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998

说起1998年,我记忆里最大的一件事儿就是发大水。

我家的老房子,半夜的时候塌了西墙,我家西院邻居的房子塌了东墙。

我是什么都没听到,从头一天儿晚上一直睡到第二天天儿大亮。

早上自然醒了,大平便笑着随手往西边一指,说:“你看那儿”。我人还缩在自家炕上的被窝里,只伸长了脖子,探出头来一瞅,就瞅见西院的舅妈在她家屋子里往炕上搬东西。

我立马激动的喊:“二舅妈!我看到你家屋里啦!”

二舅妈愣了一下,也冲我挥挥手说:“我也看见你啦!”说完她爽朗的哈哈大笑起来。

她家水有一尺深了,我也看看我家地上,果然也全都是水。

我很兴奋,也很困惑,于是我问妈妈,“不是说红水吗?这水也不红啊!”

妈妈听了笑的直不起腰,说:“不是这个红啊!”。甚至到了现在,她也会偶尔提起这个事儿来笑我呢。

从这里你可以发现,我们一家子心都大,我家房子都塌了,愣是没耽误我睡觉。我妈也是不喊我,在屋里淌水玩儿。我爸……我不知道他干啥去了,反正没管我。

后来有兵哥哥给我抱上山头去了,山上有吃的,还有很多小盆友和他们的爸爸妈妈。还有帐篷,我从没见过的帐篷。睡起来是什么感觉呢?我想不起来了,于是我决定给大平和张老三打个视频问一问。

嘿!这一问可到好,你猜怎么着?

上面那段儿有两成是成长过程中大平和我讲的,另外八成都是我根据她讲的话自己脑补的虚假记忆。

也就是说,本章节开头一千字八成是在胡说八道。

五岁多的小孩哪里记得住事情呢,都是记忆错觉罢了。

那事实是怎样的呢?我不太确定,下面是来自张老三和我的对话,本人在此只能保证对话的真实性,不能保证事件的真实性。

对话如下:

我:“爸啊,你还记得九八年发大水的事儿么?”

张老三:“记得啊,咋滴了?”

我:“咱家房子是不是冲塌了?”

张老三:“没有,哪儿塌了。咱家那土房子嘛,没塌,隔壁家东墙塌了。那垛墙是他自己后砌的,本来也不结实。”

我:“啊?咱家房子没塌?我怎么记得塌了啊?”

张老三:“没有,没塌,发洪水之后成危房了,也不敢住了,给推倒了重新盖的嘛。你还问洪水咋不红呢?还记得吗?”

我:“哦,有点印象。那盖房子花了多少钱啊?”

张老三:“花了五万八呢!上头才给补了一千。”

我:“我怎么记得那个时候咱们也是才住那儿没多久呢?”

张老三:“是呗!九六年买的那个小土房,带个小商店嘛。”

我:“那花多少钱啊?你俩这一来二去的欠了多少钱啊?”

张老三:“那一开始买这个花了一万一,手里嘛,手里就有三四千。后来盖房我就知道花多少,别的我不知道啊,咱家不一直你妈管钱嘛。”

我:“哦,行!那我待会儿问问她。”

张老三:“你问这些干啥啊?”

我:“嗯,我写小说用。”

张老三:“你啊?又梦游呢?那你梦吧。”

我:“嘿嘿,你在说说发大水的时候你干啥去啦!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张老三:“我不开你老姑家车去市里拉货了么,回来又折腾的咱家货。本来就有点水也不多,那天是大坝塌了一块,洪水才涨上来的嘛。那家伙,那水从咱家前窗户进从咱家后窗户出。你还在炕上,趴窗户看见咱家隔壁屋里了呢!你还喊她了呢,你记不记得?”

我:“嗯,有印象。那咱家商店货咋整啊?”

