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我的朋友

当我发表了处女作以后,我的朋友薛斌兴冲冲地来祝贺我,他进门就说:“真了不起!看以后谁还敢小看咱们!”

我爱人烧了一桌的菜,我请他喝酒,他拿起酒瓶查看了一下商标,咂了一下舌头说:“这酒不成!你以后该喝头等好酒了!茅台!五粮液!起码也该全兴大曲!”他只斟了半杯,仿佛那半杯专等我给他补足上茅台、五粮液或全兴大曲似的。

不久我又发表了第二篇作品。他很快又来到了我家。不过他并无祝贺之意,而忿忿不平地问我:“这回怎么不是头条?怎么搞的?”

我解释说:“这回这篇是不如那篇好;再说,人家杂志也不能老把我的登在头条呀!”

“作为你的朋友,我愿意你的作品回回都登在头条!”他激昂地说。

我很感动。家里有了全兴大曲,我请他喝。他斟满一杯尝了一口说:“这酒不错。不过,你以后该转着圈喝好酒了,不要老盯着一种喝。像汾酒、西凤、郎酒、董酒、口子酒……都该有,调换着喝!”

我的十来篇小说结集出版了。他来要书,不止要一本。他让我一本接一本地在扉页上写赠词,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我那接收人的名字怎么写,并要我把最后的签名签得帅一点,还要详细开列题赠时间,精确到日并要注明是“傍晚”。我一口气题赠了十来本。他都收入了他的手提包中。末了他问我:“怎么不给你印大三十二开的?”

我解释说:“我刚进入文坛,能给我出集子就不容易了。大三十二开的待遇,我目前还够不着。”

“作为你的朋友,”他庄重地说,“我可以肯定:你很快能出大三十二开的书,前头有你大幅的照片,并且还附着你的小传。”

我很感激他的祝愿。

不久我被调到****当了专业作家,并且分配到一套住宅。他自然是首先来庆贺的人。

他一进单元门就这边看看那边望望。

“第三间屋子呢?”他问我。

“这就是两间一套的单元。”我告诉他。

“两间一套?你为什么接受这么个两间一套的单元?”他挑起眉毛,惊异地问。

“我们觉得这就满不错了,”我爱人对他说,“想想吧,还有多少人两三代好几口挤在一间小屋里住呢!”

“那倒也是。”他宽宥地说,“暂时住住吧。不过,早晚还得给你换的——你自己要盯紧点。”我一直住在这个单元里,没有换的前景。他每次来了都不禁皱眉。

他提起一个同我年龄相仿的女演员:“她就刚搬了家——三间一套,还有一个大门厅,光那门厅就比你这小间还大。”

我顿觉惭愧。

他又提起一个比我年龄还小的编辑:“他也刚搬了家——两间半一套,厕所里是坐桶,比你这套也强。”

我只有羡慕。

我有篇作品获了奖。他很快又出现在我家中。他详细询问了其他获奖者的情况,包括长相和穿着。他兴致盎然,侃侃评议着:某某人的那篇其实很不怎么样,某某人的那篇按理说应当排在前面……末了他鼓励我说:“作为你的朋友,我希望你年年得奖!”

但我后来虽然年年有新作发表,却再未得奖。他有一阵不怎么来了。有一天他忽然飘然而至,我很高兴地接待他,问:“你怎么好久不来啦?”

他说:“怕打搅你啊!看见你不少新作,你一定天天都忙着写吧?”

我说:“可不是。除了写,还要下去体验生活、开会……”

他单刀直入地问:“你最近怎么不那么红了呢?”

这话有点刺耳。但我冷静一想,也就心平气和。我说:“哪能老是我红呢?一来我有我的局限性,二来新近确实出来不少新作者,写出了相当不错的作品,也该轮到他们红了……”

他用一种语重心长的口吻说:“作为你的朋友,我希望你一直红下去!”

