂志一毛五一本,你凭么要我两毛?”
“您别嚷呀!”少年忽然心神不定,他翻翻眼朝车厢进口那边瞥了瞥,便突然坐到了樊玉玲对面的那位老大娘旁边,把老大娘往里挤了挤。接着,他就把一大摞杂志死死地抱在怀里,仿佛有什么人要抢走他那些杂志似的。
樊玉玲正在吃惊,列车员提着一把空水壶走进了车厢,随即又走过了他们身边,朝那一边走去了。
少年等列车员走远了,嘘了一口气,全身松懈下来,坦然地对樊玉玲说:“唉,我卖的就是高价嘛。要不,我的饭钱打哪儿来?”
樊玉玲坐回到座位上,仔细地打量着这位少年,盘查他:“你这些杂志,来路正吗?”
少年陡然生气了,瞪着樊玉玲说:“怎么着,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杂志来路正,你干吗怕列车员呢?”樊玉玲问。
少年又忽然笑了。“杂志是从邮局按定价花钱买来的。要说来路不那么正,是嘛,走了点后门。难买的,是阿臭让人家专给我们留的。”
“阿臭是谁?”
“他在十号车厢那边卖呢。我们一人跑五节。”少年人大模大样地从兜里掏出一支过滤嘴香烟来,又掏出一个亮闪闪的打火机,打火点燃了烟,吸了一口,从鼻子里喷出两缕烟来,用教训般的口气对樊玉玲说:“我怕列车员你都不明白?咳,我不是没买票,混上来的吗?”
樊玉玲惊呆了。
这便是生活。这便是“各式各样的人”当中的一个。实实在在的。
“一旦你在生活里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线索,你便应当顺藤摸瓜,穷追到底。”她耳边又响起了任友石的声音,“一般人可以放过的东西,搞写作的却应当紧紧抓住……否则,你就永远不能形成生动的、深刻的艺术构思……”
是这样。她也写过一些东西,她还不敢送到市里、省里的刊物去,她经过无数次思想斗争,才羞赧地送到了县文化馆刊物的那位编辑面前。真是位好编辑,他不但仔细地读了,还把她约去面谈。他诚恳地对她说:“都还不错。我打算选一篇用在咱们的刊物上。不过,总的来说,你的作品思想内容太浅。这也许跟你的生活经历单纯、视野狭窄有关。你把生活和人物都表现得太简单了。看起来,你的心上还没有生出皱纹。心上的纹皱,不应当是衰老的象征,而应当是深入思索的标志……”
眼前的人和事,是否是一次天赐的良机,可以给她那颗纯朴的心,增添上一点思索的皱纹呢?
她决定刨根究底。
“你怎么抽烟?”她弯下腰,俯身凑拢那吊儿郎当的少年,劝告他:“抽烟对成年人都有害,何况是你——”
“对。”少年人背诵似的说:“科学家抽样检查,发现抽烟者的肺部癌变率比不抽烟者高出百分之六十三点四——《科学与生活》里登得有,您买不买?我这儿有好几种科学杂志哩!”
她忽然怜悯起他来,尽管他努力摆出成年人的谱儿来,可他那没有发育完全的身架和面庞,都充分显露出他仍然是个少年人。
“你为什么不上学呢?你每天都来车上卖杂志吗?”
“原来上。有半年不上了。对了,现在每天都到车上来卖杂志。多一半的列车员都认识我——”
“他们发现了你,把你怎么办呢?要没收你的杂志吧?”
“那倒不。他们就是把我们撵下车去。”
“撵下去以后,你们怎么办呢?”
“在站上买点吃的。吃完了,再混上回咱们城的车,往回返,在那车上卖。”
“那你何必怕列车员呢?反正你们也没什么损失!”
“那要看在哪儿给撵下去了。要是头一站就给撵下去,你想,我挣的钱够买一个面包吗?”
“他们要是不撵你们,你们就坐到头吗?”
“当然不。我们总是坐五站就自动下车。”
“你爸爸妈妈为什么让你干这个呢?”
本来谈话很顺利,一听这个问题,那少年又陡然变了脸色,他扔掉还剩好长一截的香烟,站起来便走,随即听见他用一种油滑的腔调在向车厢那边的旅客兜售他的杂志。
樊玉玲心不在焉地翻着手里的《银幕与观众》。啊,这杂志里有个专栏:作家谈电影。然而她此刻读不下去。此刻她希望同无论什么人谈谈生活本身。同座的两位男同志仍然只顾谈他们的话,还大声地笑着。对面的大嫂和老大娘,以及大嫂怀里的孩子,都闭上眼睛睡了——看样子她们都极度疲乏。她能同谁谈谈呢?
列车停到了一个站上。乱了一阵,列车又开了。
那少年突然又出现在她眼前,坐到了打瞌睡的老大娘身边。他手里的杂志似乎很卖去了几本。
他好像把刚才的不愉快忘得干干净净了。他从胸兜里掏出一叠钞票来,清点着,然后得意地点点头,把那钞票又收了起来。
“挣了不老少吧?”樊玉玲注意到,他腕上甚至戴着一只电子表。
“还成。”少年坦然地抬眼望着她,反问说:“刚才咱们俩说到哪儿来着?”