张老三:“那货咋整,搬呗!一开始折腾前院去了,他家地势高一点儿,后来他家也淹了,又往你姥家折腾,折腾来折腾去,货也是淹废了一半。咱家那时候上的挂面,都给泡了。”

我:“圆的纸包的,十个一大包,外头只有薄薄一层一刮就漏的塑料包装的那种挂面?”

张老三:“对,就那个。还有一我的红毛衣也冲丢了。”

我:“红毛衣?”

张老三:“嗯哪,过年时候买的,那时候那算是我头一件好衣服。”

我:“哦,我姥家没事儿?”

张老三:“你姥家没事儿,一直都没淹到,他家地方不是高嘛。你老姑家低儿也低,那屋里水进了一尺来深。有一段路完全淹了,我开车过去那水到我腰了,后来都划船来回走了。”

我:“划船?”

张老三:“嗯!半个月水才退,那来回走可不就划船。”

我:“我记得有兵哥哥背我上山呢,在山上住了多长时间啊?”

张老三:“哪有当兵的来啊,咱这儿不算严重的,旁边有个村有当兵的去,咱们村没有。”

我:“没有?那是我自己臆想的么?我记得有人背我上山了啊!”

张老三:“哪上山了?没上山吧,我怎么记得你搁你姥家住了,上山了么?好像去了?忘了,上去也就呆半宿,上没上呢?”

我:“行,待会儿我问我妈。”

张老三:“嗯哪,还有啥不?没啥事儿我干活去啦。”

我:“有有有,咱家新盖那房子是不可高了。”

张老三:“那可不,地基提了有一米七,就东面那谁家,他家没淹着,按他家的地基捋平了盖的咱家地基。”

我:“这样的啊。”

张老三:“那房子有个地窖,记不记得,我下去没梯子都上不来的那个,现在封上了。那个地窖的地面就是以前老房子的地面嘛。”

我:“啊,然后呢?发大水的事儿还有别的啥的么?”

张老三:“没啥了吧,这么多年了,都忘的差不多了。”

我:“是吗?你等会儿啊,我刚看的百度,百度说:1998年特大洪水是一场包括长江、嫩江、松花江等江河流域地区的大洪水。包括受灾最重的江西、湖南、湖北、黑龙江四省,全国共有29个省,遭受了不同程度的洪涝灾害,受灾面积3.18亿亩,成灾面积1.96亿亩,受灾人口2.23亿人,死亡4150人,倒塌房屋685万间,直接经济损失达1660亿元。”

张老三:“嗯,咋滴呢?”

我:“那咱家这儿又没有死人啊?”

张老三:“没有,哪儿有啊!咱们这儿没这么严重,塌房的都没有几个。”

我:“哦,那还挺好的。”

张老三:“好像河西有一个去大河淹死了。”

我:“发大水还去大河?”

张老三:“嗯,忘了因为啥了。还有一个小孩。”

我:“小孩?”

张老三:“对,好像是爷俩一起去哪儿,还是特意去游泳啊怎么的,反正爸爸先过来了,一回头,儿子就没影儿了。”

我:“多大小孩啊?”

张老三:“十四五?上初中了。”

我:“唉,可惜了。”

张老三:“这种因为去大河出事儿的,差不多年年夏天都有嘛。”

我:“这样啊!的确唉,我记得去年也听说了差不多的事儿呢。”

张老三:“是呗!你看好你儿子啊,可教育好了,夏天啥的不能让他去大河,太危险了,记住没?”

我:“嗯嗯,知道了。”

张老三:“你儿子呢?搁哪儿呢?”

我:“今天周四,上学呢呗!”

张老三:“啊,对!你等他放学问问他想不想姥爷!”

