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胡同里的人,都管他叫大塔。
他是个搬运工。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北京人把“壮实”的“壮”字读成zhuǎng,为什么都管他叫大塔呢?就因为他长得:zhuǎng,不过他可不是黑铁塔,他长得还挺白净,在游泳场上他叉腰那么一站,得说他是座白石塔。
大塔在胡同里挺受人尊敬,我们比他小的男孩子们对他简直就是崇拜。
1976年夏天北京随着唐山闹地震的时候,我还小哩。大塔在那时候的英雄行为,我没得亲见,可没少听说。唐山大震影响北京的当夜,胡同里有一家的山墙震塌了,那家好几口人都懵懵懂懂地逃出了屋,可还有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卧在床上,按说他们该赶紧返回屋去,把老太太抢救出来,可脚下的地还在抖动,只觉得满院的屋架子都还在嘎啦嘎啦响,竟然吓得在院心拥作一团的儿子媳妇孙子孙女们谁也不敢进屋。这时候,大塔出现了,也不知道他怎么那么快就到了这个院——他住在离这个院差两个门的另一个院里,大伙还在那儿哆嗦呢,他却已经从塌口窜进了屋里,不到一分钟,只见他连床带人把那老太太稳稳当当端到了院心。
救老太太那年,大塔的岁数正好比我多一倍——他二十六,我十三。
大塔没插过队,也没上过兵团,因为大塔是独生子,他爸爸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去世的,他只有个妈妈。他妈妈显得挺年轻,不知底细的人,甚至会把他妈妈认作他的大姐姐或嫂子。
从五六年前起,我们胡同里的小伙子们——包括上小学的男孩子,也不知怎么地就兴起了一股练武术的风,有练形意拳的,有练八卦拳的,甚至有练硬气功的,可大塔哪样也不练。原来胡同里的小伙子们敬大塔三分,是因为谁也没有他个头高、身子zhuǎng,后来有的觉得自己练会了几手,就想通过压倒他“拔拔份儿”,屡次三番约他到胡同当中的空场上“比试比试”。开头,他对这类挑逗一律报之以微笑:“我不练你们那套,我比不过你们。”后来,几个坏小子串通一气,存心接二连三地激他,只说是要跟他比比力气,他要不答应,“赶明儿就甭想让我们叫你大塔,你这塔算是栽了!我们只管你叫大栽!”据说一边说着一边就冲他上了手,大塔急了,这才在胡同当中的大槐树下跟他们较量了一场。我那时候,刚上初中一年级,听到有这样的场面岂能放过,跟着小伙伴们一溜烟地朝那胡同空地跑去,半道上跑丢了一只球鞋,都顾不上去捡……
据我亲眼所见,他们是跟大塔比摔跤,不限姿势,也没有什么规则,他们一个接一个地上去跟大塔摔,他们挨近大塔身体之前,真是个个论身形有身形,论步眼有步眼,论手法有手法,大塔跟他们相比,可真跟戳地不动弹的石塔似的,显得笨重,显得颟顸,可只要他们一接触上大塔的身体,也不知大塔怎么一猫腰,一挥臂,他们就不折不扣地来个屁股蹲儿。
结果是所有练过武术的小伙子们更佩服他,“大塔”、“大塔”地叫他叫得更透着亲热。
我问过他:“大塔哥,人家说你的功夫是偷着学出来的,你的师傅是个九十九岁的老和尚,真的吗?”
他仰着粗粗的脖子笑了:“哈哈哈……我的功夫就是上班的时候练出来的,我的师傅名叫‘大个儿’!”