真是怪人!
樊玉玲犹豫起来:“也许,你不乐意——”
“我是不乐意。”少年又掏出支香烟来,但没有把它点燃,想了想,把那香烟夹到了耳朵上。他叹了口气说:“我能乐意吗?不过,您倒是我这么多日子里,头一回遇上的——您总算想到了,我也该有个爸爸,有个妈妈!”
“是呀,”樊玉玲小心翼翼地问,“他们为什么……怎么舍得,让你来干这个呢?”
“有什么舍不得?”少年干脆地宣布:“我是让我妈给轰出来的!”
“为什么?怎么回事儿?”
少年人便讲述了他的经历。讲得干巴巴的。不过听来惊心动魄:他的亲妈还在D县。他爸爸和妈妈是在那儿结婚,并且生下他和他妹妹的。后来他爸爸调到了S市。两地分居了几年以后,有一天他爸爸回到了D县,和他亲妈办了离婚手续。他归他爸,他妹妹归他妈。于是他随他爸爸到了S市。去年他爸又结了婚,于是他有了另一个妈。这个妈对他很不好。简直就是虐待他。半年前的一天,这个妈让他洗芹菜,他洗了。可这个妈却一声接一声地骂他,说他洗得不干净,说他光知道吃饭吃菜不知道干活,说看见他就有气,就脑仁儿疼……他顶撞了一句:“您再骂一句我可就走了!”这个妈竟双手往腰上一叉,敞开嗓门骂得更凶了:“你倒威胁起我来了!你滚吧!你滚了我还能多活些日子,省得让你活活把我气死!”于是,他头也没往回扭地就“滚”出来了。这一出来他就再没有回去。
除了他再也没有回去这一点,其余的似乎都不稀奇。然而他竟真的再没有回去,这毕竟称得上是奇人奇事。
“你跑出来以后,你爸爸总得找你吧?他怎么不找你呢?”
“我没指望着他找我。他好像也没认真地找过我。”
是的。肯定没有认真地找。樊玉玲在心里分析着:S市并不特别大,何况这孩子又并没有躲藏起来,他净在人来人往的公共场所活动,只要报告有关部门,大家配合,是不难把他找到的……
“你为什么不到D县去找你亲妈呢?”
“我去了,”少年挖着鼻孔,用一种冷漠的腔调说,“我都走到她住的那排宿舍前头了,可我没再往前走,我转身就跑了。看见我妹妹了。她穿着洗得退了色的衣服,端着个盛甜面酱的大碗。我一瞧她那裤腿我就明白了。她那裤腿已经接了两圈新布。还有,她一边端着碗往家走,一边伸出手指头,蘸甜面酱往嘴里送。我妈是个工人。她身体向来不好。她准是常歇病假,拿不上奖金。我干吗跑去让她养活我?”
泪水一下子涌上了樊玉玲的眼眶,她把它强忍住了,否则真会有泪滴从眼角溢出。她是不是太多愁善感了呢?
“所以,我下决心自己养活自己,”少年并没有发觉樊玉玲的心上正在起皱纹,他继续讲述着,“正巧我就遇上了阿臭。他比我大两岁,在小学我们都是校足球队的。他把我带到他们家去了。他们家一共九口人。他爸他妈,还有他两个哥哥、两个嫂子和两个妹妹。天天晚上他们家都得搭地铺睡。可他们不嫌我多。我就住在了他们家。阿臭早就不上学了,他卖杂志卖油了,有门路。他就把我捎上了。我们每天能挣一块多、两块钱。我们用一块钱吃饭,回去以后,交阿臭他妈五毛。剩下的,一个月下来,我还能买烟。三个月下来,我还能买点衣服,还买了块电子表。我过得不错。”
“你就从来没想过你爸爸那个家吗?”
“想过。”少年叹了口气说,“他住得宽敞。三间一厅的大单元。四个喇叭的录音机听着。二十时的大彩电看着。他跟他老婆,还有他那个新添的女儿,过得美滋滋的。”
“你就从来没遇上过你爸爸吗?”
“遇上过,”少年用一种异样的声调说,“怎么没遇上过!有一回我从邮局趸杂志出来,正巧遇见他从新华书店里出来,唉,他还是那么精神!”
“他看见你了吗?”
“我不能让他看见我……”少年人说到这儿突然不说了,两眼翻翻,本能地把身子缩成了一团。
不知道什么时候,列车员忽然威风凛凛地站到了少年的位子跟前。那列车员是位三十多岁的粗壮的妇女,一望而知是位服务热心而执法严明的老列车员。
“你原来躲到这儿来了。”她严厉地对少年人说,“看起来不狠罚你们一下子,你们就不肯停止非法贩卖!”
