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头痛

11.2平方米。

一张双人木床。一张书桌。

一个书柜。带玻璃拉门的上半部堆书。双开木门的下半部放衣服。

椅子。两把。

一张年历。九寨沟秋色。

他从书桌边站起来,走到窗前。

光秃秃的杨树枝。枝上的一个树瘤。

甬路。骑车带人。孩子站在车座上,双手搂住父亲的脖子。一条宽宽的松紧带,把父子俩箍在一起。

微笑。皱眉。离开窗子。踱步。头痛。

年历前。刚划掉的日子。昨天。

玻璃料器的烟碟。海鸥展翅。“外转内”?

“你搞的这个,怎么说呢?……别跟那类事相近,研究永动机什么的……”

宽阔的额头,粗壮的脖颈。极粗的白毛线织出的极宽松的高领衫。夹着香烟的手指并不发黄。“肯特牌”。侨汇券。外币兑换券。国际俱乐部还是建国饭店?这位从前的中学教师。还记得被流氓学生气得发抖的事吗?朦胧诗。他没读过他任何一首。单知道他出名了。电视荧光屏上的大特写。对,鼻翼边这颗痣,巧克力。多少年没吃过了?

“当然不是胡闹。不是想用直尺和圆规三等分一个锐角。不是想证明地球是方的——是个规整的正六面体。不是,我知道我这个研究课题在这个领域里的位置。我清醒得很。”

“啊。那就好。”

他希望能更节省时间。凝练地谈一谈。

他却悠闲地从沙发上站起。亮闪闪的酒柜前。组合音箱,他那粗肥的食指掀着银色的键。

“喜欢吗?”

“不。不喜欢。”

“也许你喜欢通俗一些的?”

“都不喜欢。或者说都喜欢,但现在不喜欢。现在我不需要。”

“我却需要。你知道我忙了一整天,讨厌的讨论会。好,我调到这种程度。你可以完全忽略它的存在。”

他回到沙发上。

“那么,你需要我怎么帮助你呢?”

“帮我借三本书。”

“三本?什么书?”

胸兜。折叠的纸条。掏出来。

接过去。审视。压到瓷瓶下。真正江西景德镇粉彩瓷瓶。插着两根短短的孔雀翎。眼睛。金蓝色的眼睛。一只大,一只小。

“我们那儿的资料室也不一定有呢。”

“随便您从哪儿去给我借。”

“我一定想办法。怎么给你呢?”

“我星期六晚上来。没借着也来。”

敲门声。

他停立在年历前不动。背对着门。

每个人敲门的方式、节奏、响度都不一样。就如同每个人的指纹都不一样。

这是妈妈。

额上细碎的皱纹。眼下无可掩饰的泪囊。敲门的那只手,无名指的指甲起皱发灰。

开始边敲边叫。

他不动。

“怎么又不在?到哪儿去了?”

“谁知道。”邻居的声音。

《邻居》。彩色故事影片。青年电影制片厂出品。导演郑洞天。这门外的走廊同那电影里相差无几。只是住户少一些。有些房间是学校堆东西的仓库。

妈妈正把带来的什么东西托付给邻居。

“行呀,我转交。”声音很勉强。是隔四间屋的邻居。那家人的丈母娘,或者类似身份的人。她把他看成有精神病的人。

远去的脚步声。

亲爱的妈妈!

他没给她开门。那太浪费时间。他需要接着伏案完成他的论文。因为头痛,他才站起来。几分钟了?

他不需要妈妈给他东西。无论是钱还是实物。

过得去,除非真正吃不上饭了。

坐下。

书桌上散乱的稿纸。垛齐。手指触摸着稿纸的快感。

给新写出的若干页续上编号。

光线仿佛陡地灰暗了。

冬。天短。永动机?直尺圆规三等分一个锐角?地球是方的?“夏天天长,冬天天短,是因为热胀冷缩。”《笑林广记》。

打开台灯。

头痛。

玻璃料器的烟碟。海鸥展翅。大连产。

诗人:“……奇人异事。我以前教过的一个学生。他在大学里……”

理论家:“什么大学?什么专业?”

