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三、四。
16、18、20、22。
我记住了。
是在西北的一所城市记住的。
不。更正一下:是在西北那所城市的远郊记住的。
我和夏莹大姐应邀到那所城市去讲学。
夏莹大姐比我大十多岁。她是一位红学家。每当她觉得我的行为不恰当时,便会乐呵呵地责备说:“你呀,不当家花拉拉的!”这“不当家花拉拉的”究竟什么意思,红学界还在争论。不过大姐说这话时,她的意思我总能意会无余。
讲学之余,我们也在当地进行一些参观游览。有一天,接待单位的党委书记老张,建议我们同他一起乘小汽车到远郊一个叫蟠桃山的地方舒散舒散。
夏莹大姐问老张:“有多远?”
老张便问坐在一旁的司机:“有多远?”
那司机大约五十来岁,个头不大,身板很敦实,脸颊上不知为什么有两条自眉梢到嘴角的对称纹。他回答说:“八十多公里。”
夏莹大姐吸了口气:“啊哟,来回一百六十多公里,要用多少汽油啊!这合适吗?”
不等老张开口,司机抢着说:“我有攒下的油。你们别错看了老张。他最不爱玩,也不乱使唤这车。是我看他这阵子累得可怜,要送他去舒散舒散。他想起了你们。反正小车正好能坐下你们,一块玩玩,就个伴,也有意思。去吧。那地方公共汽车到不了跟前。”
我听了觉得这司机心诚意切,不该谢绝,便连忙答应说:“去!”
大姐望着我,乐呵呵地责备:“你呀,不当家花拉拉的!”
责备归责备,最后大家还是一起去了。
那蟠桃山真不错。
当然,不能跟那些显赫的名胜古迹相比。所以叫蟠桃山,倒不是因为那里有蟠桃林,而是有座道教的蟠桃宫,是清代建筑,“大路货”,殿宇无甚特色,里面的泥塑俗不可耐。那蟠桃宫其实没什么逛头。但整个蟠桃山却实在让人眼目一爽。从城里往这蟠桃山开,一路八十多公里,满眼尽是土黄色,难得看见几株碗粗的树,谁知一拐进这蟠桃山山坳,真叫“神来之笔”——忽然间满眼青翠,山上最老的树总有腰粗,而且树下有草,草中有花,好一幅天然图画!加上耳畔传来汩汩的溪水声,夹杂着数声清脆的鸟鸣,几疑身子已回到了江南。
“原来西北黄土高原上也有桃源仙境!”夏莹大姐赞叹说,“看上一眼就折回去,也不虚此行了!”
谁甘心只看一眼呢?从蟠桃宫出来,大家踩着铺有头年落叶的小径,朝山林深处走去。据老张说那些树大都是麻栎树,树根雕烟斗最好。他说时便从衣兜里掏出他的烟斗,烟锅足有茶盅大,举起给我们看,那烟斗上的花纹果然错落有致,可以想象为各种动物或风景。不过,他刚想往里填烟丝,夏莹大姐却摆手说:“啊哟,不当家花拉拉的!引起山火怎么得了?”老张一听,便把烟斗又搁回衣兜里去了。
再朝前漫步,我们自然而然地分成了两组。我同夏莹大姐落在了后面。夏莹大姐且观望且议论:“可见古代的大西北,未必都那么袒胸露腹,大地的衣衫,原也是细密苍翠的,后来大约是战乱、灾荒,弄得山林砍尽,水土流失,才呈现出千里土黄的皴裂面目。我们如今应当给这大地重绣花衫……”我打趣地说:“我们是不是应当学一下勇晴雯,来个病补孔雀裘?”大姐举起弱如棉球的拳头,佯嗔地说:“不当家花拉拉的,怎能这么胡乱比喻?”我便笑着朝前跑去。跑了几步,眼前只觉什么东西一闪。停住脚,俯身仔细望,发现一丛灌木下面,从枯烂的落叶中蹿出了不少蕨类植物的小苗,两只指甲盖般大的小蛙,活像绿玉雕成,正停在一株蕨苗旁。这一发现,竟令我格外激动。这不更让人几疑身在江南水乡了吗?我回身朝大姐嚷了起来:“快来看!小青蛙!”大姐将信将疑,举手扶扶眼镜,快步俯身趋前。逼到我身后,连连问:“小青蛙么?真有吗?你看清楚了吗?”
