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阵风,从黄河那边吹来,挟带着白兰瓜般的气息。七月的傍晚显得格外凉爽宜人。
一个三十岁出头的男青年,从兰州火车站走出来。轻轻地吹着口哨,朝公共汽车站走去。他是某外事部门的工作人员,刚把几位去敦煌的外宾送上火车。明天一早,他将陪同另外几位外宾飞回北京,返京后,他又将陪同另一批外宾去杭州。这是他在兰州的最后一天,想到当晚没有什么安排,可以自由活动,他把步子迈得更其悠闲。
走到离公共汽车站只有十来米的地方,他停住了。他双手插在裤兜里,斜伸出的左脚轻轻地随着口哨打着拍子,两眼扫视着车站广场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这是他的习惯:他又在实践“选择的必要”了。自从他读过亨利·基辛格的那本《选择的必要》以后,他就常这样来确定自己的下一步行动:把几种可能性列在纵坐标上,把利、弊列在横坐标上,然后综合平衡一番,取利多弊少者实行之。怎样利用这个傍晚呢?他在心里斟酌取舍着:著名的白塔山公园和五泉山公园,都已陪外宾游览过了;到黄河边上散步,到自由市场上去买早熟的“甜瓜倭嗬”(那卖瓜的老乡就这么吆喝,后来问清楚了,应当叫作“铁蛋瓜”),到小摊上去吃瓤皮子或者牛肉面,这些乐趣也都领略过了;据说雁滩那地方野趣盎然,还没有去过,然而这时候去似乎不一定安全……
当他在那里“选择”时,有一位中年妇女匆匆跑过了他的身前。那是一位个子瘦小衣着朴素的妇女,她显然是为了去赶公共汽车。男青年本来没有在意,可是转眼间,突然传来了一声尖叫:“唉哟!”他不由得朝公共汽车站望去。原来正当那位妇女伸手去抓车门扶手,准备上车时,偏偏售票员把车门关上了,夹住了那位妇女的手。只见那位妇女满脸怒容,大声朝车里的售票员嚷了起来:“怎么回事儿?不让上讲一声嘛!为什么夹我的手?!”售票员却仅仅是把车门松动了一下,让她得以把手抽出,使车门“咣啷”一声在她脸前紧闭。这时不仅那位妇女气得发抖,另几位赶到车站的乘客也纷纷朝车窗里嚷了起来:“开门!我们要上车!”“干吗不让上?”“什么服务态度!”售票员伸出头来,是个烫发的胖姑娘,她理直气壮地说:“这车要开了!你们坐下趟!”那位被夹住手的妇女欠起脚,激昂地对她说:“我有急事,不能晚,还没响铃嘛,干吗不让上!”偏这时发车的铃声响了,汽车开动起来,胖姑娘扬扬得意地抢白她说:“有急事,怕晚,你坐出租汽车去呀!”
开始,男青年从旁观望,觉得这不过是几乎每个城市都未能免俗的一种“小镜头”。然而,当那辆汽车开走以后,他惊讶地发现,其他的几位乘客尽管愤愤然、悻悻然,毕竟仍在站牌下等下一趟车,而那位中年妇女,却扭转身,挺起胸,真的朝出租汽车站走去了。
一刹那间,那位中年妇女的身姿风度,特别是那面部的侧影,那高而细的鼻梁的轮廓线,猛地击亮了男青年脑海中封存已久的记忆火星,多么熟悉、难道是她?他把“选择的必要”抛到了一边,毫不选择地尾随着那位中年妇女,朝出租汽车站走去。跟随了十多米,他就做出了结论:她是陆秀萍老师,对,就是她。当年,他上初中的时候,陆老师教过他们地理课……
唉呀,多么奇怪啊,那么多年过去了,陆老师既没有长高也没有变矮,既没有发胖也没有变瘦。她还梳着最朴素的齐耳短发,还是喜欢穿这种蔚蓝色的衬衣(当然,当年是布的,而现在是混纺的了)。特别令人惊奇的是,她还是那么大的气性。瞧,当她下定了决心以后,她那种挺着胸昂着头,小碎米步紧倒换着去做“傻事”的姿势,真是一点也没有变!