我心里有点别扭。我要是不能一直红下去呢?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背着手,在我屋里踱步,一样样打量着我新购置的东西。他走到我新买的收录机前。

“带电脑的吗?”他问。

“不带。”

“你怎么买个不带电脑的呢?”他责备地问。

“电脑选曲意义不大。”我说出我的看法。

“嗯。”他宽赦了这一点。不过,他又偏着头议论着:“你该引出两个音箱,挂在屋角,那样听交响乐才叫来劲呢!”

我说:“一时还顾不上。我的稿费毕竟有限啊,时间精力也都不够。”

他不以为然:“匹配杂牌音箱也没什么意思。你就不该买这种收录机。你该买成套的组合音响设备。”

我强调说:“那我可买不起。”

他微微摇头:“怎么买不起?你多写嘛!”他的声调又变得庄重而亲昵起来:“作为你的朋友,我愿意你稿费越来越多,置备的高档用品也越来越棒!”

这以后我有点怕他光临。因为作为他的朋友,我显然总达不到他对我的殷切期望。

我终于出了一本新的集子,是大三十二开的,并且既有我的照片又有我的小传。我寄给了一些亲友,其中也包括他。毕竟他曾给予过我出这种规格的书的祝愿。

他肯定收到我的书了。可是,一个星期,半个月,一个月,我总估计他会到我家来,哪怕是顺路弯过来一下,可他却一直没有来,也没接到他的信——他以往常常给我写信,尽管每封信都短到不足半页。

有一天,我去一位同行家串门。那位同行刚从国外访问回来。他原来似乎没有我红,但近一年来他红得不仅发紫,而且紫到了龙胆紫的地步。我敲门后,发现来开门的竟是薛斌!

“啊,你在这儿!”我不禁这么招呼他。

他只是对我一笑,然后扭过头,极亲昵地招呼我那同行说:“有人看你来了!”

同行跑过来欢迎我,要给我们俩人介绍,我忙说:“不用介绍,我们早就认识。”他也说:“我们是老朋友了!”

借同行在泡茶的机会,我问他:“嘿,我给你寄的书,收到了吗?”

没想到他只是问我:“怎么不给你出精装本呢?”

我哑然。

他从同行的书架上抽出一册同行新出版的集子,递给我,我接过来一看,是做工很细的精装本。他说:“你看看!”就像那本书是他写的一样。

“啊,”我翻了一下,对他说,“这恐怕是为了他出国访问,好拿去送给外国作家,出版社单为他做的——可能顶多只有一百本吧……”

他悠悠地问:“你怎么还不出趟国,到外面转转呢?”

我觉得很尴尬,只好喃喃地说:“这得由上面决定啊,哪就轮得到我呢?”

他的语气照例庄重而诚恳:“作为你的朋友,我愿意你也能出国访问!”

同行把茶沏来了。大家随便聊天。同行谈了些出访中的趣闻。

听了一阵,薛斌问同行:“你怎么不去美国访问呢?”

同行去的不是美国。没有派他去美国。美国方面也没有邀请他。这问题实在很难回答。

薛斌不等同行回答他,便严肃地说:“应当去美国。应当去。”说着,又扫了我一眼,总结似的说:“你们都该去看看。去哪儿也没有去美国开眼!”

但是至少在目前,我和那同行谁也没有去成美国。我非但没有去美国,还出了点麻烦事,一家有影响的杂志发表了一篇批评我近作的文章,文章虽然很讲道理,但那批评却是尖锐而严厉的。

杂志在市面上发行不到三天,薛斌就到我家来了。

“作为你的朋友,”他恳挚地对我说,“我得马上来看看你。”

对他的话,我好久都没有这么感动了。

“你搞清楚了吗?”他眨着眼睛,凑拢我问。

“搞清楚什么?”我一时没有明白。

“背景,”他教导我说,“这文章一定有背景!你得尽快弄清它的背景!”