我:“嗯嗯,知道了。”

张老三:“行了,那挂了吧,我要干活去了。”

我:“嗯呐,你去吧,拜拜。”

我一边问,一边在草稿纸上记录着。挂了视频之后,紧接着就给大平发了视频申请。

发了两三次才成功接听,大平说的事情比较少,她情绪更多一些。

一样的地方是:我说洪水不红和我在炕上从窗户伸头看隔壁。

不一样的地方是:

“那房子是1997年6月买的,花一万二。带一些破烂货,我都不想要,但不一起买他不卖。那时候我就说去潍坊,干点啥不比这强啊,你爸不干非要买那土房。”

还有“连下了俩月的雨,我天天去看那水涨到哪儿了,寻思这货可咋整啊。后来大坝塌了,就发水了嘛。那水从前门进从后门出的,都到腰了。可多人来帮咱家搬货了,往前院搬,往你姥家搬啥的。然后那水越来越大,我怕我自己经管不过来,我就找人把你背山上去了。现在一寻思,那心可真大。一个看着你的人都没有,你几岁啊,那时候?有五岁吗,就让你自己上山了?呆了半宿,水不涨了,都从山上下来了,你也回来了嘛,就在你姥家呆着了。”

然后“那后来又下一个月雨,房子泡了十多天水才退。那房子也不能住了,成危房了。你爸都上火了,晚上也不睡觉,从道东走道西,在从西边走回来。后来他想走了嘛,这回是我说的盖新房子吧。那时候就不盖好了,就走,去哪儿不比在那儿呆着强啊!我和你爸身体那几年都搞垮了,都没能好好保养,干那活儿,那房子还阴冷阴冷的,身体都被祸害完了。早出来早好了,真是的,那时候怎么想的呢。”

接着“盖房子嘛,没地儿住就住你姥给你二舅准备的房子里去了。不让住你姥家,你姥说出来的闺女回去住克他儿子,住的你二舅家,他说不要钱,但是你不能不给你知道吧!没有白住的道理嘛。唉,就是不如直接走了好了,咋滴都比在那里强!”

最后“发水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你爸干啥去了,跑了东头跑西头的,反正没守着咱娘俩。”

综上,我猜测98年我家过的不咋地。

而且我也有点后悔给大平打视频了,因为她现在又开始给我分享视频了。

“希望有缘人看到这条视频可以吸取教训”、“为什么清晨多发脑梗”、“预防脑梗的四个动作”、“国家公布了六个好习惯”、“男孩挤痘引发脑膜炎”、“一招走步功,血压不再高”、“进入秋冬季,养肩就是养命”……太多了,此处只列举了我收到内容的冰山一角。

然后再第二天的清晨五点半还收到了妈妈亲切的文字,内容如下:“请亲爱的你坚持看完并改善自己目前不好的生活习惯[玫瑰]让我们自己和家人一起都变得越来越好[玫瑰]”。

总之,听了大平和张老三讲的1998,我活着没丢就应该是好结果了。

而我脑海中的1998……我应该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就讲个故事吧。

那个小土房子妈妈不是很满意,但是整个村都是这样的房子,也没什么更好的选择了。

她想走,他不想走。

于是都留下来了,小土房带一个小卖铺,他们俩没有土地,就靠这个维持生计了。里面有一些乱七八糟的货物,妈妈不想要,也没办法,原房主坚持一起卖。他俩还带着孩子,着急找个落脚的地方,就一并兑了过来。

俩人因此欠了第一笔钱。

商店很忙,妈妈顾不上做饭,爸爸出门进货,我就总会挨饿。我是知道上幼儿园更好一些,但是幼儿园也要放假的。放假没人给做饭了,但是我也不傻,饿了会自己搬板凳爬高高,拿橱柜里的馒头吃。

她总在忙,他总在路上,没人管我。幸而小土房里还有一个黑白电视机,是前房主留下的一个大件儿。

我原本只有两本带拼音的童话故事书,翻烂了也翻不出新的故事来了。而那个小小的黑白电视机里面,永远放着我没亲眼见过的精彩画面。

好像是春天的时候,CCTV1播放了《水浒传》。我每天都看,也不晓得能记住什么剧情。妈妈说那段时间里,每天我从被窝里拱起来就会唱一句“大河向东流啊,天上的星星都没有啊!”。妈妈还笑我说:“人家都是参北斗,就你是都没有啊!也是,天都亮了,可不就都没有了么。”