……那也是一个夏日的膀晚,为了配合讲祖国的大运河一节,陆老师带着他们班的同学到了通县。他们沿着水彩画般的古运河,唱着歌,念着诗,尽情地观赏着大地上的美景。在那夕阳映照的通州古塔旁,他们围坐在陆老师身旁,一边吃着自带的晚饭,一边听陆老师讲关于大运河的历史和传说……可是当他们回到通县县城的时候,悲剧发生了!负责保管大家车费的,正是此刻尾随在陆老师身后的自己,在去为大家购买回北京的长途汽车票时,都走拢售票处窗口了,一掏衣兜,钱包丢了!在夕阳的最后几缕余光中,同学们闻变哗然,几个胆小的女生,竟至于急得哭了起来,毕竟他们都没出过远门啊!陆老师在售票处通融,恳求答应事后补票,可偏偏那天值班的售票员强调得按规章办事……同学们乱成一团,有的主张集体走回去,有的主张拦截卡车,有的主张有钱的先买票回去,有的建议到公安局去借钱,也有的光是埋怨。这时,陆老师突然右手往左腕上一摸,向同学们厉声嘱咐了一句:“不要乱,等着我!”便挺起胸昂起头,小碎米步子紧倒换着,过马路朝一家铺面走去了……当时同学们都不懂她是去干什么,只记得没有多久她就折回来了,告诉大家说:“钱找到了,咱们这就买票坐车回去。来,唱一支歌。”说完,她起了个音,就大幅度地打起了拍子,大家合唱起《快活的旅行家》来,把刚才的烦忧全忘了。候车室里的人,个个都惊奇地望着这快活的一群……几天以后,大家才知道,原来陆老师是毅然决然地做了一件“傻事”:她走进正要关门的信托商店,卖掉了自己的手表。
男青年回想起这一切,心头涌出一股平日很少有的温情,他不由得在那中年妇女身后招呼着:“陆老师!”
可是陆秀萍老师并没有听见他的呼唤。一来是因为车站外人声嘈杂,二来她正处于一种亢奋状态中。她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刚和爱人拌了嘴。爱人觉得她没有必要出来,她刷完最后一只碗,解下围腰,给了他很重的一句话,还是跑出来了。她怕误了点,一路小跑到车站,却是这么个遭遇!那一头蓬松大髻儿的胖姑娘的面影,此刻还在她眼前晃动;胖姑娘那充溢着冷酷和挑衅的语音,像重锤般敲击在她的心头。并且不断地回响着:“你坐出租汽车去呀!”“你坐出租汽车去呀!”胖姑娘当然是看出她并非属于坐出租汽车办事的那一档,所以才说出了这样的话。好!就坐出租汽车!陆秀萍挺起胸昂起头,小碎米步子紧倒换着,朝出租汽车站走、走、走……她并不知道有人尾随着自己,气昂昂地来到了出租汽车站。那里停着三四辆出租汽车,紧前边一辆的司机斜倚在车前,正用袖珍小剪子剔指甲缝。
说实在的,当陆秀萍走到那出租汽车跟前的一瞬,她心里也飘过了一丝反悔:何必呢,坐这种车一定是很贵很贵的……可是一种心理惯性使她还是很急促地对司机开口说:“同志,我要去……”司机没有改换姿势,打量着她。倘若司机给她哪怕仅仅一句温暖点的话,她也就可以释然一笑,转身重去乘公共汽车了,可那司机却冷冰冰地说:“你等等。”说完照旧剔他的指甲。陆秀萍忍不住问:“为什么要等?我有急事啊……”司机瞟了她一眼,教训似的说:“下趟火车一到,说不定下来好些华侨外宾,我们……”陆秀萍被司机这话一激,坐出租汽车的念头又强烈而执着起来,她抗议地说:“内宾有急事为什么也得等?你可以先把我送去,再折回来为他们服务嘛……”
那尾随陆秀萍的男青年,走拢他们身前,看出是这么个场面,便几步迈到司机跟前,亮出点派头,一本正经地说:“司机同志,我跟她同路,我是陪外宾的,前天去日塔山,不就是您给开的车吗?”司机一打量他:油黑整齐的头发,端正光润的面容,式样新颖的米色大尖领套衫,挺括的黑弹力呢长裤,白色带网眼的方头皮鞋,先就敬重了三分,再闻到他身上飘散出淡淡的香气,确实同华侨、外宾身上飘散出的那种香气相似,便顿时收起了小剪子,直起身子来,把手一挥说:“好,那你们二位就上车吧!”
