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点半过后,我往楼下走的时候,脑子也没松懈,我盘算着在约定第二天去牛师傅家访问时,该怎么进一步深入了解他的各个方面,特别是怎么把他的思想境界加以诗意的概括与升华……
下到一楼,我忽然感到异样的寂静,定睛一看,原来别的姑娘们都已离去,地下的瓜子皮儿也已清扫干净,只有那大概确实叫邓丽美的姑娘,一个人坐在那儿值班——她正低头摆弄着什么。
我要出楼必得从她面前经过,于是我便招呼她说:“小邓,就剩你一个人啦?”
她听见我的声音,抬起头来,笑了:“小邓?哈哈哈……我不姓邓啊!”
“她们不是叫你邓丽美吗?”
“她们叫我?啊,哈……她们不是叫我邓丽美,是叫我登丽美!”
“登丽美?”
“是呀,登丽美!”
“还有姓登的?”
“干吗只能姓邓不能姓登?你们作家里头,不就有母国政吗?不姓当中一撇的那个毋,偏姓‘母亲’的‘母’。还有中杰英,他就不姓‘钟山风雨’的那个‘钟’,偏姓‘中国’的‘中’。”
啊,原来她是个文学爱好者。显然,她一定读过母国政的短篇小说《我们家的炊事员》,看过中杰英的话剧《哥儿们折腾记》。
她几句话把我噎得够呛。可她一看我有点不快,忙莞尔一笑,和缓地问:“怎么样?采访顺利吗?回去就能动笔了吧?”
“还得消化消化。”我实话实说,“好像还升华不起来。”
“你们搞这一行的,是得把生活消化消化再动笔,”她毫不客气地发议论说,“别那么急功近利地瞎忙活……比如前两天的电视新闻,一段照的是哪个省的农民,他又养花又养鱼,又养鸡鸭又编草筐,赚了成千上万的钱,冒尖户,盖起了二层楼,那个解说词啊,就差把他封成‘金星英雄’了。可隔了几段,又照了哪个省的青年矿工,这一位可好,不但绝对不赚外快,他每天下了班还多干两个钟头的活;从来不休假倒也罢了,解说词里还说他已经连续四年推迟了婚期……我都替他那对象难过,他既然那么爱他那井下作业,那么不在乎休息和结婚,又何必搞对象呢?……”
“你说的电视新闻我好像也看了,”我告诉她,“我怎么没觉出什么来呢?”
“所以你写不出好文章来!”她尖刻地说,“你为什么就没觉出来,眼前这个转折时期,生活的步伐行进得很快,而我们的认识往往跟不上去,结果我们的宣传就出现了混乱呢?”
没想到这位令人联想到邓丽君的“枫叶女士”,居然说出了这么一番话来。
“怎么个混乱?”我问她。
“有的时候,为了宣传经济改革的正确和成效,就拼命到农村找最耸人听闻的冒尖户,或者到城里找最有刺激性的个体户富翁,急急忙忙地把他们抬出来,拍成电视,写成报告文学,编成小说,大概还想搞出鲜艳十二彩的故事片……可这该多么浅薄!”
“浅薄?”
“是浅薄!我是经济改革的最坚定的拥护者,可是我反对这种片面性。听说当年‘***’的时候,时兴‘放卫星’,宣传上比嗓门,你说亩产一万斤,我就说亩产五万斤……现在宣传个体经营,可千万别也搞成比赛‘放卫星’,你找到个一年赚五万的,我非找个一年赚十万的不可,你说他个人买汽车,我就说他个人开了个大旅馆……一个人的价值,并不能单从他的个人财富上来衡量;我们经济改革的成效,更不能单用发大财的‘冒尖户卫星’来说明!考察一个事物,不能只用一个参数定性,得尽可能掌握更多的参数……”
“可电视台表扬那个冒尖户有什么不可以呢?”
“不是绝对不可以,问题在于干吗把他当成模范来介绍?要让我去搞这个节目,我就宁愿不拍这个最尖端的冒尖户,而去表现更有代表性的,也就是较多的农民已经达到富裕状况……”
“可表现那位青年矿工的那段,又有什么不妥呢?”
“那位青年矿工不值得这么报道。尤其不值得这么夸赞。应当劝他该休息还是要休息;应当劝他马上举行婚礼。跟人家说好要结婚,推迟一年是可以的,超过两年已经不通人情,推迟四年,简直说不过去!我们的电视为什么要宣扬这种没有人情味儿的行为?即便这种行为是不必指责的,也不该拿来颂扬!”
“嗬,你还真有独到的见解!”
“我有没有,问题不大,反正我又不写文章发表。可怕的是你们这样的人竟然没有独到的见解……结果,公式化概念化雷同化图解化还事小,弄不好简直是人为地制造混乱!”
这位登丽美,好厉害!
“你这话也太过头了,”我觉得我不但应当捍卫个人尊严,而且也应当为我的同行们乃至整个宣传口辩护,“究竟出现了多少混乱呢?你不要见了几粒芝麻就叫嚷西瓜!”
