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格来说,这故事开始在星期五下午六点二十六分左右。
一听有人敲门,我就去开门。
门开了约三十度角。
门外是一位陌生的妇女。
是一位年轻的陌生妇女。
是一位年轻而且可以说美貌的陌生妇女。
一绺吊在额头的发鬈。
额头的皮肤很白很细。
一双挺大的眼睛,双眼皮。
颧骨有点高。颧骨上飘着两朵红晕。
嘴过大。嘴岔过长。微张着嘴。
“你找谁?”
“同志,我求求您。”
没错,是那么句话。——
“同志,我求求您。”
一分钟里。或者不足一分钟。我做出了多少种判断?
“美人倒”。你刚把她让进来,她便猛地往你身上一倒。你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尖叫起来:“救命呀!”门外立即涌进几个男的,有的立刻拉起她,有的立刻扇你的耳光,并且把你扭住:“臭流氓!老实点!”邻居们倘若及时出现,那“美女”便会靠在“丈夫”身上控诉你的“勾引”,而扭住你的人则会吵嚷着把你往派出所送。这时候便会有他们一伙中的人提出“私了”的方案。倘若邻居们一时并无察觉,他们一伙便会在你没有回过神以前,将你家中的贵重物品洗劫一空,飘然而去。
疯子。臆想狂。往里一让,后果不堪设想。她以为这是什么地方?我能满足她什么怪诞的要求?
“现代派”。自由化。竟然“派”到、“化”到我家来了!想干什么?罗曼蒂克,也没这么个罗曼蒂克法的!宪法规定,公民的住宅不受侵犯。她是不是早就盯上我了?以后坐公共汽车时可得多观察观察周围。
上诉者。想告御状。没告出名堂来。钱票粮票两空。于是乎不惜敲门求乞。劝她回去“抓革命,促生产”——啊,如今不是这么个说法了,劝她回去积极地搞承包。可上访者一般都憔悴不堪,她却容光焕发。
卖鸡蛋的。农村姑娘如今也有这般不俗的。她那口音可不“怯”。鸡蛋筐在哪儿呢?在脚底下?这月国家一户供应六斤。难怪她们只得跑进居民楼来敲门兜售了。鸡蛋我可不要。
找错门的。那就该转身走。却为何并不离去。对了,她也没说找谁,只是说——“同志,我求求您。”没这么着找人的。可也许她下一句话就是:“×××住在这儿吗?”你总不能见了陌生人就往坏处想。
邻居。不过是同楼的邻居。真怪。平房院,大家住的“盒子”贴得并没这么紧,邻居们都互相熟识、互相照应。一住进这预制件的居民楼,“盒子”挨“盒子”大家却可以“老死不相往来”。同住一楼很久了,还可以相逢不相识。这位准是楼上哪个单元的邻居。想借什么?改锥?花扳子?电烙铁?体温表?你倒开口哇!
……
一分钟。或者还不足一分钟。我望着她。她望着我。我的表情变化一定怪丰富的。
“砰”地一下把门合上算了。那也是个办法。
爱人孩子他们看电影回来。可以绘声绘色地把这短暂的一幕讲给他们听。是否多渲染一下头一种可能性?嗯,不妥……
我没“砰”地一声把门合上。
为什么?主要是因为她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坦诚地望着我。你不能对一双充满无辜和信任的眼睛“砰”地那么把门一合。你试试!
“你有什么事?”
“您家有电视吧?”
头“嗡”地一声仿佛胀成了高压锅。
果然!“美人倒”!她——不,他们——知道我上星期刚把黑白电视机换成彩色电视。日本JVC牌。十四时。
该死,手竟僵住了。竟不能立即“砰”地把门撞上,再关上保险、插上插销。
啊,他们盯上我了!据说他们作案都是早有调查、早有部署的。肯定的,那天运回电视机时就被他们盯住了。不。说不定还早。说不定在百货商场就被他们盯住了。他们选定了今天下午。选定了这个时候。他们竟连我爱人和孩子看电影去也调查好了。家家都在忙着做晚饭。菜板乒乓响,油锅吱吱叫,有时还开着收录机,谁顾得上来管我们家?他们全算计好了!就是我“砰”地关上门,他们的“前哨”既到,总不会就此撤退,他们一定是彩电不到手绝不甘休!呜呼!命运何薄于我?……
手不那么僵了。却依然没有“砰”地把门合上。也许开时角度减了五六度,却并没有合拢。
为什么?还是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在我看来,充溢着无辜。人是不可能一直伪装到眼睛的——特别是离得很近的情况下,眼睛最能说明问题。充其量只能是眼睛里空空洞洞,让你什么也看不出来。装出坦诚、无辜、信任、信托一类的眼色,并且使其充溢于眼睛,使其稳定,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头脑不是高压锅。不应当成为高压锅。
她肩后确乎没有人影。藏在楼门外了?天还没黑。藏不好的。
为什么她非是“美人倒”不可?