男青年打开了后车门,请陆秀萍坐进去,陆秀萍这时却犹豫起来,她朝公共汽车站那边瞥了一眼,又一辆汽车刚刚离站,她看了一下腕上的手表,心想也确实不能再耽搁下去,便坐了进去,当那男青年同她并排坐在后座上时,她才听清人家是在唤她为“陆老师”。
她偏过头辨认着微笑的男青年,拢紧眉头,不禁问:“你怎么认识我?”
男青年告诉她:“您以前教过我!”
她仔细地辨认着,还是摇头:“我教过你吗?我怎么一点也认不出来?你是哪一届的?”
男青年笑了:“您不是陆秀萍老师吗?您以前不是在北京工作吗?”
陆秀萍点着头,可她还是想不起眼前的青年是她曾经教过的哪一位学生,她仔细搜索着自己的记忆……
司机扭过头来问:“是去刚才说过的那儿吗?”
男青年抢着回答:“对!对!您开吧!我们都去那儿!”
司机耸耸肩膀,开动了汽车。
男青年对仍在苦苦回忆的陆秀萍说:“您忘啦!那时候,您刚从师范专科学校毕业,刚到学校教书吧?我是您教的头一批学生里的一个……大运河,通州古塔,长途汽车站……是我把全班的车票钱弄丢的,您想起来了吗?那个卖票的人多不通情达理啊,您一气之下,不就把手表摘下来了吗?”
“啊呀!是你!”陆秀萍把刚才的一腔火气抛到了车外,惊喜得忍不住拍了下巴掌,“天哪!慕容音!你简直从丑小鸭变成大天鹅了!你自己不说,我怎么能认得出你哟!”
她望着这个简直完全变了样的学生,无数往事袭上心来,慕容音,好一个淘气包!有一回,她去给他们班上课,抱着一个地球仪,推开了教室没关严的门,结果,一个足球从那门上掉了下来,正砸在她手中的地球仪上,她一慌,地球仪没有抱稳,掉在地上,摔坏了。她顿时大怒,立即站到讲台前,声色俱厉地问:“岂有此理!谁干的?!”事情刚发生时,还有人笑,她这么一来,教室里变得鸦雀无声了。班长站起来,向她报告说:“是慕容音把球搁到门上的。”她立即让慕容音站起来,大动肝火地把他批评了一通,慕容音顶嘴说:“我想开个玩笑……我没故意砸地球仪嘛!”她说:“地球仪是公共财物,你损坏了公共财物,应当感到痛心,应当赔偿!”慕容音还犟嘴:“我又不是故意的!我不赔!你有能耐找我家长去!”她于是立即宣布:“这节课改上自习,下午自习课补这节课!”拿着摔坏的地球仪,出了教室,径直来到传达室,立刻给慕容音的父亲挂了个电话。慕容音的父亲是个副局长,正在开会,但耐心地接了她的电话……那时她才二十一岁,比教的学生大不了多少。她的这一行动,在会议上引起了争议,有的说这是耍“姐姐脾气”,不足为训,而校长却肯定了她的责任感与魄力……
慕容音在陆老师脑海中闪过上述一连串回忆的同时,他的脑海中,也相应地闪过了“地球仪事件”前后的种种场景。后来他父亲不但亲自带他去教学仪器商店买了一个新地球仪,给学校送去,还同陆老师坐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地给他讲了一大通道理。讲的是些什么话,他当然早已忘光,但陆老师那稍微有点斜睨的严肃眼神,那仿佛划破空气有助于她向前挺进的高而细的鼻梁,以及那整个体现着人民教师尊严的体态,却从此深深地烙在了他的心上。说完了话,陆老师把那砸坏了又修复的地球仪给了他,同时说:“这个你拿回家去吧,欧洲部分是我补上去的,可能不太准确了……”后来因为有了这个地球仪,慕容音竟爱上了地理课,并且还当上了地理课代表……
“陆老师,多少年啦?啊呀,十七年了吧?”慕容音忍不住说,“真没想到,能在兰州遇上您!您还在教书吗?”