我忙指给她看:“这里。这里。你看,肚皮还在一动一动。可能是旱蛙,要不,就是附近有山泉。”
大姐平日俯案攻读过甚,目力不佳,那副眼镜大概早该另换,但她童心未泯,把身子俯得更低,一手把眼镜扶来扶去,着急地寻觅着:“哪里?哪里?怎么我一个也看不见。真有小蛙么?”
两只小蛙觉到了响动,倏地朝两个方向蹦去,我着急地伸出右手食指指画:“这里!这里!快看呀!”
大姐还是没有看见,小蛙却逃遁得无影无踪。而就在我指点之际,食指触到了那灌木,不禁“啊唷”尖叫了一声——只觉得一根刺嵌进了指尖中。
那是一根很小的刺。唯其小,所以尖、细,让我觉得异样地疼。大姐的注意力即刻从小蛙转到了我指尖,她把住我的手,仔细地观察着,鼻尖几乎快触到我手指上。终于她看出了那根黑刺,便掐住下端给我往外挤,我疼得冒汗,咬住牙不吭声。大姐没有挤出刺来,也急得额头上冒汗。她连连掏摸身上衣兜,找可以用来挑刺的针状物,找不到。我知道自己身上也没有别针一类东西,便忙对她说:“算了算了,回去再说吧。”她憨憨地望着我,问:“不疼么?”我说:“不怎么疼了。”她摇头:“不可能。虽然是一根很小很小的刺,可扎在指尖上,随时都是疼的。”我甩甩手说:“不要紧。区区小刺,何足道哉,咱们继续散步吧!”
真怪,那么小小的一根刺,竟能大大破坏我的游兴。我嘴里说不疼,心里却惶急难耐,时而把手指伸进口中吮,希图将那根小刺吮出来,时而用左手一阵乱挤,幻想能借巧劲将那根小刺排除。但那根小刺却稳稳地嵌在肉里,把丝丝缕缕的痛楚,一阵阵递入我的心中。刚才还显得眉开眼笑的山林,仿佛一下子都陪我蹙眉歪嘴起来,那草地上耸起的野花,再引不起我采撷的兴趣,那婉转娇啼的鸟鸣,反使我烦躁抑郁。可怎么好呢?
走在前面的老张和司机,终于也发现了我的窘态。听说是手指尖上扎进了一根刺,也便都围在我身前,忙乱起来。老张难得出来舒散一次,本来已把外衣纽扣解开,打算尽兴畅游一番,及至把我扎刺的手指观察了一番后,宣布我的手指已经开始红肿,便把外衣纽扣一个挨一个系好,严肃地说:“下山,上车,开到有医务所的地方,让大夫给取出来!”
我甩甩手说:“不用。问哪个游人借根针,挑挑也就出来了。”
夏莹大姐焦急地张望着:“近处哪有游人?快回蟠桃宫去吧,那里有游人,总能找着个有别针的。”
老张已把衣扣全部系妥,他说:“防患于未然。乱挑,挑出来,也有可能感染。得了破伤风怎么办?你们来这里讲学,出了事我得负责。”
正说着,忽见司机扭身朝山坡下跑去,他那微伛的脊背,显露出极度的紧张,把上衣后部绷得紧而抽动,因为坡度陡,落叶和苔藓类植物打滑,他下到中途不慎来了个屁股蹲儿,于是他爽性借势出溜了下去,我们眼睁睁看见他下了山,跑向了汽车,又眼睁睁看见他钻进了汽车、钻出了汽车,正猜想他何以如此这般时,他已转身朝着我们,扬着一手臂,仰着脸,高兴地朝我们嚷:“有啦!有啦!”
我们下到山下,来到他身边,才看清楚他手里捏着一只别针。原来,他听我们讨论如何对付那根刺时,想起汽车坐椅上铺的大浴巾,原是用几只别针固定在椅背上的,于是便迫不及待地跑下山去取那别针,好给我挑刺。因为他已经听到老张关于害怕感染的话,所以我们刚到他身边,他便用打火机的火苗,烧着那别针的针尖,连连地说:“消毒了,消毒了。用这个挑,保险干净。”
夏莹大姐便向他要那别针,她说:“让我给他挑。他是为了让我看那小青蛙,才弄上这根刺的。他是为了把自己发现的美,贡献给我啊!”