到了夏天,连着下了两个月的雨,电视里有好听的男声,他说:“长江长,比不上血肉筑成的长城长。嫩江深,比不上全国人民的情谊深。洪水急,冲不垮万众一心构筑的大堤。”

妈妈开始变得很焦躁,每天都会出门往河边去,还每天都告诉我不要往河边走,要发洪水了,很危险的。

红水?这让我更好奇了,也莫名多了一点期待,期待看一眼红水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又下了一夜的雨,河水从上游奔流而至。大坝溃于水流的冲击,超过它的承受范围太多了,它无奈只得破了个口子。

于是,洪水来了。

我被妈妈安置在炕上,洪水从河流方向涌过来,最开始只浅浅没过地面。我伸着脖子看洪水,问妈妈“洪水怎么不红啊?”妈妈说:“不是这个红”,就一直忙着了。前院的邻居来说她家没事儿,妈妈就和她一起折腾货到邻居家。

但马上水又大了一些,邻居家也进了水,我家的水更是到膝盖了。大人们又商量着把货物搬到我姥姥家去,她那里地势高,没有水。

在哗啦啦的流水声和人来人往的喧嚣声里,西院的东墙塌的悄无声息。

忙碌的人群没有闲工夫关注和自己无关的任何塌陷,只有我无所事事,来回看热闹看到了隔壁塌了的墙,我高兴的大喊:“二舅妈啊!我看见你家屋里啦!”。

屋里人听了我兴奋的声音,都笑我还是个没心没肺的孩子。

水还在往上涨,妈妈找来了一个小哥哥,背我上山了。在山上呆着半宿,水终于不在涨了,人群都下山回家去了。家被泡了的,就去了没被泡的亲戚家。

这一泡就泡了十多天,爸爸很伤心,货的损失很大,房子也被泡废了。他又变成了无家可归的人,但是男人从不多言语,他只是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从村南头走到北头,从村东头走一半,划船一段,在走到西头。

他想一走了之了。

妈妈却又要坚持留下来了。

于是他们又欠了一大笔钱。

人生嘛,就是这样相互拖累……不是!是相互扶持,相互陪伴,这就是结婚的意义!

而孩子就是希望,是努力生活的动力。

那场洪水他们记得最深,后来说的最多的都是我说的没有任何意义的话。

后来我们新盖了一间砖房,上面给补助了一些钱,还发了许多物资,妈妈在物资里挑了一件棉袄给我。

那是我童年最好的一件衣服,穿了好多年,后来它有了一个大补丁。再后来它变小了,就把它送给了同村别的小朋友。

那时候农村衣服是没有扔的,坏的不行了,还是可以当别的衣服的补丁。若是难看的布料,就缝到袜子上。听说妈妈的冬天只有一双袜子,是补了又补,可以补很多次。

那时非常好奇,这么多层布料为什么还是不暖和?但长大了就忘了,而且长大了就再没见过那样的袜子了。

儿子的袜子破洞了,他自己就扔到垃圾桶了,我见了还要夸奖他“好棒啊宝贝,懂得勤俭节约,穿坏了才扔,还会自己扔进垃圾,给你点个赞!”。

这年头,谁还补那个东西,来的容易,坏了就是布料的垃圾,慢慢堆积,成堆的丢弃,最后烧成一把灰儿污染了空气。

把自己从纷乱的思绪里抽离,我又想到一个问题。

我又去问大平,“土房子泡了十多天都没塌吗?是不是科技与狠活?”

大平说:“那是古人的智慧。”

我问张老三,张老三说:“那是科学与技术,不懂就别搁这儿瞎猜瞎白话了。”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