陆秀萍点头说:“当然。还教地理课。”
慕容音回忆说:“记得我们快升初二的时候,您忽然宣布说您要到大西北去。我回家捧着您给我的那个地球仪,仔细地用尺子量,按比例尺算路程,算完了,心里别提有多难过了。从北京到兰州,跟从北京到平壤、到乌兰巴托差不多啊!当时我翻来覆去地想:您为什么舍得离开北京,到大西北去呢?是什么在吸引着您呢?”
陆秀萍也眯起眼睛,陷入奔腾翻涌的回忆之中,沉吟地说:“那一年我不满二十二岁,跟着当年师专的几位同学,去拜望一位老前辈。他当时正担任着大西北的领导职务,去北京开会,在招待所里同我们见的面。我还记得那间屋子里的沙发,是那种笨重的老式沙发,坐的地方不够,男同伴们就跳到窗台上去坐着……他说到大西北多么辽阔,有着多么丰富的宝藏等待我们去开发,说到大西北多么需要有志气的青年来参加建设,特别说到需要发展大西北的教育事业,需要年轻有为的教师。结果,我们的热血立刻就沸腾起来了,当场就要求他把我们调到这大西北来工作……”
“真的吗?”慕容音大吃一惊,“你们当年就那么轻易地做出了决定?”
“确实就是那样。”陆秀萍告诉他,“我们当时就有那么单纯、那么忠实、那么勇敢……当然,临到真的行动起来时,有两个人因为家里拖后腿,打了退堂鼓。可我们剩下的五个,真的打起背包,一边衣兜里揣本地图册,一边衣兜里揣把口琴,跟着那位老同志,到这兰州来了……后来我和当中的一位,在这里成了家,现在我的大女儿,也快有你当年那么大了!”
“这么说,您和您爱人,后来就一直在兰州教中学啰?你们简直一点也不懂得‘选择的必要’!……”慕容音心里充满了同情乃至怜悯。经过这十七年在社会里的摸爬滚打,当年那种对老师的神秘感和神圣感,早已化为乌有。他懂得,在农村,中学教师或许还因为挣工资和有学问而受人尊敬;而在城市里,他们属于知识分子的最下层,工资待遇低,社会地位低,而且往往“走后门”、拉关系这类的活动能力也低。慕容音回想起他们从外语学院毕业时,不止他一个,在宿舍里铺开一张八开的大纸,纵坐标上写出可能分配到的单位,横坐标上列出“社会地位”“工资前景”“福利”“劳累度”“流动性”“与业余爱好的结合度”等栏目,“综合平衡”了一番,那“无一利而有多弊”的项目,便是“当教师”。教师这个职业躲都躲不及呢,更何况自愿跑到这西北高原来当一辈子中学教师!慕容音的同情与怜悯,超越了陆老师夫妇,而普及于他们那一代人。他这时再仔细观察陆老师,便顿觉她毕竟苍老而憔悴了,就连那显示着她独特性格的高而细的鼻梁上,也出现了一些细碎的皱纹。
陆秀萍没听懂慕容音的话,她问:“什么‘选择的必要’?你是也到兰州来工作了,还是……”
慕容音尽可能按捺住自己得意的心情,但语气里还是掺进了不少炫耀的成分:“我是最后一届‘工农兵学员’,毕业的时候,我选择了外事口。现在是整天和外国人打交道。唉,烦透了!几年里头,除了宁夏、青海、西藏、贵州,把全国几乎都跑遍了!像这兰州,头一回来,还有个新鲜劲儿,像那杭州、桂林、黄山、庐山、广州……去好几趟了,老住同一个宾馆,参观同样的地方,听同一个人讲同样的内容,按同一个游览路线游览名胜古迹……真是去怕了!今年春天,我陪咱们的一个出访团,去了趟日本,那倒挺来劲的。我们去了东京、京都、奈良、大阪、神户、广岛……对了,陆老师,我记得您以前给我们讲课,讲到日本,绘声绘色地给我们形容奈良城的景色,告诉我们那里养了很多的鹿;还有个唐招提寺,是模仿中国唐朝时候的寺庙盖的,这回到了那儿,真好像旧地重游似的!遗憾的是欧洲、北美还没能去过,不过干我们这个工作,机会总是有的……”
陆秀苹默默地听着,一时没有说什么。自己的学生,成长起来了,从事着这么有意义有意思的工作,她当然感到高兴。可是一想到出租汽车司机对他和对自己竟是两种眼神、两种态度,而这类的遭遇已不是头一回,心中便漾出了一种复杂的感触。
他们又聊到一些当年的事情,陆秀苹一边应答着,一边朝车窗外仔细观望。忽然,她招呼司机:“同志,就停在这儿吧!”