少年人站了起来,完全是一副弱者的姿态:耸着肩膀,顺下眼皮,抱着他那一摞没有卖光的杂志。他沉默不语,并不企图为自己辩解。
“列车员同志,原谅他吧,”樊玉玲冲动地站了起来,恳求地说,“我来替他补票,补到第五站。”
少年人和列车员都惊异地望着樊玉玲。
餐车卖饭的推车眼看就要推过来了,列车员想到还有许多事该做,便顺水推舟地瞪着少年人说:“车一停下来就下去!要是车开了我还瞧见你,就把你交给乘警——我可是说话算话!”
列车员走了。少年人几乎是活泼地落座在原位上,笑嘻嘻地对樊玉玲挤挤眼说:“他们就吃软的!”
樊玉玲心上又起了道皱纹。倘若是她在写小说,她必不忍心这样接着往下写。可眼前的生活就是这样,它不纯净。你刚刚沉浸在怜悯和谅解中,它却又呈现出可恶和令你痛心的面目,使你不得不恼怒而战栗。
“你——”樊玉玲把脸别过去,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刚才咱俩聊到哪儿来着?”少年人却仿佛完全没看出樊玉玲感情的变化,他自管接续讲述着:“对了,说到新华书店门前那回事儿。我一看见我爸,我就躲到了卖冰棍的老头子身后。他没瞧见我。他那天挺高兴的,手里提着一大包书。我知道,他准是又去买他自己的书了——他最喜欢到新华书店去看书架上他自己写的那些书,看人家怎么让售货员把那书取过来,买下。要是谁都不买,他就自己买——”
樊玉玲本已凉下去的心猛地仿佛被一个火球灼了一下,她吃惊地转过脸来,睁圆眼睛望着那少年人,脱口而出地问:“你爸爸是写书的?他叫什么名字?”
少年人自豪地说:“他叫任友石。您听见过这个名字吗?他是写小说的。”
“你——”樊玉玲的心瞬间结成了一块冰球。她从那少年人的面容上,无可置辩地看出了另一个人遗传因素的作用。的的确确,他只能是他的儿子,亲生的儿子。
樊玉玲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模糊之中,又依稀闪动着任友石那正在作报告的面容手势。任友石的声音显得洪亮而空洞,在她周围轰响着。一群崇拜者簇拥着任友石,她惊奇地在那群崇拜者中看见了她自己,她竟挤到了最前面。她看见自己从手提袋里取出了那两只雪花梨来,恭敬地递到了任友石的手里。任友石热情、谦逊地微笑着,把那两只硕大的雪花梨凑到鼻子跟前,嗅着,陶醉地闭上了眼睛。可是樊玉玲看见她自己突然激动地夺回了那两只梨,于是任友石惊愕地望着她,她转身跑了,跑到一个端着一只大粗瓷碗的小姑娘面前。她看不清这小姑娘的面容,却分明看见了她裤腿上那两圈接上去的新布,还看见她伸出食指,蘸着那碗里的甜面酱,往嘴里送,于是她把两只大梨,一下子送到了小姑娘的怀里……
“您干吗哭呢?您这人真是……啊,再见了,您可别把今天我讲的这些话告诉别人,我后悔了……您别告诉任何人,听见了吗?我可不愿意让我爸吃亏!啊,我可得下去了……您记着!”
等樊玉玲用手绢擦过眼睛以后,那少年人已经没有身影了。列车已经进站,并且停稳。老大娘醒了过来,大声地问她:“姑娘,到哪儿了呢?”
樊玉玲心里发堵,是不是因为心上的皱纹太深了,使得心脏跳起来格外困难?
……列车又开动了,樊玉玲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
也许,是遇上了一个善于编织谎言的骗子?
不。他的确是任友石的儿子。
是倒的确是,然而,他还是撒了谎。他离家出走半年多,任友石怎么会不寻觅他呢?
也许,寻觅过,他不愿意让爸爸寻着,总躲着,所以一直没有找到。
然而,一个抛弃亲生儿子的父亲怎么可能心平气和——不,简直是兴致勃勃——地在礼堂里大作报告,大讲什么“红线穿珍珠”啦,“观察熟悉各种各样的人”啦,“用最美好的感情拨动读者的心弦”啦……等等,等等。
也许,作为一个杰出的作家,正在于能够压抑住内心里最剧烈的个人悲痛,而用为大众的心灵增添美好的砖瓦这一神圣的工作,去达到心理和感情上的平衡……
可是,对亲儿子的漠视,又怎能同对大众的赤诚统一起来呢?
列车到了第六站。樊玉玲下了车。刚一下到站台,她便感受到了那花布提包的重负。那重量仿佛不是缒在她的手腕上,而是缒在她的心脏上。
她慢慢地走出了车站,走向田野。她要穿过田野,向她工作的那所小小的、没有围墙的、坐落在村边的学校走去。
秋风拂过田野,拂过她的发辫,拂过她那马上就要发育充足的身躯。
在秋风中,她心中不再是一片单纯的青绿。那里有了飘转的落叶,霜打的草茎。
然而在秋风中,她心中也出现了第一批成熟的果实。饱含着人世的滋味,并且包孕着再一次生长的种子。
也许,她将永世不再写小说。也许,她将成为某些最深刻最动人的小说的作者。
1982年10月12日于北京垂杨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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