后来我弄明白了,“大个儿”就是货物,所谓“扛大个儿”,就是指搬运工的日常工作。
胡同里的人们大都瞧不起搬运工这个工种,但谁又都离不开搬运工。有一日我就亲耳听见一位四十来岁的妇女——她那头发烫得别提有多怪——在大门口训斥她那上小学的儿子说:“你就甭好好念书吧!赶明儿你啥也不会,给人扛‘大个儿’去吧!你想活活把我气死不是?”但她其实并不存在气死的可能性,她活得有滋有味,她家里不断添置“大个儿”,有一天她就让她那儿子去找大塔,原来她在附近百货商场买了一台洗衣机,还是双缸带甩干的,她一没雇“小蹦蹦”(即三轮摩托),二没雇平板三轮,她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大塔,结果,是由大塔到那百货商场去,替她一口气扛回家的。把那双缸洗衣机搁下以后,大塔虽是大塔,也禁不住喘粗气儿。她又递烟,又让儿子沏茶,还说要留大塔吃饭。大塔憨憨地笑笑,操起劳动布工作服下摆擦擦脸上的汗,对她说:“赶明还有‘大个儿’要扛,您只管叫我去!”说完这句,竟一点头转身走了。那妇女后来大概果真又请大塔去为她家扛过“大个儿”,但训斥她儿子的话语,大概也没有什么变化。
大塔就是这么好说话。胡同里无论哪家要搬家、运重东西,乃至于仅仅为喷墙要挪动大衣柜,都把他请去帮忙。只要他在家,肯定随叫随到。有时他也接过递来的烟,抽;有时他也端起为他沏的茶,喝;但留他吃饭他是一次没应过。他总是说:“我妈给我做着饭呢!我要不回去吃,剩下该搁坏了。”
但四年前有一天,他忽然必须从那以后自己给自己做饭了。胡同里为此充满了窃窃私议。我那时已经快高中毕业,人世间的事懂得多了,听了院里人们的种种叙述、议论、猜测与感叹,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我第一次意识到人世的复杂和人心的莫测。
原来是大塔的母亲嫁人了。她好像没有道理在傍五十岁时去改嫁,但她竟蔫不叽叽地改嫁了。她大约是在一天的清早由大塔送到她那丈夫家去的。据说大塔的母亲年轻的时候就很风流,大塔的父亲没去世时,她就跟现在的这个丈夫有情有意的。当然,关于她还有许许多多不堪录于纸面的訾议和揣测,但其实也无从稽考。总之,大塔从此独立生活。他母亲再没来过他这里,他是否有时去看他母亲呢?他认他母亲那丈夫做父亲吗?他给他母亲钱还是那边给他钱?人们实在都很想问问,但似乎也没有哪个人有勇气、好意思当面向大塔提出这类问题。
大塔一个人生活以后,我常跑到他那儿去玩。别看他是座大塔,他收拾起屋子来就跟绣花似的。他的屋子样样东西都安放得稳稳当当,拾掇得干干净净。我们俩都爱看小说,有时候我们俩就聊聊小说。他只爱看当代人写当代生活的小说,他喜欢蒋子龙。我曾经试着跟他聊古典小说,试着把外国小说推荐给他看,可他就连《水浒传》和《巴黎圣母院》都没有很高的兴趣。
有一天下午我又跑到他家去玩,觉得他跟往常有点不一样。他刚理了发这不新鲜,新鲜的是他那头发上抹了过多的头油,本来挺浓挺黑的头发,倒凝得似乎又薄又假。而且,他也不知从哪儿买了件洋里洋气的夹克,显然买小了,穿在身上绷得紧紧的,他一动作我就觉得那些接缝非绽开不行。裤子倒是往常的裤子,一双新买的“盖儿鞋”瞧上去还算顺眼。
他一见了我就开口向我借一本书:“嘿,小力本儿,你有《简·爱》这本书吗?”
我叫徐力,他不爱管我叫“小力”,因为那听着太像姑娘,所以他管我叫“小力本儿”,“小力本儿”(发音时要把“本儿”连起来快读)是北京土语里的一种惯常绰号,有“伶俐活泼”一类的含意,所以我并不反对他这种称谓。一听大塔要借《简·爱》,我挺高兴:他终于也要读外国小说了。我立即兴致勃勃地告诉他:“我不早跟你说过这本书吗?我手头没有,可这书找起来极容易——书店里也好买,有好几种译本哩!……”
他不容我给他详细介绍,只是急着问我:“那里头的男主角叫什么名儿?”
我说:“叫罗特斯契尔,是条硬汉子,他……”
他在我面前把双臂往胸前一抱,截断我的话茬,突如其来地又问:“你说我跟他比,有他帅吗?”
