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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我很不痛快。我不能静心整理关于牛师傅的采访笔记,因为那登丽美的面影总不时地浮到我的脑际,并且她那辞锋锐利、语气尖刻的议论总不断地回响在我的耳边。都是她干扰所致——我从笔记中摘出了不少可资利用的细节、话语,可就是形不成深刻而生动的总体构思!

下午我动身去牛师傅家里采访。他住在城边上一个挺远的地方。在一处车站换车时,我意外地遇上了登丽美——顿觉我们这个城市并不怎么宏大,遇上不愿相见的人的机率居然如此之高。

登丽美看样子倒并不厌烦我,她爽朗地微笑着,同我打招呼。我真看不惯她的打扮——她竟穿着一件皮面朝外的短大衣。那皮子黄黑相间,我也弄不懂是什么皮子。她才二十二岁,怎么可以如此这般打扮?

“你到哪儿去?”我勉勉强强地招呼她说。

“今天我倒休。”她笑吟吟地望着我说。

“你这是去哪儿呢?”我因为实在无话,也因为毕竟有点好奇,重复地问着。

她晃着头发笑了:“你这个人!街上见了面,怎么能盯着人问这个呢?各人有各人的私事,是不是?问个好就行了嘛!”

这丫头!又来教训我!

我爽性直抒胸臆:“你年纪轻轻的,怎么穿这么件外套?当然,这更是你的私事、私生活——可我得告诉你,我一看见这打扮,就想起解放前的阔太太,想起——”

“想起资产阶级大小姐,想起不正经的‘交际花’,也许还想起了女特务、女间谍,是不?”她满不在乎地说,“可我都不是,我是个地地道道的劳动者。这大衣是我用自己劳动得来的钱买的。”

我只是摇头。

“好,我也干涉一下你的私生活:你家里有落地灯吗?”她顽皮地问我。

我点点头:“有哇,结婚的时候置的。怎么了?”

“不怎么,”她说,“你看我们这一茬的年轻人,比我大点的,结婚的时候,已经不时兴置落地灯,要置吊灯和壁灯了。”

我一想:也是,“家用电器商店”里似乎挂满了那类让我目瞪口呆的东西。

“也不置高压锅,时兴置电饭煲了。收录机时兴落地式的,双卡的就更俏。洗衣机要能甩干的……你搞写作的,讲究观察生活,难道连这些也不清楚吗?”

“我是不大清楚。”

“那你可务必弄清楚。比如涤纶棉或鸭绒的‘太空缕’,就是登山服,我们这一茬的,已经工作的姑娘们,就都不那么热衷了,我们现在热衷的是我穿的这种真皮大衣……也许明后年不时兴翻毛的,那我就得自己动手把它翻个个儿,给它挂上面了!”

“可是,这么赶时髦,究竟又有什么意义呢?”我鄙夷地说,“对于一个人来说,重要的在于精神境界,而不在于衣衫!”

“你说得不错,”她接过我的话茬说,“对每一个具体的人来说,是那么个道理。可是就整个社会来说,群众消费习惯的改变、消费渴求的增加,恰恰是刺激生产发展的原动力!我们商场为什么老没长进?就因为总满足于十几年乃至几十年‘一贯制’,没有多少革新!”

这时已经来了一辆车,人们都争着上车,我和她本能地退到后侧,继续我们的争论。

“可是你们商场有牛师傅那样的人,”我强调说,“他是珍贵的黄金。他的心灵比任何花花绿绿、金碧辉煌的商品都可贵。”

“牛师傅是个好人,我很尊敬他,”登丽美语气一转,咄咄逼人地说,“可是,我必须残酷地向你指出来:恰恰是像他那样的人,不可能为推进我们商场的发展起积极的作用!”

我简直是义愤填膺,她竟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那么,倒是你登丽美小姐这样的人物,能为推进商场的发展起积极作用啰!”我反击她。

“不止我一个哩,”她居然大言不惭地说,“可惜我们商场有的领导完全不理解我们,妨碍我们发挥这种积极作用,比如说老冀!”

“老冀?”

“他就是块绊脚石。比方说,昨天下午我打电话给他,申请给我们报销学费……”

“昨天下午是你打的电话?”

“你知道这件事?你是怎么个看法?”

“你们是到一个什么登广告的私立学校去上课,想报销学费?”

“是那么回事儿。”

“简直荒唐!”

“为什么荒唐?老冀他们应当懂得,要发展商场,就应当搞智力投资!”

“智力投资?”

“不错,我们去学‘原形裁剪’,并不是为了自己,或者说首先不是为了自己,我们恰恰是为了我们的商场……”

“怎么回事?”

“显然你是没有弄明白我们的情况,就在那里胡乱表态,你了解我们服装组的经销情况吗?”