应当继续对话。
“你究竟有什么事?”
“我想在您家看一会儿电视,就看半个小时。行吗?”
“在我家……看电视?!”
“嗯。”她顺下眼睛看了看她手腕上的表,再抬起时,眼神里增添了一些焦灼的成分。
精神病。果然!
“离七点还早。现在还没电视呢!”
也许是在一次看电视后被对象遗弃,因此落下了这个病。不到开播时间就要看电视,跑到一个不认识的人家来敲门,要求在人家家里看电视,“就看半个小时”,可谁受得了她来折腾半小时呢?事后谁说得清呢?
“不——”她见我的手在合门,便声促气急地解释说,“正式节目是没开始。可‘弗洛密’就要开始了。”
“弗洛密”?啊,FOLLOW ME,“跟我学”,电视英语讲座。哪里来的精神病?如果有,那我倒成了患者。原来她是要看电视英语讲座“跟我学”。
仿佛我身上原来披有一副铁铸的铠甲,此时倏地自动滑落到了地上,顿觉一身轻松。
我把门的开度恢复到三十度。毕竟还是蹊跷。
“你怎么不在自己家看?”
“回去看来不及了。”
“落下一次就那么要紧吗?”
“这星期一和星期三我都因为有急事耽误了。如果今天星期五再不看,这一课就全错过了。”
“你是哪个单位的?”
“我有工作证!”她高兴得双眼放光,连忙翻着衣袋,“我有——我给您看!”
我把门开到五十度。
“请进!”
“请坐!”
她坐下了。
我把电视打开、调好。“弗洛密”刚刚开始。你说多巧!
“请看吧!”
“谢谢!”
她就真地那么看起来了。边看边跟着说。
我给她倒了杯茶。
“您喝茶。”
“啊,Thank you!”
我从来不看“弗洛密”。我是机关里搞行政工作的。从头开始一项事业对我来说已经不可能。我看电视只爱看戏曲和相声,连那种有李谷一唱插曲的电视剧我都赶不上趟了。可她的生活显然刚刚开始。她眼下虽然分配在洗染店当营业员,可她的发展方向还有着众多的可能性。她坐下来以前告诉我,她想考旅游学校。而旅游学校报考时要面试英语口语。所以“弗洛密”她一课也不能落。可是除了她这一代人,我和爱人的一代,以及更老的一代,又会有谁能像她一样,敲开一扇陌生的门,求一位陌生的人,让她及时看上一课半小时的“弗洛密”呢?
我在一旁收拾餐桌。撤去我用过的碗筷。把不用热的留待爱人和孩子吃的菜用纱罩罩住。我不时瞥视她一下。她坐在那里,不靠椅背,把脊背挺得笔直,右手里提着个小记事本,左手拿着支圆珠笔,一边看着,说着,一边记着英语短句。我直到这时才注意到她穿得样式朴素但质地考究。她的肩膀和腰身都还显得稚嫩。活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蓝玫瑰。
她一定注意到,家里只有我一个人,一个对于她来说是陌生的男人。
她为什么就没有想到“男人抢”之类的可能性?她怎么会毫无戒备地跨进了我家的门?这类行径对于她来说是头一回还是已经多次?
“你常这么样,跑到不认识的人家里看‘弗洛密’吗?”
她没听见。
我走拢点,再问一遍。
她扭过头,抱歉地一笑:“啊,不。头一回。First。”又扭过去,接着看那电视。
我觉得自己脸红了。
我到厨房里去。烧开水。
倘若她还没有看完“弗洛密”,爱人和孩子便回来了,我来得及解释吗?爱人会不会顿生误会?
爱人总还是可以说通的。倘若这时有人敲门,是邻居来收房租、水电费,看见了,将留下什么印象?唔,邻居或许不在意,以为她是我家的亲戚。可要是单位里的同事来串门呢?要是爱人的那个爱唠叨的大嫂子来了呢?我能跟他们说清楚吗?他们会怎么看待这件事呢?
怎么水壶马上就响了起来?
啊。点上了火,可水壶里并没有灌上水。
灌水。灌得太满了。再倒出一些去。
坐水。水珠滴落在火上,火苗爆得特大。
最好这半小时平平安安地过去。爱人和孩子在她走后再回家。这段时间里谁也别来。可要是她偏在楼门口跟爱人孩子打了个照面呢?要是偏有邻居、熟人看见了她从我家单元出去呢?还有楼那边居委会的人,存车处的人。
我怎么会尽想这些?
往厨房外走。路过镜子,啊,我这个男子汉,脸怎么这么红?
她仍然坐在那儿,脊背挺得笔直,跟着学。
这故事可怎么结束呢?
1983年2月23日于北京劲松中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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