这可把我难住了。我打量着身前这几乎比我高出一头的大塔,心里嘀咕着:“是怎么说的呢?古怪……”
其实一点也不古怪。大塔那天没兴致跟我闲聊,他把我借他《简·爱》的事落实以后,便三下五除二地把我给支走了。我毕竟也已经十六七岁,所以,当我听见胡同里的人们议论纷纷,说大塔搞上了对象,不久就可能结婚时,心里头一点不感到惊讶。
但人们对大塔的议论渐渐难听起来。这也难怪。他似乎不止搞过一个对象,我就亲眼见过两个,一个曾经挂在他强壮的臂弯上,一边吃着蛋卷冰激淋,一边跟他往公园走去;另一个打扮得更像只花蝴蝶,打着一把洋红色的尼龙伞,紧挨着他走进一家高级餐厅。不管是那吃蛋卷冰激淋的也好,打洋红色尼龙伞的也好,谁嫁给大塔,我都为大塔高兴,因为算一算我也明白,大塔都快三十岁了,他不能总是一个人过呀!但大塔久久地没有结婚。
我过了很久才去大塔家要回那本《简·爱》。他说他看了,他说他自然比不了罗特斯契尔,因为“姓罗的”那么有钱,还有那么大一座楼,他有什么呢?他只有力气,能“扛大个儿”,如此而已。而且他说他也没碰上一个哪怕稍微像简·爱一点的姑娘,尽管这些姑娘都以读过《简·爱》这本书而自豪。
我感到我可以趁这机会问问他搞对象的事,但我终于没好意思问。我又感到我应该在这时候跟他说一点让他心里好受的话,可我终于也没好意思说。
我只是告诉他,我参加过高考了,自我感觉不错,达到分数线很有把握,只是不知能不能考上第一志愿。
他斜倚在床上,光是抽烟,半晌没说什么。后来他一手胡弄着头发——那头发又恢复了原样,没有了一点头油——仿佛是挺费劲地从心里把话掏出来说:“小力本儿,你这一茬儿的,什么好事都赶上啦!”
我心里很难过。大塔那一茬的,又特别是大塔,净赶上糟心的事儿,这是怎么说的?
我胡思乱想了一阵,便问他:“大塔哥,你当初干吗不学开车呢?”他们运输公司,三个人包一辆卡车:一个司机,两个“扛大个儿”的;好多“扛大个儿”的后来都奔上司机或者转成别的了,像大塔这样的十来年一直“扛大个儿”的搬运工,实在不多。
“当初我要学,我妈不让。她怕我出事不是?后来我也想学,领导也支持,可别的哥儿们来央告我,让我把机会让出去,我也就让了。反正总得有人‘扛大个儿’,我大塔就‘去’(扮演的意思)这‘总得有’的角儿吧!”
我便夸夸其谈起来。什么国外都时兴集装箱运输呀,什么用机器人取代笨重的体力劳动呀,诸如此类,说了一大通,仿佛这么一说,就能改变大塔的工作处境似的。
大塔听了只是淡淡一笑。他让我跟他杀盘象棋。我心甘情愿地陪他下。我们相持了很久,最后他走错一步棋,输给我了。
后来我得到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我搬到大学去那天,特意去找大塔告别,他的屋门锁着,我没见着他。
我不愿意每个星期日都往家跑。我一个月回家一次。头一次回家就听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大塔因工致残了!事情就发生在我去告别的那天上午,详情不清,总之,大约是为了救别人,硬用胳膊去挡不知为什么突然倒下的吊车,结果右臂当场被压断,人们连人带断臂赶紧送到医院,医院立即进行断臂再植,但手术没有成功。
我听到这个消息以后,立即骑车去医院看望大塔。猛一见大塔我吃了一惊。他躺在床上,被子盖齐胸部,满面红光,正跟邻床的一个老头说笑,那模样离我一路上所想象的真有天渊之别,因为被子挡住了身躯,我简直看不出他有什么变化——难道他真的失去了整整一只右臂吗?
坐在大塔床前,我鼻子发酸,他却若无其事地望着我说:“你小子别美!那盘棋我要不是慌了一步,起码跟你闹个和局,说不定还能翻过来将死你!我可不服输!”
我一时懵了。哪盘棋?一定神,才想起来我们上一次见面时下棋来着。唉,我真愿那回没有赢他!
