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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二楼采访了牛师傅。

牛师傅身材瘦小,五十八岁了,可并不见老。没说上几句话,我就感觉出他的确是个憨厚可亲的人。他弄不清我是报社的记者还是杂志社派来写报告文学的人,因为对于他来说,报纸和杂志,通讯报道和文学作品,以及编辑和作者,实在都没有什么区别,他单知道副经理老冀留下了话,让他接受我的采访,人家问什么你就说什么。所以,他坐在我对面,两只手平搁在膝盖上,极为诚恳耐心地回答着我的所有问题。

从牛师傅那里,我获得了当年庙会的许多感性材料,比如,庙会里最兴隆的生意是卖梳篦,篦子又往往成套地卖,最大的与巴掌等长,最小的比大拇指还短……而卖梳篦时,又往往兼卖用猪胰脏熬出的油做成的猪胰子球,那相当于今天的香皂,以桂馥楼“金驴为记”的质量最好;此外,还有桃碱,“冬使胰子夏使碱”;此外还有蛤蜊油,搽手抹脸用的……当年,牛师傅跟着他爹在庙会里摆小摊卖这些东西,本小利微,过的是喝杂合面糊糊的苦日子,用棒子面贴一锅饼子,就一碗酸白菜汤,那就要算“改善生活”了,逢到年节,才算有顿饺子吃,吃喝赖点还不算啥,让人难熬的是地痞欺压,牛师傅的父亲,就是被地痞马三爷踢伤了肝,吐血而亡的……

“所以,到了新社会,进了这丰华商场,我跟老伴可知足了。我不明白如今这些小年轻的,干吗老那么不知足?”

牛师傅慢言慢语地跟我讲述着。就是那两句批评“小年轻”的话,他的语气也非常之和缓,全然没有躁气。真是个善良纯朴的人。

“您有几个儿女?都大了吧?”我问。

牛师傅忽然有点局促起来,他两只手直在膝盖上搓裤子,讷讷地回答我说:“有个闺女,出阁多年了,逢年过节必来看我……跟前还有个儿子,上中学呢,眼看快毕业了……”

我不明白说到儿女他何以不安起来。

牛师傅抬眼望望我,仿佛下了老大的决心,请求我说:“您能不能在老冀他们跟前,帮我反映反映……是这么回事儿,这儿子,是我三弟过继给我的,他眼看就毕业了,我说话也到岁数了,看能不能……让他顶替我?”

我不明白:“难道由他顶替您,还有什么不合规定的地方吗?再说,您自己不能找老冀他们说说吗?”

他竟脸红了,额头上还沁出一些细细的汗珠,仿佛坦白什么罪行似的对我说:“是……这么个情况,我这儿子,他过继过来的时候,户口是迁到我这儿来了,可他的粮油副食关系,还留在我三弟那儿……三弟他们人口多,不富裕,所以我一直没让他转过来……”

可这算什么问题呢?这能构成什么障碍呢?

我答应见了老冀帮他说说。

一般性的谈话过后,我想试着探索探索他的心灵深处。

“您从来不到合同医院看病,不报销医药费,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我想着,自个儿得着党和国家的恩德够多的了,能为国家省着点咱就省着点……”

“听说你起头不要奖金,后来要了,又都买成了国库券,您又是怎么想的呢?”

“为人民服务,有工资就行了。不给奖金,就不好好卖货,那行吗?奖金我拿着也没用,买国库券,支援国家,我心里头才踏实……”

“您这么样,准有人说您是傻子吧?”

“兴许有。说我傻就算傻吧。”

我想,说他傻的准是些年轻人,比如,刚才楼下见着的那些姑娘们,在她们心目中就一定把他视为“傻老帽”。因此我问:“您跟商场里的年轻人,合得来吗?”

“他们对我倒都挺好。没有当面拿我开心的。我对他们么,能照顾两下就照顾两下——比方说顾客跟他们冲撞起来了,我就让他们靠后,我上前头跟顾客好言好语去……不过,打心里头往外掏实的——我对他们有的那个作派,也还真有点看不惯哩……”

“您刚才听见下头的笑声了吧?”

“可不,您说她们是不是有点疯?”牛师傅的语气是柔和的、宽容的,可不满之情还是溢于言表。他摇着头说:“她们那是量尺寸要裁衣服呢。您说像话吗?恨不得脱得赤身露体地量。以往谁见过坐着量的?她们就兴坐着量尺寸,说是那叫……叫什么来着?啊,叫‘原形裁剪’……”

“她们爱漂亮啊!”

“那可不,讲究着哩。就是这发的工作服,她们也要拆了改缝,不把那身段衬出来,不甘心……”他原宥地微笑着,“她们想的,跟我们可真不一样啊……”

我望着牛师傅,注意到他身上那套工作服虽然洗得很干净,但显然年头已经很长,因为领子、襟边都有小块补丁,胸兜上方印的红字,也已经褪得几乎看不出来。不用问,他一定几年没有领取新的工作服了。一时间我非常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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