尽管大姐加上了两句有哲理性的话,司机也依然不舍那枚别针,他诚恳地说:“您眼神没有我好。常人的眼神都不如我们司机。还是让我来挑。”
于是我便伸出那根倒霉的食指,任他去挑。他挑得既谨慎又耐心,几乎每挑一下都要问一声:“疼么?疼您就言声。”尽管几乎每一下都疼得钻心,我只是强笑着说:“不疼。一点儿也不疼。”彼时大姐和老张站立两厢,感情也都受着那根小刺和针尖的支配。
司机的脸,凑到了我的脸前。他脸上那两道同常人不一样的竖纹,显得格外触目惊心。从他身上散发出汗味和烟味。他额上那因用心而蹙起的横纹中,满满沁出一串晶莹的汗珠。刹那间,我感到他是那么可敬可爱,同时心中涌出一股浓浓的愧意——玩到现在,我竟然都还没有打听他姓什么叫什么。
我们四个人几乎是一齐欢呼起来,因为八只眼睛都清清楚楚地看见,那闪亮的针尖终于拨出了那根又细又长又黑的小刺,司机用针尖把那小刺郑重地挑起,然后把嘴凑过去,用力地一吹,于是一场危机总算宣告结束。
因为要挑出那根小刺,进针颇深,小刺一出,我的手指顿时迸出血珠,然而我不但不感到痛苦,当把手指搁进唇中吮吸时,反有一种极度的快感。我又一次深切地感受到:自身的创伤实在不算一回事,最可恨最难以忍耐的是异物的侵入。
小刺排除,顿觉山林恢复了灿烂的面目,每一片树叶,每一棵草茎,似乎都透亮得令人心醉,而每一声鸟鸣,每一阵轻风,也都变得令人格外心旷神怡。
“痛快了吧?”老张复又把衣扣一个挨一个地解开,感慨地说,“干了这么多年革命,我可算知道了,让人难受的往往不是前面挡道的大山,而是鞋里抖不掉的一粒沙子;扎到肉里的尽管是一根很小很小的刺,它给人的痛苦,可不一定比得场大病轻!”
大家都连连点头。游兴顿增。倘若没有这根小刺引起的危机,也许我们反不会这么珍惜眼前的景物和正在流逝的时间。所以危机也有它的好处。一点危机也没有,人可能反倒慵懒倦怠,毫无意趣。
司机把我们引到一条小溪旁。平平常常的小溪,水未必清,周遭的草木也未必苍翠,然而当我们在溪边坐下时,只觉得世上的良辰、美景,毕集于这道溪水两旁了。
老张同大姐坐到两块大卵石上,闲聊起来。我同司机离他们十多步,我带了个速写本,便请司机坐到溪边一块高石上,自己坐到低处,画起他来。
司机端端正正坐着,问我:“您还疼吗?”
我勾勒着他的形象,告诉他:“一点也不疼了。要疼,还能拿这笔吗?”
我觉得他未免太端庄,身子几乎不动,脸绷着,只是眼睛望着远处,便对他说:“你随便好了。活动着也没关系。”
他却仍然不动,诚恳地说:“我能不动。我知道,你们画人的时候,那人就得不动。”
我笑了:“你说的那种画,叫素描。被画的人,叫模特儿。那倒是不让动。可我是画速写,不怕动。越是动,越能练出速写的功夫哩!”
他稍微松弛一点了,可显然并没有听懂素描和速写的区别,他大概以为我允许他动,只是出于对他客气。
他眼睛还望着远处,那眼神显得心事重重。他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说:“对了,是那么个词儿——模特儿。他们看上我那大小子了,说他长得结实、匀称,让他当那个,我不让……”
我问:“他们?谁们呀?”
他告诉我:“师范学院,有个艺术系吧?反正是大学里画画儿的,他们说一个钟头能给好多钱,我说多少钱也不让去,不去。不靠手艺挣钱,我不让。”
我停住了手中的笔:“那……您现在怎么愿意让我画呢?”
他把眼睛转过来,落到我脸上,显出微微吃惊的表情,他没想到我会提出这么个问题,愣愣地望了我几秒钟,他便坦然地回答说:“您又不是拿钱雇我。能让你们休息好了,我心里就高兴。”见我没动笔,便又使劲点着下巴说:“画呀!画吧!画!”
我画他。我把速写改为素描。我能画出他的形,我怎能画出他的神?
他双手抱膝坐在那岩石上,阳光斜射着他。他脊背微伛。衣衫下显露出壮实紧凑的肌肉。平头、头发不算浓,还有点花白。他的面容其实还应当算作英俊,只是那两道奇特的竖纹……
我望着他,他望着远处。我画,他想心事。我们慢慢地聊着。
“师傅,我一直没问您……该怎么称呼呢……您姓?……”
“啊,我姓秦。我叫秦连福。”
“秦师傅,您这人可真好。您开了好多年车了吧?”