司机把车停靠在了马路边上。他很纳闷:这里既无宾馆也不是医院,甚至连个大点的商店也没有,也没有什么机关,这位女乘客究竟干什么要坐出租车来这儿呢?
慕容音随陆老师下了车以后,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和久别重逢的老师说了那么多话,却偏偏忘记了问她要来这里干什么。可是一时也来不及问了,因为司机算出了车费,正把手伸出车窗,向他们要钱。
“陆老师,我来给吧!”慕容音一边说一边掏出蛇皮钱夹。他忽然意识到,他十七年前欠陆老师的那笔车钱,现在正是一个偿还的机会,所以态度十分坚决。然而陆老师却使劲打了一下他攥钱包的手,抢在前头把五元整票递到了司机手中。陆秀萍在车子快要到达目的地时,手已经伸进衣兜捉住了那五块钱。那本是准备用来买棉花的,高原上寒流来得早,她打算一放暑假,就为全家翻拆、加厚棉衣……在车上的最后一段,她同慕容音谈话时有点心不在焉,慕容音猜想她是不是听了自己的情况,有点自卑。其实她心中涌动着恰是最强烈的自尊。她命令自己:既然已经真地坐了出租汽车,那就一定要缴付全部车钱!回到家里以后,也许爱人一时不能理解和谅解她,给她增添新的烦恼,那也在所不惜!他最终总该释然的吧!记得前几年他们去百货公司,她请售货员把一种驼色的男式围巾拿过来看看,售货员斜了他们一眼,大约是嫌他们的衣着寒酸吧,爱搭不理地说:“那可是纯毛的,十五块钱一条哩!”她当即挺胸往前一站,掏出二十块钱递过去说:“给拿一条吧!”回到家,她把爱人推到墙上的旧镜子前照着。爱人本来是一路埋怨着的,及至面对着镜子,终于同她一起孩子般地笑了。可见爱人对她今天的又一次“犯傻”,不是没有理解并谅解的可能……所以,下了出租汽车,她就把那五块钱抢先递到了司机手中。
谁知司机接过那五块钱,依旧伸着手说:“还差三毛五!”
这很出乎陆秀萍的意外,她一边搜索着衣袋,把本来准备坐公共汽车的两毛零钱也递了过去,一边禁不住抗议说:“这么贵!怎么这么贵呢?!”
司机鄙夷地望着她说:“嫌贵,你怎么不坐公共汽车来呢?”
慕容音坐惯了出租汽车,懂行。他知道司机没有算错,像这么一段路,是得花这么多钱。他赶紧从钱夹里掏出一毛五分钱递了过去,对陆秀萍说:“我给补齐吧!就得这么贵哟!”
司机把车开走了,陆秀萍多少有些尴尬。慕容音这才有机会问:“陆老师,您急着来这儿,有什么急事吗?”
陆秀萍伸腕一看手表,不由得“啊”了一声,弄得慕容音也紧张起来。他连连问:“怎么?晚了吗?什么事这么急,不能晚?”