诗人:“……他不是大学生。不是教师。他属于炊事科,在食堂当炊事员……”

理论家:“……做饭?红案?白案?”

诗人:“既非红案也非白案。他是烧火工。”

理论家:“烧火的!”

诗人:“一点不错。他是烧火工。可是他已经两年不烧火了……”

理论家:“不安心工作?”

诗人:“不是那么个性质。他在搞研究。研究立体思维与立体逻辑,说实在的,他讲那些话时我都听不大懂,不过,我现在相信他不是胡闹……”

理论家:“立体思维与立体逻辑!一个烧火工!”

诗人:“……两年了。停薪留职。”

理论家:“他为什么不考大学哲学系呢?”

诗人:“……我说不清,怎么他没有考。他插队回来,就分到那所大学里烧火。他很满意他的工作,能进图书馆,他就知足。有时他也去拜访那些教授、副教授、讲师和哲学系的研究生和学生……不过,次数不多。用他自己的话说:‘只在非常非常必要的时候。’”

理论家:“这样的一个青年!他不拿工资,靠什么生活呢?”

诗人:“他老婆养活他。我认识他的老婆,也是当年我工作过的那所学校的学生。现在是手帕厂的女工。二级工。一个月工资加奖金什么的顶多也就五十多块钱。可他说他们够。因为他常常只吃一顿饭。”

理论家:“何必那么俭省?”

诗人:“他说不是为了俭省。而是当他老婆上班去以后,他一研究起来,就常常忘了吃饭。”

理论家:“他父母是干什么的?不可以补贴他们一点吗?”

诗人:“他父亲1959年因‘反党罪行’被捕入狱。他母亲一直坚持到1969年才同他父亲离婚。因为当时搞整党,吐故纳新。她要再不离婚就要丢掉党籍了。1976年她母亲另找了个老伴。谁知过了一年他父亲就彻底平反了。现在他父母都是有相当职权的中层干部。他母亲和他父亲重见时的情景可以写成一首绝妙的长诗。他母亲不能扔掉后来的老伴,就建议他父亲也重新建立家庭。去年他父亲也找了个老伴。两家像亲戚般来往。可这一切对于他来说,似乎都无所谓。他对我说:父亲母亲都想给我们钱,给我们买这个买那个,还想给我们调工作,可我已经成年了。我有自己的户口,自己的单位,自己的小窝,自己的老婆,自己的研究课题,自己还不够使用的时间……我是我自己,我为什么要他们的钱和东西呢?”

理论家:“确实是奇人异事!”

诗人:“所以,如果你能找到这几本书,最好帮他一下……”

江西景德镇粉彩瓷瓶。仿文徵明山水。颤动的孔雀翎。

而他在另一处地方,头痛。

钥匙在锁孔里转动。

他没有回头。

门开了。

他仍然没有回头。

可是他模模糊糊地感到有些异样。

往常,随着钥匙响、门响,总要响起她的声音!“哟,又粘在那儿!”

这回,钥匙响过,门响过,一秒,两秒,三秒,四秒,五秒……终于,“你呀,还粘在那儿!”

节奏不对。音调也不对。

他想回头。也仅止是想。仍然没有回。

稿纸上的公式。

他要把自然语言中的“角度”和“方面”形式化与逻辑化,这是阐述立体思维的一个关键环节。必须用符号表示某些概念之间的关系。

“奶我给你取了,给你热上了。我可不管往你跟前送。你自己去厨房喝吧。喝完刷刷碗。你也该活动活动。”

照例是这时才回头。微笑。

是有点不对头。

她却赶紧转过脸,双手拢头发,装作照镜子。镜子在年历边。离得远,而且也小。

她今天下班时在电车上让小偷把钱包扒走了。钱包已经很旧,里面也仅有一元多钱。一斤酥皮点心。半筒麦乳精。三斤天津鸭梨,处理的。多少肉?他不爱吃肉。可他真该吃。叉烧肉,那就半斤也不到。

“咦,你怎么还不动弹?奶扑出来我可不管!”