见我嗓子眼噎住了,他就又笑笑说:“小力本儿,你小子又看了什么小说?拣那好的跟我说说?”
我也没有心思讲小说。我只是跟他讲了讲学校里的事。他听得似乎挺带劲。我始终没问他的胳臂的事,他也没跟我提胳臂的事。
回到北大以后,在繁忙的学习间隙,比如从图书馆出来,当我看见未名湖里倒映着天上的星辰时,我就忍不住记挂起大塔来。大塔哥啊,你遭此不幸,今后可怎么生活呢?
但大塔哥对待他自己生活中的这个惨变,却不仅比我镇定,甚至还表现出一种令我难以理解的恬淡。
半年以后,他出院了。单位里派了一位退休的老师傅,作为“补差工作”,每天来给他做两顿饭;胡同里的大妈们不用居委会动员,都争着来拿他的衣服被褥去拆洗,小学生们则都争着来帮他买东西;他自己呢,每天练习用左手做事,包括练习用左手写字。我在北大就接着过他一封信,那封信并没有什么内容,只是告诉我他那些字都是用左手写的,问我看着像不像样。
一年以后,他配上了一只假肢,他让人们不要那么样地照顾他,他在单位里看守仓库。他经常替有家口的人值夜班,这样,他简直就基本上在仓库里住了。他以仓库为家。他胡同里的那个家成天锁着门,据说几场雨过后,门上那锁的锁眼都生锈了。
我虽然常记挂着大塔,可有很长时间没见着他。后来有个星期日,我特意跑到他们单位仓库去找他。我还没走拢仓库就瞧见他了,他刚到锅炉房打完开水,左手拎着个热水瓶,背对着我朝仓库里走。我注意看他的右臂,因为裹着衣袖,倒看不出那胳臂是假的,但大塔的整个背影,还是使我产生出一种悲壮的感觉——仿佛面对着苏州虎丘的灵岩塔或者意大利的比萨斜塔——塔体依然结实,塔身却已倾斜,当然,那重力垂线还没有超出底面积范畴,在不稳定的悲剧性气氛中,还有着一种稳定的美感。
我跑过去叫住了他,他转过身来,吃惊地望着我。我抢过了他手中的热水瓶,随他往仓库里走,一边同他讲话。他仿佛并不怎么高兴。进到仓库,到了用三合板隔出的那么一块地方——那里有他的床和桌子什么的——我才明白,原来他已有客人。那客人是个花白头发的妇女,见了我显得很不自然,我一开始没认出她来,后来突然恍然大悟——这不是大塔他妈吗?
大塔让我坐,要给我沏茶。我谎称就要去看电影,只不过是在去电影院的半路上顺便来看看他,他也不留我,我就在把他和他母亲弄得很尴尬的情况下,自己也非常之尴尬地离去了。
这之后又过了好久。又是一个星期日,我刚回到我们胡同,就发现那小小的胡同非常之不平静,许多人站在胡同里张望、议论着什么。凡是能出屋的老太太几乎全出来了,成为舆论的天然发布中心。小孩子们则在大人的腰腿间兴高采烈地跑来跑去,仿佛在欢度一个什么节日。我立即获悉了七分令人欣喜三分令人好奇的消息:大塔就要成家了。他又在一月前蔫不叽叽地同一位姑娘去登了记。据说那姑娘是他妈介绍给他的,又据说那姑娘是他妈现在丈夫的远房侄女,是个农村姑娘,不过所在的村子位于通县运河边上,家里很富裕。大塔突然在胡同里宣布了这件事以后,胡同里的人们头一个反应自然是要联合给他送贺礼。据说大塔严辞谢绝了,但他有一个要求:在他把新娘子正式接进门的这一天,希望胡同里看得起他的人都到院门口替他迎一迎——仅仅是迎一迎,具体地说,也就是拍拍巴掌,放放鞭炮,把他俩送进院里便算完事。他不搞宴请,甚至不搞茶话——事先他已经散过了糖果,因此也不再散糖。总之,他一切从简,但又并不打算无声无息,他要求在新娘子下车的那一瞬间,“大家都给捧捧场!”