陆秀萍告诉他:“开演时间已经到了。我得赶紧进去了。”
慕容音先还没弄明白,可是他略一环视,便发现他们正站在离一条巷子不远的地方,那巷口分明还画着些电影广告,并且有一块牌子,上面的箭头指向胡同里面,说明那里有一所电影院。那一定是一所设备并不高级的低档电影院。难道陆老师不惜花五块多钱到这里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进那电影院看一场电影吗?
可是转瞬之间,慕容音又感到恍然大悟,还用说吗?准是那电影院里,正开映“参考片”。你想连北京都有那么多人迷“参考片”,何况在这大西北的兰州!又何况陆老师这种难得搞到一张“内部参考片”票的中学教师!而且“参考片”在北京也是尽量找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偏僻的场子来演……于是他问:“陆老师,什么参考片啊?”
陆秀萍一边匆忙地朝巷子里走去,一边对他说:“你大概不会想看的……”
慕容音把她的意思,理解成了“你在北京看过那么多参考片,这里的参考片对你来说怕是早就看腻了的……”的确,这事也有“选择的必要”,倘是《刑警队》《昏迷》那一档的,他大可放弃;可是如果映的是《星球大战》《超人》这一档的,则何妨混进去再看一遍……
陆秀萍显然对慕容音紧紧随着自己,有点感到奇怪。她停住脚对他说:“今天遇上你,看见你长大成材,很高兴。可是我得去看电影了,咱们再见吧……”
慕容音笑着说:“今天晚上,我反正没事,我到电影院门口试试,要是能跟他们说通,放我进去,我就也看一场!”他想,自己那从事外事工作的证件,也许能起些作用。
“说什么,你要看,买张票进去就行了嘛!”陆秀萍见他兴致这么高,便又同他一齐朝巷子深处走去。
走到电影院门口,只见冷冷清清没个人影,因为电影已经开演,票房也关上了小窗,慕容音这才感觉不像是在演什么“参考片”。陆秀萍见他似乎又没了兴致,便主动同他握了下手说:“好,再见吧,我进去看啦!”
陆秀萍进去以后,慕容音走拢票房前头,仔细看小窗户上头写的告示,原来六点四十的这一场,演的竟是“新闻片集锦”,怪不得没有多少人来看。弄清楚确实不是演“参考片”以后,慕容音对陆老师跑这么远来看这样一场电影,更觉得不可思议,心里顿时产生了一种追究到底的劲头。他敲敲票房的小窗,挡板移开了,里面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头惊讶地望着他。他问:“这一场还有票吗?”老头瞪着他说:“多的是,你要吗?”“给我来一张!”他买了一张一角钱的票,走进了电影院。
进了场子,检票的不给他找位子,对他说:“随便坐吧!”他站在过道里,等待自己的瞳孔变大,渐渐地,他看出整个场子空荡荡的,观众大约不足一百人,稀稀拉拉地分坐在各处。他注意到,离他很近的地方,有一对年轻的恋人紧靠在一起,低头喁喁细语,他们显然并不是真为看电影来的。他在过道里缓缓朝前走,仔细辨认着观众,陆老师坐在哪儿呢?后来,他终于在第十排那儿发现了陆老师,因为同一排上坐的人比较多,不便于挤进去了,他便在后一排挨过道的位子上坐了下来,坐下来以后,他才朝银幕望了望,原来正在演一组短新闻片,大约是《今日中国》之类。他又朝陆老师望去,咦,奇怪,陆老师竟俯身前一排,把双臂架在前面的椅背上,把头埋在了臂弯中!她不惜坐出租汽车来这个电影院,而坐在电影院里,她却又并不朝银幕上看!多么奇怪啊!