她照例是管的。他如果真不动弹,她照例会赶紧去看奶,去把热好的奶倒到洗干净的碗里,有时还打一个鸡蛋进去,给他端到书桌上来,并且照例在他伸手取碗时,要重重地打一下他的手。

他站了起来,微笑着,走了出去。

走廊。公用厨房。同时也是公用水房。

他的公式能不能成立?形式逻辑和辩证逻辑的交叉。星期六去试试。朦胧诗。可他那人一点也不朦胧。“你是不是喜欢通俗一点的?”不喜欢。下星期该去找找沈有鼎。沈老能只听一句就知道他是在一个什么位置上。

他干什么进到这儿来?水龙头。漱口缸。牙刷。牙膏。两管牙膏。“两面针药物牙膏”、“富强牙膏”。他的用完了。她的还剩一半。把那干瘪的“两面针”从牙缸里取了出来。把那还鼓着一半的“富强”也取了出来。把“富强”的下半部卷上去。一圈。又一圈。再一圈。“富强”的盖子不灵了。把“两面针”的换上去。

“你看你!”

她照例跟了进来。不过,比往天慢了一点。奶差点扑掉一半。

“你看你!”

头痛。

他整理着资料卡片。

她刚洗完头,正用梳子拢着。她从不到理发店洗头。洗理费,搭上交通费,她都用来给他定奶。她不懂,也不想懂他那个什么立体逻辑。她不相信,也不幻想他那个什么研究能够成功。可她觉得挺幸福。就这样不也很好吗?

他劝她去看电视。校园里有好几处摆有公用电视。免不了又是东洋货。二十时。

她没去。除非《安娜·卡列尼娜》那样的电视连续剧,她不看。她倚在床边打毛线。他的毛背心。她要试一种新的花样。总数错针数。拆了重来。一元多钱。虽然旧,可也还能使上一阵。懊悔使她的脸颊绯红。

头痛。

隔壁的收录机把音量开至最大。

戏迷。有怪癖的戏迷。

《锁麟囊》。

“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隔珠帘只见一花轿,想必是新婚渡鹊桥。吉日良辰当欢笑,为何鲛珠化泪抛。此时却又明白了……”

西皮二黄转西皮流水。

“……世上何尝尽富家。也有饥寒悲怀抱,也有失意哭号啕……”

她撂下毛活,走了出去。

他抽出三张卡片,重描了一个没写清的字。沉思。

“……耳听得悲声惨心中如捣。同遇人为什么这样号啕?……”

“休息时间还不许听戏?……”

“我们要搞研究!你们就不能通情达理点吗?……”

“……叫梅香你把那好言相告,问那厢因何故痛哭无聊?……”

“……神经病!吃饱了撑的!……”

“……你文明点儿!德性劲的!……”

“……蠢才问话太潦草,难免怀疑在心梢……”

“……搞研究?不怕人笑掉大牙,有能耐搬教授楼住去!……”

“……那怎么着!赶明儿就住给你们看看!……”

“……休要噪,且站了,薛良与我去问一遭……”

门砰地一响。又一响。

那程砚秋走远了点。

“……人情冷暖凭天造,准能移动他半分毫……”

“真欺侮人!”

他扭过头去。

她坐在床沿上。两手撑在褥子上,眼里闪着泪花。

一见泪花闪动,他赶忙过去。走?跑?飞?找不到准确的动词。总之他倏地便坐到了她的身边。

“犯不上!”

“他们干吗就那么不通人情!”