尽管大塔的这个要求近乎怪诞,但胡同里自愿聚集在那儿等着给他捧场的人却极多,其中不仅有充满一种特殊的使命感的老太太们,不仅有满怀好奇和微妙心理的小青年们,不仅有唯恐天下不乱的小孩子们,就连那经常用“赶明儿让你‘扛大个儿’去”威胁孩子的大妈,也站在人群中,尽管她并没有改变她的职业观,但对于大塔这个人,此时此刻她也充溢着一种超职业地位考虑的善意与关怀;我有意统计了一下,在人群中有两位处长,一位经理,一位主治大夫,一位小学校长,一位八级钳工,一位乐团里的小号手,一位文学杂志的编辑,一位梅派的京剧女演员,他们这些人平日是最不好看热闹的,可这天也都站在那儿等待着。人们自由组合地谈论着大塔,不约而同地称颂着他的优点,同情着他所遭遇的种种不幸,发出了许多的感叹……是呀,谁家没让大塔帮着扛过“大个儿”呢?大塔又给谁家添过一点麻烦呢?算来算去大塔现在三十三岁了,他虽闹个残疾,毕竟娶上了媳妇!
突然,胡同口那里先骚动起来,只见一辆出租汽车开了进来,有些小孩跟着车子跑,人们都朝大塔住的那个院子门口汇集,终于,车子停住了,人们像一层又一层的花瓣,把车子当成花心,围得死死的。
车门开了,先是大塔走了出来。他穿着一身崭新的毛料中山服,表情不知为什么有点紧张,他朝周围的人们匆匆地一瞥,我看出那眼神里有一种异样的含意,仿佛在传达某一种最深挚的期望。人们欢喧着,等着新娘子出来。可新娘子没有自己走过来。可想而知,她是害臊。离车最近的人本能地弯下腰,朝车窗里望,但车窗遮着一种暗色的绸窗帘,谁也看不清。
只见大塔运了口气,极为郑重地弯下腰,把他的真臂和假臂一齐伸进了车里,然后,比他当年搬运一件易碎、防潮并且不容倒置的高档物件还要小心地从车里抱出了一个人来,并在众目睽睽之下,极为珍爱地把她搁在了人群中。
很难形容我头一眼看清那新娘子的心情。我的心仿佛被猛地捏了一把。我想在场的所有邻里也都会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心理冲击。
那新娘子是一个高度只及大塔腰际的罗锅姑娘。她的后背和前胸都明显地朝外隆起。她仿佛没有了脖子,脑袋活像直接放在了肩膀上。她穿着一身色彩刺目的新衣,样式无法看清,头上系着一条银红底子洒满金菊花图样的头巾。她并不像一般新娘子那样,在这种场合低下头、垂下眼皮,正相反,她还微微扬着头,闪着一双相当大的眼睛,嘴唇抿成一条线,镇定地站在那里,仿佛在等待某种重大许诺的应验。
我听见几个小孩子发出了刺耳的笑声,这笑声显然也被大塔捕捉到了。他嘴角鼻翼不禁有所抽动,但那些发笑的孩子显然立即被身旁的大人严厉地制止了。几秒钟后,突然人们都憬悟地衷心地鼓起掌来,这时鞭炮也点燃了,噼噼啪啪地响成一串。我注意到,大塔转动着身子,先是仍然有点紧张地观察着周围的人们,随后他表情一下子松弛下来,两眼闪出了自豪而幸福的光芒;那新娘子呢,当我注意到她时,只见她已面带满足的微笑,以一种极度自尊的姿态,也以鼓掌来回应大家……不知为什么,看到这情景,我和大家一样,久久不愿停止鼓掌,我只觉得自己的视线在这诚挚而热烈的掌声中模糊了……
岁月匆匆流逝。我的生活不断发生着缤纷多彩的变化。眼下我在巴黎,我是国家派到法国的留学生。大塔呢?据说他抱闺女了,但他的生活似乎还是那么平淡——除了去单位看守仓库,就是回到那小小的胡同那小小的家庭中,过最普通的中国人最普通的日子。
在巴黎,我时时思念着祖国。对我来说,祖国是非常具体的,具体到我们那条小小的胡同,那胡同中间空场上的老槐树,以及胡同里的独臂大塔,还有他的妻子,以及他那还在襁褓中的女儿。
大塔,我想你,真的!
1983年10月13日草成于北京劲松中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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