慕容音在座位上坐了一会儿,终于坐不住,站了起来:他朝陆老师望了最后一眼,便走出了电影院。夕阳映照着电影院前的巷子,从很近的地方散发出一股浓烈的牛肉面气味。他缓缓地朝巷子外走去,边走边想:也许,陆老师在生活中遇到了什么突然的变故,她的神经系统有些承受不了,才会有这种举动吧?这都是不懂得“选择的必要”所致!好,不去管她,现在还不到七点钟,到哪里去消磨最有收获?可得快些做出选择……
当慕容音走出那条巷子的时候,电影院里还在继续放映《今日中国》。陆秀萍事先不知道前面要加映这组短片,这组短片恰好她不久前看过,所以她把头埋在臂弯中,努力使自己的思绪平息下来,以便可以集中精神看那她生怕漏掉开头的一部介绍喀斯特地形的新片……
可是她愈想使自己思绪平息,便愈忍不住回忆着这个傍晚直到目前为止的种种遭遇。当她告诉爱人,她上午在为学校购置教学仪器的路上,趁便买了这场电影的票时,爱人扬起眉毛,埋怨他说:“你这是何苦!加上来回的车钱,这张票够咱们一天的菜钱了!”小儿子不懂事,听说有电影,跳着脚嚷:“我也要看!我也要看嘛!”大女儿毕竟懂事,把弟弟拉到屋外玩去,才算解了围。她听着爱人的唠叨,默默地切菜、炒菜,心里想:他当年那种不计利害、义无反顾的劲头,难道如今都消磨光了吗?记得当年恰恰是他,额上挂着汗珠,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一路奔跑着来到她家,激昂地对她说:“我办好手续了!你呢?你打退堂鼓了吗?”应当说,就是在那一刹那,她彻底地爱上了他。她望着他那对扬起的眉毛和眉毛下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简直是喊着对他宣布:“我当然不打退堂鼓!我明天就去办手续!”……当晚,他挽着她,久久地漫步在天安门广场。记得后来下起了小雨,长安街上的华灯,在小雨中格外像簇簇巨大的兰花,他们没有去躲雨,而是继续昂首挺胸地在长安街的人行道上前进,并且一起哼唱着:“我们年轻人,有颗火热的心!……”
她也还记得,从北京出发后,当他们还在火车上的时候,他就摊开甘肃省地图,指着那些最偏僻的地方,真诚地对她说:“我们应当到这些地方去!我们要学会用牛粪烧火,要习惯喝奶茶!也许,我们该穿上藏族的服装,那样,我们就更容易和群众打成一片了……嗬,你要是穿上藏族姑娘的筒裙,该有多美啊!”她虽然用拳头敲了他的肩膀,然而,并不以为他的建议荒唐。她心里洋溢着的罗曼蒂克情绪,并不比他稀薄……
省里把他们留在了兰州,他们还为这种照顾闹过一阵子情绪呢!可是,怎么能忘记那个下午呢?一位学生家长,为儿子记过的事来找陆秀萍求情,他竟然压低嗓音,以推心置腹的语气说:“……你们要没有出点岔子,也不会双双被打发到这大西北来嘛!谁能保险自己一辈子不栽筋斗呢?所以,对别人,也还是高抬贵手的好……”当时她气得两手直发抖,然而后来竟时常听到类似的打探的窃议……
高原上的风,吹糙了他们的皮肤;高原上的暴热暴冷,磨炼了他们的适应力;高原上的持续干旱和黄水陡涨,强健了他们的神经;粗茶淡饭,“荆钗布裙”,这一切他们都习惯乃至于引以为乐了。然而现在那潜在的危机,不说别的,正是某种内心激情的熄灭……为她出来看一场电影,爱人竟显得那么狭隘、计较。依然是那一对双眉,不是为鼓励她勇敢地进取而扬起,依然是那一双眼睛,不是为激励她执拗地追求而闪亮。十七年过去了,难道不仅他额上、眼角出现了皱纹,他的那颗心,也出现皱纹了吗?
“你何必呢?不看,对你又有什么影响呢?不看,只浪费掉一毛钱;看去,却要浪费……”
她听不下这种缺乏热情,缺乏想象力,缺乏情趣,缺乏魄力的话,终于忍耐不住,拍拍衣襟,扭过头就往门外走,并且甩给他一句够他回味好一阵的话:“如果你这么想,那么,当初我们又何必呢?!”