她晃着头发笑了:“我可没叫嚷西瓜!你们确实也为改革造了不少好舆论……可的的确确有混乱之处呀!虽说够不上西瓜那么大,也不全是小芝麻。比方我刚才举的例子,一方面,宣传不要吃大锅饭,鼓励个人通过正当的劳动发家致富;一方面,又宣传不休息不结婚不计报酬一心扑在‘大锅饭’上的‘革命傻子’。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这怎么是自相矛盾呢?”我反驳她说,“这是一个事物的两个方面嘛。在经济上,我们要坚决地改变吃大锅饭的状况,在思想上,我们要坚定不移地宣传一心为公的共产主义精神。”
“可是,经济改革那‘不吃大锅饭’的理论基础是什么?就是承认绝大多数劳动者不可能也用不着一心为公,而是应当把为公和为私辩证地统一起来:通过为集体、为国家贡献力量去达到个人幸福,而又在追求个人幸福的过程中把为集体、为国家、为他人付出代价视为义务和快乐。我完全相信电视里所照的那位矿工是个好得不得了的人物,然而他也仅仅是个一般意义的好人而已。”我注意到她又把“而已”两个字咬得很重,她滔滔不绝地激昂地讲下去:“他大概把个人幸福完全视为可有可无的东西了,所以他能在和平岁月里一连四年推迟他的婚期,而完全没有同爱他的姑娘早日共享最正常最合理的快乐的欲望——这样,在他心目中,共产主义事业便成了一种同个人幸福相对立的东西了。其实,他应当懂得,宣传他的同志尤其应当懂得,千百万劳动群众世代斗争和努力去争取共产主义的根本动力,是他们想活得更好而不是清心寡欲,是他们反对用剥削和压迫的办法去达到个人幸福,而主张用共同劳动的办法去达到个人幸福,他们固然不能预支那未来的幸福,因此他们必须在一定程度上付出艰苦的代价,但他们也不必抛弃现世的幸福,而使自己像苦行僧一样生活……”
这位登丽美侃侃而谈的气派真把我震住了。
“你哪儿学来的这么一套?”我不禁问她,“你上过大学?”
“你说的是毕了业管分配工作、一转正就挣五十多块钱的那种大学!当然没上过。”她笑了,“要上过这样的大学,我还在这儿当售货员?”
“你在插队或在兵团的时候自学的?”
“我刚满二十二岁,”她严正地提醒我,“你们心目中的青年,只到孔捷生、王安忆他们那一茬为止。请注意,现在已经有了更新的几茬人——比如我们这一茬,1977年以后中学毕业的。我们全都不插队,不上兵团,我们要么上大学,要么分配到哪儿去哪儿,要么待业。”仿佛为了加深我的印象,她盯了我一眼后,又补充说:“我们以下还有一茬,正上中学的。对于他们来说,‘*****’是地地道道的历史,学校里考试,让填空,填‘***’的名字,尽是填不全、填不对的,扣分扣老鼻子了……你们怎么总意识不到这一点?我们这些新的青年人,看人看事的眼光,跟你们,跟上几茬的青年,都不怎么一样了!”
真有点振聋发聩!可不,心算一下,1966年出生的人如今都十四岁了,正式迈入青年范畴了,可我们还管儿子已经加入共青团的人叫什么“青年作家”!
登丽美的话说到那儿,果然上下打量着我,扑哧笑了:“比如您这身衣服,在我眼里,就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我不服气:“我这可是涤卡的!”
“料子倒是好料子——其实料子无所谓,我觉着别扭,是因为那裁剪……”
“我这可是甲级服装店做的,”我申辩说,“老师傅给我裁的哩!”
“你们就迷信老的!老字号、老把式、老师傅……我问你,你有没有这个感觉:即便是咱们为出国人员做的服装,料子特棒,穿上去到外国人跟前那么一站,也总有那么点土气,为什么?”
“你们这些小年轻,就迷信洋的!迷信新、奇、怪!”我反唇相讥。不过,我在心里苦恼地承认:是有她说的那么个问题。
“我们才不迷信呢!老的、洋的全不迷信!我们‘迷信’的是科学!告诉你原因吧——咱们城里是有那么几十个老裁缝,当年手艺比哪国的裁缝也不差,可现在不行了,不是因为他们老了,而是因为国外出现了崭新的裁剪方法,也就是说,更科学的裁剪法,有好几种流派,比方说,日本就有一种‘原形裁剪’,所需要的参数,比以往旧式的量尺寸方式多一倍,放大尺寸也不是靠估计,而是有精确的公式,所以裁剪出来的衣服,穿上就又贴体又舒服……你看,不是中国的裁缝不行,是咱们自己既没有发展裁剪科学,又没有及时地引进、推广国外的裁剪科学……”
裁剪衣服还有一门科学!我惊讶地望着这位妙人,她究竟还要教训我多少呢?
“我真为你们这样的人难过,”她不依不饶地望着我说,“这么好的料子,裁剪成了这样!”
“那么说,你会‘原形裁剪’啰?”我挑衅地问。
“这不,正学着呢。”她说到这儿,我才看清她原来拿在手里,后来搁在柜台上的,是一叠油印的材料,并且还有一个小小的电子计算器。
“你学这个干吗?”我故意把语气弄得很尖刻,“学成了,是想退职,自己去开个服装店吗?”
“那又怎么着?”她耸起眉毛,睁圆眼睛,和我对视着。
再这么下去非拌嘴不成。我赶紧告辞。
出了商场一看表,乖乖,我被她绊住的时间,竟超过了半个钟头。这半个多钟头要是也用来访问牛师傅,该增添多少素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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