他这么一谈,我的心不由得乱跳起来。过了一阵,我稍微冷静点了,便对他说:“我想并没有什么背景。那文章有的观点我不能同意,可人家还是讲道理的。百家争鸣嘛!”

他叹了口气,望着我,仿佛面对着一个愚昧的人,摇了摇头。

“你还在家里傻待着干什么?”他命令我说,“赶快出去转转,摸一摸背景、来头!”

他走后,我傻待不住,遵嘱去转,费时三天,跑了五处地方,结论是:确实没有什么背景。

他既然对我如此关心,我得赶快让他放心。

我跑去打公用电话。很快打通了,他在那边气咻咻地问我:“怎么样?摸清了没有?”

我告诉他:“没什么背景。没什么来头。说实在的,我这么个人,批评我用不着非得有背景,有来头。正常的文学批评,没什么。”

他的嘴唇一定几乎贴到了话筒上:“作为你的朋友,我不能不给你忠告:你不要书生气十足!你大概还没看见吧……”接着他便告诉我,新发行的外省某杂志最近一期上,又有一篇批评我近作的文章,“七千多字,放在评论栏的头条。作为你的朋友,我可不愿意你这么挨批!”

打完电话,我赶紧去邮亭买那份杂志。竟然没有。跑了好几处地方,连市内最大的那家报刊门市部都去了,还是没有买到。急中生智,跑到市图书馆去,总算借到了。坐下来,顾不得擦汗,赶紧看,果然有篇七千字的文章,详尽分析我最近几篇作品的得失,该文指出我“失”在两大方面……的确,是批评为主。

然而,擦干汗水以后,静心一想,这也不像有什么背景、什么来头。说到底我最近的创作确不如刚走红时那么精彩,批评家加以分析批评未尝不是好事。

真想把这个结论及时告诉薛斌,但想到他作为我的朋友,必不能对这个结论满意,便没有鼓起勇气再给他打电话。

几天以后的一个傍晚,他不期而至。其时我和爱人还在吃晚饭。

“真是稀客!”我爱人招呼他说,“一起吃饭吧!”

“你们自己吃吧,”他笑吟吟地说,“我只要杯茶。”

我忙去给他沏茶。

他高声嘱咐:“浓一点!”

爱人不禁问:“你在哪里吃了好东西来?”

他便告诉我们,是我同行中的一位刚留他吃了素烧鸡。这位同行不是上面讲到的那位,是新近更红的一位,不仅红得发紫,也不仅是龙胆紫,而是紫中透着金光——他的三个作品刚被搬上银幕,两个作品即将搬上舞台,这五个中的两个又将获奖,并且他刚从美国访问回来,又正准备再到法国去访问三周,他同意电视台到他家拍摄他的生活、写作场景,婉辞了广播台打算对他进行的录音报道……

爱人颇不得体地问他:“你什么时候认识人家的?”

他轻描淡写地说:“认识他那号人还不容易?其实,他也是银样蜡枪头——说起来,他这么走红,还是让人家批红的哩!我现在算明白了,原来如今是小批小红、大批大红、越批越红啊!”

爱人朝我一努嘴说:“他现在不就让人小批着吗?也没见他小红呀!”

没等我开口,他便问我:“嘿,怎么批你的文章统共才两篇,而且没有什么反响啊?”

我不得不质问他:“你是怎么回事呢?前几天,你还老让我去摸背景、来头,怕我挨批出事;今天,你怎么倒嫌我让人批得不够多不够重了?”

他呷了一口浓茶,坦然地说:“作为你的朋友,我总愿意你不但平安无事,而且声名大增嘛!你要么不挨批,既挨批,就该热闹一番,更引人注目,作为你的朋友,我现在就是这么个想法!”

可是,很遗憾,尽管我认真地深入生活、不懈地读书学习、辛勤地撰写新作,却至今既没有被捧得入云也没有被批得轰动。

作为我的朋友,薛斌好长时间没来我家了。

198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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