“……”

“尽是些样式老旧、裁剪粗笨的货色——滞销一阵,只好折价处理……”

“你们可以进好一点的成衣嘛。”

“随着广大群众消费水平的提高,对成衣的需求会逐步下降,买料子做新衣的需求会迅猛上升,这一点你承认吗?”

“承认。”

“而我们这个城市目前做衣之难,你不是不知道吧?”

“当然知道。”

“我们商场原来有两个老裁缝师傅,也经营过裁缝业务,可是头两年反倒停顿了这项业务。”

“为什么?”

“一位老师傅去世了,另一位老师傅退休了……”

“就没有接班人吗?”

“有。有三个比我们大一茬的师傅。可是他们的手艺实在差劲。顾客净来提意见、吵架,有时我们不光给人家返工,还得赔料子——你想能赢利吗?费力不讨好,所以老冀他们就把这项业务停了。你说不该恢复吗?”

“能恢复自然好。”

“我跟两个伙伴,三个人就下了这么个决心。我们不想一般地恢复,我们要在商场开设‘原形裁剪’的最新业务……”

“原来你们是为了这个去上学?”

“你刚明白?我们利用休息时间,自己掏腰包,起劲地学……这也不是头一回自己花钱上学了,去年我学哲学和政治经济学,光交学费、买书就花了不下50块钱!”

“这回你们要求报销……”

“没错。要求报销。其实我自己倒无所谓,可她们两个家里头不富裕。我认为商场应当给报销!”

“这……也许财务制度上不允许。”

“财务制度大可以改革一下,再说,可以从职工教育费里往外拿。”

我无话可说了。

又来了一辆车。

她朝那辆车望了一眼,提醒我,也提醒她自己:“别误了事儿……下一趟无论如何得上了。”

是的。我得抓紧时间,我该早点到牛师傅家去,他正等着我呢。

“现在我承认你们是想发挥积极作用,”我不禁对登丽美说,“可你又凭什么贬低牛师傅呢。”

“不是我贬低他,”她振振有词地说,“是他的思想境界本来不高。”

“牛师傅思想境界不高?你有什么根据?难道你以为他不报销医药费,这里头有什么虚伪不成?”

“你想到哪儿去了,”她仰头笑了起来,“我怎么会以为牛师傅虚伪?!像他那么真诚的人,世上难找!”

“那你为什么不承认他高尚?”

“问题恰恰在于他的真诚……我要残酷地向你指出——”她对我又一次残酷!我真有点受不了,不过我不能不听她说下去,“……他那是一种农民意识,精确地说,是农民意识中的消极、狭隘部分的集中体现——他不懂得,无产阶级为了获得公费医疗这样的福利,几乎从它诞生之日起就没有停止过斗争……他如果真有觉悟,真有你们竭力主张宣扬的共产主义精神,他就应当一方面理直气壮地享受公费医疗,一方面采取积极的进取精神,通过自己的工作,来发展我们的商场业务,从而为增添我们社会主义的国力做出贡献,而国力增强以后,又能进一步扩大和发展我们享受的福利待遇……我们应当向往那样一种境界:不仅看病吃药不要钱,并且还可以免费到风景名胜地去旅游、休养!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我有点气急败坏:“你不觉得你说得太多了吗?”

“那怎么着!”她满不在乎地宣布,“我们上头的一茬,宣告他们是‘思考的一代’,那么我可以向你宣告,我们这一茬人,是‘议论的一代’,是‘行动的一代’,或者把言、行两方面合起来,称为‘改革的一代’!”

我受不了她的狂妄。受不了她那一头披肩的长发。受不了她那件黄黑两色的皮外套。受不了她那既因天冷穿了皮衣却又不戴头巾的作派。特别受不了的,是她对牛师傅的诋毁。

“不管怎么说,牛师傅那一心为公的精神是高尚的!”我提高嗓门说,“如果全国人民都和他一样——”

“——都和他一样,那一定会成为一个很穷困的君子国,反正成不了现代化的强国!”她残酷地截断了我的话,把我的怒火扇到了最猛烈的状态,而恰在这时,又一辆车来了,她轻捷地一转身,几步跨过去、一跃,就上了车。我扭头呆呆地望着她,她却松弛了下来,姿势潇洒,满脸微笑,并且在车门关上以前,大声地告诉我:“我叫马小香!‘登丽美’是我的外号——”

车门“砰”地关上了,可是我还听得见她余下的语音:“——‘登丽美’是一种新式服装,它的裁剪法比‘原形裁剪’更先进!我学了‘原形’,还要接着学‘登丽美’!”

啊,登丽美——摩登,美丽……恍然大悟。

车开走了。我一个人像个傻子,捏紧拳头站在了站牌下。

心乱如麻。我那报告文学可怎么写呢?!

1983年1月9日于北京劲松中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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