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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肯多吃一棵草》?俗!像通讯题目,没有文学味儿!

《乳汁,默默地流淌着……》?啰唆!缺乏新意!

《有谁知道他》?空泛!凡写不知名的人都可以用这个题目!

《被骗取签名的人》?有点味道了!不过,别的材料是否都能往这题目上靠?

我一边在丰华商场附近的餐馆里用餐,一边为待写的报告文学设计着题目。当然,我还并没有见着牛世襄师傅呢,不过,据一位报告文学名家说,他往往在走向采访地点、采访对象时,便开始了对未来作品的构思……名家的经验谈毕竟不可忽视,为把文章写好,我确实得分秒必争。

用完餐,一看表,已然七点十分。商场七点关门。现在去,值夜班的人肯定已经在那里了。

我从侧门进入了打烊的商场。传达室里值班的人看了老冀给我开的条子,准许我进入里面。他告诉我牛师傅在二楼值班。

到二楼自然得先进一楼。

我推门进到一楼,没走上几步,先听见几声喝问:“谁?”又听得一声尖叫,接着是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倒把我吓了一跳。

问我是谁原很自然。一楼值班的人见了生人当然该问。可见了我便尖叫以至逃跑,这就奇怪了。

一瞥之中,我看见一楼卖成衣的柜台里外,有好几个姑娘,其中一个仿佛只穿着棉毛衫裤,尖叫的大概就是她,她原来仿佛坐在椅子上,随着尖叫便消失在货架之后了。

我站在那里,大声地自报家门,并告诉她们我来是冀副经理同意的,并且已将老冀批的条子交给了传达室的同志。

我刚开口,那几个姑娘便开始笑。及至我说完,她们便爽性大笑起来。

打烊后的商场关掉了大部分的灯,只有她们聚集的地方被灯光照得雪亮,这情景使我觉得仿佛面对着一出戏的舞台;她们的笑声在宽阔的大厅里引出一连串回响,使我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我本能地朝她们那里走去。走近了,我才看清楚,不包括那尖叫着躲进去的一位,她们一共是五个人。我不明白一层楼何以要这么多人值班。

她们都穿着商场的工作服,那颜色比米黄深、比土黄浅,好像满城的售货员都穿这种颜色的工作服,不知这颜色是谁规定的,我觉得很难看。由于她们都穿着这样的工作服,一时我分不清她们的模样。

首先引起我特别注意的是一位胖姑娘,她长着个翘鼻子,满脸雀斑。她毫不客气地望着我说:“你这个人,来得真不是时候!”

“怎么?”我不明白,我这时候来妨碍了她们什么。我重申:“我是来访问牛世襄牛师傅的。”

“知道!”那胖姑娘不以为然地说,“牛师傅,老黄牛!你访去呗!不过……”她嘻嘻地笑了起来,“你干吗不捎带脚地访问访问登丽美呢?”

那几个姑娘本来就没停止窃笑,她这话一出,便都又开怀大笑起来。

其中一个没怎么笑,她挥拳朝胖姑娘肩上捶去,我看见她手里还捏着一根软尺。

胖姑娘并不躲闪。她爽性侧过身,用一个夸张的动作把那手捏软尺的姑娘指给我,操着报幕员似的腔调向我介绍说:“这位就是——登丽美女士!”

除了被介绍者以外,其余的人都笑得更凶了。

我望了望那位登丽美女士。她身材很苗条,鹅蛋脸,一头波浪式的披肩发,两眼闪闪放光;她的工作服上衣的领子翻得格外开,露出里面墨黑的毛线衣,而恰恰在露出的那个狭长的三角形里,墨黑底子上织有金红色的一片枫叶图案,不大不小,似坠欲住,竟把她整个身姿烘托得格外飘逸。

当时,我把登丽美听成了邓丽美。因为我想既是她的姓名,头一个字必然是邓。由此我又想到了邓丽君——邓丽美和邓丽君差不多嘛,而由邓丽君我又估计出这位“枫叶女士”大约是一位迷恋“流行曲”、追求种种时髦的浅薄姑娘……

“你们都是值班的吗?”我问。

别的姑娘们还在笑——这些二十来岁的姑娘们为什么总那么爱笑?——只有那我当她叫邓丽美的姑娘没怎么笑,她回答我说:“就我是值班的。”

“我们都是求她给裁衣服的,”满脸雀斑的胖姑娘笑着解释说,“她裁得可棒啦!”

这时从货架后走出来那位先前尖叫着逃开的姑娘,她已经穿好了外面的衣服,显然她很厌烦我,因为她一出来便用两只眼瞪着我。

我本想立即跟她们道声“再见”便上二楼去,可这时我脑子里飘出了一位报告文学名家的话:为了写好一个人物,从他周围的人那里采访对他的印象,特别是从他的反对者和对他不以为然的人那里获取特殊角度的材料,往往比对他直接采访更有收获。因此,我便爽性倚在了柜台上,用十分友好的态度对她们说:“我们刊物想让我写篇反映你们商场情况的报告文学,你们副经理老冀跟我介绍了牛师傅的情况,我觉得挺有意思。你们能给我讲点他的事情吗?”

姑娘们一边嗑着葵花子一边嘻嘻哈哈地应付我。这个说:“牛师傅呀,人家一辈子没报销过医药费!”那个说:“组长到他家去搜看病买药的单据,他见组长来了,就把那单据往火炉子里扔!”又有一个说:“他老伴咳嗽得那么厉害,他也只给她买顶便宜的糖浆,舍不得买枇杷露、喘嗽宁……”还有一个说:“吃顿肉末炸酱面,他就告诉说改善生活了,两口子从来没上过饭馆,你信不信?”

她们一边说一边吐着瓜子皮儿,我也弄不清她们是佩服牛师傅还是嘲笑牛师傅。也许,两种情绪都有那么一点儿。

满脸雀斑的胖姑娘显然是模仿着牛师傅的姿势语气,她且把那“邓丽美”当作商场经理,对她憨笑着,两手在胸前互相搓揉,打着结巴说:“这、这是怎么着说的……组织上这、这么照顾……要在旧、旧社会,我哪、哪能坐上这小、小汽车……”

姑娘们一阵哄笑,瓜子皮儿乱飞,把我弄得莫名其妙。

可是那可能叫邓丽美的姑娘表情却严肃起来,她提高嗓门,宣布什么决定似的说了句:“牛师傅可是个好人!”

其余的姑娘们竟一下子压低、忍住了笑声,啊,原来这位“邓丽美女士”在她们当中享有着如此威望。

“邓丽美女士”扭过脸来望着我,解释说:“牛师傅去年春天没了老伴。领骨灰、存骨灰那天,商场领导派了辆小吉普让他坐,他感激得不得了,开会一发言就说这件事儿。”

“是呀,”我听了解释以后说,“这位老师傅对党感情深厚,他付出的那么多,可索取的却那么少……”

“不过,牛师傅也仅仅是个好人而已!”

没想到“邓丽美女士”冷冷地回了我一句。她把“而已”两个字咬得特别重。我不禁尴尬,而姑娘们却重又畅快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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