“……分我一枝珊瑚宝,安他半世凤凰巢……麟儿哪有神送到,积德才生玉树苗……”

程砚秋不知这世界上究竟出了什么事,依旧低回婉吟着——当然,那是他30年前留下的声音,这声音被粗野地扩大到噪耳的地步。

他突然笑了起来。

她用拳头槌着他的肩膀。“人家气得哭。你倒笑!”

“你听,”他指着隔壁,“《锁麟囊》这出戏的立意是让大家相亲相爱,可他偏拿来这么搞,你不觉得滑稽吗?”

她也笑了。点头。“真滑稽!”

那个丈母娘,或者类似丈母娘的那么一个角色,把妈妈带来的东西送来了。

两瓶仙鹤牌果味维生素C。

妈妈还有些话,烦她转述。她却一句也没转述。压根儿就没听那些话。

她两只眼在屋里乱睃。嘴角挂出两条意味深长的笑纹。

他道谢后复又坐回到桌前。

她请那邻居坐下。人家并不坐。只是仔仔细细地把她端详。那眼光仿佛要剥开她的衣服。她脸红了。

“你……有了吗?”

她一听就懂。摇头。

“谁的毛病?”嘴角朝他后背一伸又一缩。

她真想把她轰走。

“我们现在不想要。”

“啧啧啧……”哪里是真正关怀!“早要早了,晚了你也受罪。”

她不想进行这种谈话。

她却意犹未尽。

只好下逐客令了。

“您也该歇着了吧?”

“那可不。谁像有的人,住这儿只按灯头算电线,就整宿整宿地不拉灯!”

说谁呢?

总算走人了。嘘出一口气来。

打开瓶盖,取出一枚果味维生素C。长圆形的搁在手里显得玲珑可爱。不。不要这一枚。不要粉红的,要淡绿的。对。淡绿。淡绿的草地。草地上的长椅。是从插队的地方回来,等工作的时候。每天到街道办事处去一次。那劳动科的科长就像罗马教皇似的,仪态万方。觐见教皇出来,他们总到那儿去。坐在那长椅上,不谈话,坐着。想。因为想得一样,所以他们那也便是谈恋爱。

她走到他身后,手里捏着那枚果味维生素C。淡绿色的,手伸到他嘴前,往他嘴里送。他本能地伸出舌头,接住了。

头痛。今晚头痛。从未像今晚这样头痛过。即便那凉滋滋、酸溜溜的东西化在嘴里,也没减轻他的头痛。

也许,真该到医院看看了。

不是偏头痛。是高血压性头痛?颅内压变化引起的头痛?还仅仅是神经官能性头痛?

不要让她看出来。不,不必告诉她。

明天到校医务所去要一点******来。不。不去。那回那个大夫说过:“停薪留职的人以后我们可不管!”是开玩笑。百分之一百的玩笑。可他应该把这玩笑当作一条自觉遵守的原则。你应当让别人开不出这样的玩笑来!

她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很长了。三个多月没有理过。但并不脏。他经常冲洗。往往连热水都不用。就到水龙头那儿用凉水冲。头痛不是那个引起的。实际上越用凉水冲,他的抵抗力就越强,但未能抵御住头痛。

他扭过头。仰起头。他们对望着。

“你不舒服吗?”

“谁说的?”

“你要什么?”

要******。一般的止痛片不行。复方阿斯匹林不行。药房里好不好买?最近的药房在五站汽车路以外。外面刮风了吗?《锁麟囊》仍在继续,已经唱到二黄三眼。“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了。”声音已经调小。其实他们自己也受不了。那么高的分贝值。真滑稽。******。就这个灵……

“你要什么?”

“我要你早点睡。”

“……”

“还要你……明天你给自己买一条拉毛围脖吧。你那头巾太旧了,你一定围着拉毛围脖回来见我。你知道,我喜欢淡绿色的。没有淡绿色的,淡蓝色的也行。”

“……”

“用过年卖旧报刊得来的那些钱,添上点,买吧!你答应我,你点头!”

她点头。她在心里决定不买。

1983年1月30日写于北京垂杨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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