“可不。一参军就学的是开车。一直开到过大柴旦。听说过这地方吧?”
“是在青海?”
“海西。我们修的那条公路。后来我转业到地方上,先也是开卡车,这几年才改成开这小车子。”
“您家几口人?”
“七口。我老母,我老婆。还有四个秃小子。”
“嗬,您那么多儿子!都工作了吧?”
他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咬筋一鼓一落。
“都没正式工作哩。都待业。”
我停住了手中的笔。
“怎么会呢?”
他没吱声。
“大的多大?”
“大的二十二。底下隔两年一个。”
“老张怎么不给你安排?起码该安排一个!不是五十岁可以提前退休吗?你退了,让老大顶替嘛。反正你会开车,到哪个单位去不能补差!”
“老张也没辙。我们是机关,事业单位,没有顶替一说。我老婆在家锁扣眼,也顶替不了她。”
“为什么不让他们搞个体经营呢?哥儿四个合起来开个小饭馆,也是个办法嘛。”
“我不想让他们经商。老大、老二靠老张帮着联系,到建筑公司当着临时工,筛沙子,老三、老幺就让他们跟着大舅学木匠手艺呢,要出师,怕还得二年。”
“那您家里现在还挺困难。”
“没啥。心里不踏实,就是怕他们学坏。”
我画不下去。他眼里仿佛涌出了泪水。
沉默。
溪水活泼地奔流着。那边老张和大姐不知为什么笑了起来。
“您脸上这两道纹,长得可真特殊。”我换个话题。
“人家说这是‘二龙戏珠’。”他告诉我,“其实不是天生的。是烧的。”
“烧的?”
“烧的。在部队救火的时候,让汽油桶蹿出的火苗燎的。开头满脸都是泡,后来治好了,一个泡也没留下,可脸皮抽搐了,就挤出了这么两道纹。可也怪,两边一样,人见着都以为是天生的。”
“我原来也以为是天生的。没想到你是个救火的英雄。为这事立功了吧?”
“二等功。”他平平淡淡地说,“我家里存得有立功证,不知掖哪儿了,要找,兴许能找出来。”
我画着他脸上那两道纹。应当画出来让人觉得有一种特殊的美。
“您给老张开几年车了?”
“两年零三个月了。这也快离开他了。”
“为什么?”
“他不是要升了吗?”
对。有这么个信儿。老张该升了。
“您不跟着去?”
“不,人家那儿自然派司机。”
“家里一摊事坠在心上,按说您提不起兴致,可您还能想着让老张舒散舒散,让我跟夏大姐开开眼界……您这人心眼真好。”
“是吗?”他仿佛是认认真真地想了想,然后出乎我意料,并不顺口谦逊,而是郑重其事地说,“我这心眼是好。好就是正,正就是好。”
我该怎样画出他的心眼来呢?
他继续说:“我心疼老张,也在他那个‘正’上。他小儿子也待业呢,也当临时工,筛沙子,跟我老大、老二在一块儿干活。没见他用他那权行点什么歪的邪的。三个月没见他歇过礼拜了。开会快把他开散了架。所以我早憋着把他架出来逛逛。我想着,不在他给我开个大后门,把我四个秃小子安排上正式工作,才算好。他升上去,行得更正,让‘正’字更有威风,大伙都像他那样,甭说我那四个秃小子,将来谁家也不犯难,那才算真好哩!我这人嘴夯,这话颠三倒四,你能明白么?”
我说:“明白。真明白。我和大姐,我们也要正。”
他问:“你画完了么?”
我说:“完了。”
他便跳下石头,走过来,兴奋地说:“我看看!”
我便把画递给他,让他签名,又说:“就送给你,留着当个纪念吧。”
他签了名,端详着那画,憨厚地说:“不怎么像,我不要。你们弄这个的,你们画了有用,你留着。”
我便留下了那画。
后来我们玩完了,便回城了。这些天我们完成讲学任务,回北京了。我本以为会由秦师傅开车送我们去机场,可不是他开的车。至今再没见过他。
他的素描像挂在我家墙上。我总忘不了他。是他用烫过的别针给我挑出了那根很小很小的刺。而且我永远记得他说过的那些话。我应当“正”,应当为早日改善他家的状况,特别是那几个秃小子的状况,尽我的本分。
我时时在心中默念:
16、18、20、22。
一、二、三、四。
1983年4月29日于北京劲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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