她一路激动着跑到汽车站,很怕误了场,没想到却被那么无情地夹了一下。当那胖姑娘伸出头来申斥她时,那几秒钟里,她脑际还飘过了爱人有一回发的议论:“我们在学校里傻拼有什么用?社会这所大学校的风气搞坏了,我们小学校是无能为力的……”她觉得那位胖姑娘的行为和态度,竟验证了爱人那被她竭力批驳过的论断。她痛心,她不甘认输,她要立志同这种“大学校”里的坏风气拼搏!而且,不管碰上多么糟心的事,她也要不惜代价地来看这场电影!于是,她被那“你坐出租汽车去呀”的话一激,便又一次做出了“傻事”……
没想到在出租汽车旁竟戏剧性地与昔日学生邂逅。他在搞外事活动!他去了那么多的地方!而自己,教了十七年地理课,除了带学生去过北京、兰州市郊,竟简直再没去过什么地方!记得大前年好不容易自费回了一趟北京,探望双亲,邻居们都来问候。听说她在甘肃工作,便都问她敦煌的情况,当她说自己并没去过时,他们都表示吃惊。是的,她直到今天仍然没有去过,尽管她在课堂上无数次讲到过敦煌,然而她却没有财力去做一次敦煌之游!
所以她来看电影。从她还在师范专科学校史地科学习时,她就不放过每一部能看到的风光片。有时就是看新闻片、科教片乃至故事片,她也是从地理学的角度,来看那里面的风物人情的。这对她来说,是一种必不可少、受益无穷的业务进修。每回看完这样的电影,她回去都要记笔记,这样的笔记竟然已经积攒了五厚册之多!像慕容音提到的关于日本奈良的那些风光,她最早就是从一部梅兰芳访问日本的纪录影片中看到的。梅兰芳在日本唱了些什么戏她早已忘却了,然而那些风光景物,她却至今记忆犹新。
这些年来,电影院很少集中放映这类影片,所以,当她发现这家电影院有这样一场节目时,她就下定决心要来观摩。没想到,为观摩这场电影,她竟遇到了这么多的波折!
《今日中国》映完了,陆秀萍直起身子,抖抖头发,靠在椅背上,全神贯注地观看起她本以为开演就映的那部片子来。如果这时慕容音还在电影院,从旁看过去,就会发现陆老师的眼睛闪烁着异样的光彩,脸上洋溢着渴求与满足交织的表情。这身材瘦小、相貌平庸、职业低微、物质生活显然较为贫乏的中学地理教师,此时此刻,内心里却充溢着一种精神上的富有感!
这天晚上,当夜幕降临很久以后,慕容音写好一封信,走到招待所门口的邮筒前投信。他意外地看见,陆老师正从对面的人行道上走过。他立即飞跑过去,大声地招呼:“陆老师!”
陆秀萍从漫步冥想的状态中惊醒过来,定睛一看,居然又是慕容音,不由得笑了起来:“怎么又碰见了你?天下有这么巧的事?”
慕容音问:“陆老师,电影早就演完了吧?您怎么没坐车回去,您难道是从那儿一直走到这里来的吗?”
陆秀萍点头说:“不错。电影早就演完了,出了电影院,我掏遍口袋,发现身上一文不名,于是我就决心走回家去。”
“怎么?!”慕容音吃惊不浅,“您身上原来就只有那五块二毛钱?那您干吗非要付那车费呢?”他赶紧掏钱包,激动地说:“陆老师,您家在火车站附近吧?走过去至少还得四十分钟,我看您已经很累了,来,别再跟您教过的学生客气,给,收下吧,您坐车回去!”
可是陆秀萍坚决地推开了他的手,微笑着对他说:“那么多的路,我都走过来了,难道前面的路,我还畏难么?我要一步一步地走到底!”说完,对他点点头,竟把腰板挺得更直,步子迈得更潇洒,踩着路灯在地上绘出的叶影,顺着那寂静的人行道,朝前走去了。
慕容音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她那渐渐远去的背影,起码是暂时忘记了“选择的必要”。
1982年1月写于垂杨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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